“砰!”
等了好一会掌柜的大嗓门才有响起:“妈了个巴子!这哑巴可来劲了啊!你再来啊,再来啊……!我看你熬得到什么时辰!”
熬不住了。
确实很难熬。
他不想去求人。就算求,又有谁能给他开个恩?
难道想要好好活过去,都是如此的难?
心里难受,越走越慢,回去的时候天已经全黑了。
夜风清凉,今天似乎是十五。
他抬头看着一轮明月,明知不是烧饼,竟也不自觉吞了吞口水,肚子“咕噜咕噜”一阵直叫。
摸摸不听话的胃,想到母亲多年行动不便,想必也未进食,心中发急,才加快了步伐。
总算安顿好一切,今天母亲情况还不错,可能早就预料到了,见他并没煎药也没说什么,背过身去就休息了。
三寒身上腻得慌,心里也是一团乱,擦了擦身子正要和衣睡下,房门却被“笃笃”敲响。
开了门,背着月光,眼前那张有时候未见的脸显得有点陌生。
少爷也不说话,三寒往房里瞄了瞄,确定母亲没被吵醒,轻轻掩了房门,跟往常一样低着头等对方开口。
半晌。
“听说你母亲病了。”
三寒点点头,垂手而立,一副低眉顺目的模样。
少爷目光往他身上转了圈,才继续:“没请大夫?”
摇摇头。
——跟你明说吧,你那老不死的要不用灵芝作引人参吊命,绝对活不过明年三月!
这句话,扎得心慌。
少爷不再说话。只盯着他看,久久,转身走了。
这一晚,跟那天一样,莫名其妙。
看着远去的身影,三寒张了张嘴,却不知自己到底要“说”的是什么。
第二天就来了大夫。
还是全城最好的“诚杏”药铺的大夫。
最好,也最贵。
看着大夫纯熟地望闻问切,三寒梗在心里的话压得沉甸甸的,只能不住绞着手,间或为着母亲的病症比划比划。
大夫开了药方,三寒不识字,但看着那张散发墨香的药笺,宽心之余,又隐隐生出不安来。
大夫再吩咐了一下注意事项,就要告辞。三寒把他送了出去,有点窘迫地想询问诊金药费的事。
大夫拈着长须微微一笑:“小兄弟无需担心。这一切贵府上都已办好,但求千万照顾好病人即可。”
三寒又有点云里雾里的感觉。
这是否意味着,母亲的病有救了,而这些担忧的事情都已经过去?
一时间,心中转了百回,道不清究竟何种滋味。
这条路,他走了百十次,唯有这次是如此的殷切。
走到那扇门外,他才忽然惊觉:自己竟在下意识中跑到这里来了。
来,只是表达一个谢意吧?尽管对方可能不屑一顾。
还是,有其它更深的……
未及细想,里面已经传来男子的声音,沉沉的:“来了就进来吧。”
无法,也就老实推门进去。
这里,跟几个月前的别无二致。
连那人的姿势动作都好像被规设好了,一举手一投足,仍然就是那个魏府大少爷。
对方只等手上的工作告一段落才抬起头,揉了揉眉心。
习惯性地,他走上前去,手已经伸出,却生生定在那里,不知道该前进,还是后退。
那人已经合上眼睛,一派舒泰的模样:“帮我揉揉吧,最近都睡不太好。”
三寒上前,拿捏分寸细细按摩。
少爷似乎很是享受,连肩膀都让他帮忙按了。
依然宽厚的肩膊,却有点硌手。
末了,他睁开眼,依然是有神而深邃的眸子,再不见丁点儿疲惫。
他对三寒说:“我上次新买的紫毫笔在哪里,你去找来。”
三寒又回到大少爷身边帮忙。依然是做做杂活,鞍前马后。
母亲得知,也不置可否,依然是冷漠相对。因为对症下药,病情有了很大起色,母子本就无话,三寒见母亲又恢复往常的样子,心里总是欣喜更多些的。
这天少爷让三寒帮忙磨墨,工多艺熟,总算再不像刚开始那会儿弄得墨汁四溅。
三寒看着少爷的字发愣。
雪白的纸上,是他看不懂的笔画。
自然说不出什么“铁画银钩”、“笔走龙蛇”的词,但在他看来,在在是十分赏心悦目的。
“你会写自己名字么?”
三寒摇头。
少爷站起,让三寒走近些,递过笔:“来。”
三寒还是摇头。
少爷把笔塞到他手中,帮他摆好架势,右手握住他的右手,蘸了墨,毛笔开始在纸上游走,变成一横,又变成一竖,有时拐个弯,别别扭扭,比蛇还像蛇。
“你的手太硬了。”少爷从身后对着三寒耳朵说,气息全喷在皮肤上,温温的有点痒。
先是“三”,然后是“寒”。
看着这两个不成字的字,三寒的目光不由得飘向少爷刚才写的那张上。
头上被轻轻敲了一下:“饭要一口一口吃,字也要慢慢练。别急。我们再来。”
少爷又握住他的手,两个人贴得近了,几乎能感觉到背后传来的另一个人的热力,三寒有点不自然地往前缩了下。
少爷这次教他写的是另外两个字,三寒的手势还是硬,但总算领悟到一点点,写出来至少不再糊成一团。
“这两个字,我教你。”
上面的是“从”,下面的是“希”。
从希。从希。
三寒做了口形,努力学着。
“从希,这是我的名字,记住了。”
三寒。从希。
两个名字,四个方块字并排在雪白的纸上,凝成浓重难分的墨色。
八
今天少爷赴宴,三寒作为小厮自然也是跟去的。
算来这是少爷首次独当一面,一切功夫也算做得停当了。
天青色的暗纹缎衫,外罩同色长袍,挺立的腰身缠上金绦玉带,配上翡翠玉佩,分明的轮廓,锋锐的眉眼,端是一派昂藏男儿的气势。
只是三寒很容易就从那冷淡的眉眼中,看到不耐和隐忍。
“来,再喝一杯嘛!”
“不要,除非你喂我!”
“怎么喂?用这里,还是这里?”
“嘿嘿……”
“你这个小妖精,看我今晚不‘喂’饱你……”
“哎哟,冤家……”
南风楼。
南风者,男风也。
他们现在身处的就是这么个地方。
这次要谈生意的商家想必是精通人事阅人无数,刚一接洽就提议来这地儿会友谈心。
会友谈心,言下之意,你要看不惯了,非友如何交心?我们的生意也没有谈的兴致。
于是,魏从希大少爷就坐在一堆楚腰小官当中,正襟而坐,目不斜视,对旁人的刻意挑逗干脆不闻不问。
“嘿,红荛,你说自己该不该罚?”
被指名的小官故作惊诧,媚眼横飞:“李爷何出此言?”
“你看魏公子一席无话,若不是你无趣,又作何说?”
这下话头,显然就落在魏从希身上了。
那被唤作“红荛”的小官会意,往紧挨的青年身上蹭去,举杯贴上对方唇畔:“魏公子,红荛有什么不周之处,还请见谅。喝下这杯,就当接受红荛歉意可好?”
声音中有种脂粉气的柔腻,不像寻常男子的锵锵磁性,反而更比女声骚媚入骨,搔动人心。
“有劳。”魏少爷轻轻握上眼前的手,不着痕迹地接过酒杯,脸带微笑,直看得那红荛一愣,“怠慢佳人,确实是在下的不是了。从希先饮为敬,诸位老板还请见谅。”
说完,仰头饮下。
又自行满上,如是三杯。
“好!魏公子快人快语,够爽快!”那领头的李老板这下笑逐颜开,甚是受用,搂了旁边的小官又腻作一团。
场面这才真热络起来。
俱是莺声燕语,假凤虚凰,却又旖旎十分,直教看者脸红心热。
三寒在后面却是看得心焦。大少爷平时滴酒不沾,虽不知酒力如何,但如此牛饮实在是伤身。
“魏公子,”那妖娆的小官偎得更近,灵巧的手不安分地抚上对方大腿,如丝眉眼尽是缠绵之意,“红荛早闻魏公子少年声威,今日得见,实在心喜难抑。请让奴家服侍公子喝下这杯,聊表心意。”
说罢,未待对方应允便把杯中物尽数含入嘴中,绯色的唇徐徐依来。
啊!一直关注少爷这方情形的三寒见此禁不住瞪大眼睛,若非无法开口,早已呼叫出声。
魏从希挑挑眉,矃着近在眼前雌雄莫辨的美貌,眉目渐渐舒展成一道笑意,也不多语,便倾过身去。
三寒只觉心跳加速,眼前这幕的冲击比起当日更甚,想要转开注意或是合上双眼,却是无法。
只能看着两唇相贴,纠缠,身周的交错觥筹,浪声笑语似都被比了下去。
“哈哈,未想魏公子竟也是性情中人,果然后生可畏。”
旁边的人见此,纷纷起哄,拊掌而笑。
青年放开那脸若桃花的人,只是笑了笑,也不应答,对旁人敬酒也是毫不推让地杯杯接下。
酒过三巡,众人皆是眼带醉意,动作更是孟浪放肆。
“时候不早,待奴家侍候诸位老板歇息可好?”一人如此提议,于是一众醉眼昏昏却明显意不在此的商人便在各自点牌的小官搀扶下回房,原本热闹的酒席一时冷清下来。
红荛轻轻推了推已经醉得人事不醒趴在桌上假寐的魏少爷,在他耳边柔声吐气:“魏公子,今晚且让奴家服侍你可好?”
那人动了动,似乎有所转醒,红荛笑着挪过对方手臂,正要扶起,却听见那人说:“三寒……随我回府。”
从小官手上轻挣开,魏从希晃了晃脑袋,有点费力地站起来,却不稳地踉跄着退了两步,红荛欲再上前去扶,却早有人快步迎去,把青年稳稳撑住。
“这……”好事明明就要玉成却偏偏杀出个程咬金,有点错愕,有点不甘,红荛走到魏从希面前,一脸妩媚地笑,“魏公子,您今晚……”
“三寒,我们回去。”魏从希把银两搁在红荛手上,也不看对方脸色,拍拍随身小厮,催促道。
把轿停好,三寒独自扶着少爷往院子走。
并非他人不愿相助,实在是喝醉酒的少爷好说歹说偏就不肯让别人近身,三寒心里苦笑,却又忽地觉得,醉酒的少爷有了几分稚气,竟变得容易亲近起来。
那人的体重全部压在他身上,又要维持平衡又要仔细脚下路阶,三寒咬着牙,靠近少爷院落的时候已经汗流浃背。
庆幸的是,少爷醉酒虽然会耍点性子,却总算肯乖乖的任由摆布,不吵不闹,安安静静地,也不会特意与人为难。
腾出一手推开门,三寒小心地把少爷挪到房里,口不能言,自然无法提醒对方那里要小心抬脚那里要小心磕碰,只能自己处处注意。
好不容易把少爷送进房里往床上平躺好,三寒擦擦额角的汗,又忙里忙外地泡了浓茶打来热水,床上那人的酒劲还没散去,眉头紧锁,十分忍耐的表情。
三寒喂了他浓茶,又服侍着擦了把脸,见得那人一身皱巴巴的衣服,便轻轻推了推,却没有得到任何回应。
少爷,许是累极睡着了吧。
把干净的衣服搁在床头,小心翼翼地脱了那人的罩衫。手往腰带处伸去,却被一把握住。
火热的掌心,是那人的温度。
“三寒……”略带沙哑的声音,与往常并不相同,连声调都带了醺人的酒气。
三寒愣了愣,明白是少爷醒过来了,正想让他换了衣服好歇息,眼前一花,身上被覆上另一个人的重量。
“三寒……”那人又喊道,似乎很亲昵地,逐个字咀嚼般。
灯火不知何时燃尽,窗外漏进的月光太朦胧,三寒挣了挣,却是脱不开身。对方只是压在他身上,并不动作,两人的心挨得近了,像是连心跳都重合在一处。
“三寒……三寒……三……寒……”那人唤,用像是只说给自己听的语气。
三寒觉得喘不过气来,抬了头,嘴巴无声地张合着,那人的手摸索上来,落在脸上,唇上,感受着轻颤,声音越发地低哑。
“三寒。”这声,分外地清晰。
三寒不自主被吸引过去,被另一个人夺去呼吸。
嘴中,是酒和茶的气息,究竟是沉醉,还是清醒?
剧痛来临的时候,他忽然想起,就在这个晚上,这个人的唇,与那名叫“红荛”的人如此贴合过。
就像此时此地的他,和自己。
九
热,从四肢百骸中熬出来的热,以骨为柴,以血为汤,像是把整个人都要烧尽成灰般。身体处处都透着痛,如果他可以说话的话,恐怕早就忍受不住呻吟出声。
可是,他不能。
那天跌跌撞撞回到西院小屋,似乎就花光了全身精力,栽在地上就再爬不起来。
然后就莫名地发了高热。忽寒得牙关发颤如坠冰窖,忽热得口干舌燥烈火烧心,浑浑噩噩地不知过了多少时辰,稍微清醒的时候烧已经退得七七八八,却浑身都软绵绵地使不上劲,连动动指头都做不到,而骨头却有种似乎一有动作就脆弱得断裂的错觉。
身下陈旧的木板被压得吱呀作响,他这才发现自己躺在床上。心头有点难以置信,费力偏过头去,却正好看见母亲从门外蹒跚而至。
母亲一声不响地走过来,半扶起他,把一碗浓黑的汤药送到嘴边。他用力张嘴,把散发着腥苦味儿的液体一饮而尽。
如此靠近,才终于觉得自己早已长大,再不是那个能窝在母亲臂弯的乳儿。
三寒眼底一热,母亲却已端了碗走开,不多看他一眼。
趁着母亲背过身去的光景,他略略打量了自己周身。
还是那套衣服,不自觉松了口气。
幸亏,还存了分力气,把自己打理好才回来。
幸亏……
心里却禁不住想,母亲如果看到究竟是何等反应。
又或者,依然毫无反应。
无论哪种,都是他不希望,不愿意直面的。
自清醒过来,他便不愿再睡床上,依然打他的地铺。
病来得凶猛,将养三四天,总算是全好,有时小茹会过来探看,帮些小忙,三寒自那之后,却不好再见她,到能活动了,就把她劝了回去。
而那个人,却至此再没露过面。
那一切,都像是夜色中演的一场哑剧,三寒自己想,也觉得不真实至极。
若非后来的这场病,怕连他自己都不会再对此有所回忆。
只是太痛了,痛过后,变成了茫然。
不知所以的茫然。
母亲的药依然不曾中断,如是又过了几天,等来的,却是这府上除了主人们外最有权势的人。
须发花白的男子,依然保持着年轻时一贯的挺拔和威严,精明锐利的眼神看不出什么情绪。他端详了三寒好一阵,似乎是闲话家常:“三寒,你在府里,也有十六年了吧?”
点点头。
三寒低着头,视线正好看到地上爬过的一列蚂蚁。
“少爷那边,你也去伺候了一段时间……有大半年了吧?”
……点点头。
“而且你也做得相当不错。少爷也说了,你办事挺仔细,服侍得可算妥妥帖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