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笛却倔倔的闭紧双唇,即不答他的话,也没拨开他的手,像是和他赌气似的,秦昭然还从没见过小笛像这般生着闷气,不理睬他,心里登时有些慌乱,收紧揽在他腰侧的手,声气更是柔和,“小笛,你这是怎么了?”见小笛仍是无声无息的立在身侧,秦昭然眉头一皱,对他挤了挤眼,声音极小的说着:“小笛,这可是在院里,当着这许多人的面,你多少给我留些面子,恩……我若是做错了什么,待会儿回去随你处置可好?”
秦昭然原是想哄着小笛转寰,谁知这孩子听了他的话,那泪竟像扯断了绳的珠子,不停从眼眶里涌了出来,前面一粒还未坠下,后面一粒已然滑落,秦昭然立时慌了手脚,也不顾院里有那许多人围观,忙一把将他抽泣的宝贝搂到怀里,心疼不已的说道:“小笛,这又是怎么了?别哭,别哭,宝贝!”
话音未落,就听华旭笙猛的咳嗽起来,表情怪异的看着他二人,院里众人本就无所事事,这时都拿出瞧热闹的激动劲儿,看着他二人相拥,小笛听到有人咳嗽,才想起这院里实在已是聚了堂中过半的杀手,小脸唰的红透了,想推开秦昭然,又怕他自已这面红耳赤的样子被众人看见,只能继续埋首在秦昭然怀里,秦昭然虽看不见他的脸色,可一低头就看见那两只珠圆玉润的小耳红的像蒸熟的虾子,想起小笛撩人的羞态,也着实不愿让院中众人觊觎,索性便大马金刀的搂紧小笛,还警告似的瞪了华旭笙的眼。
湘函这一通清洗,足用了小半个时辰,指使着巽院的杂役烧了十好几锅热水,直把自已洗刷了五六遍,仍是觉着顶心身前都滑腻腻的,似有秽物,要按他的脾性,那是恨不得一整天都泡在浴桶里不出来才好,可念及符堂主后来那句“我有话问你”,只能强撑着跨出圈木红漆的浴桶,从柜底翻出一件掐金描银的深紫色外袍,罩在雪白的亵衣外,那一把黑亮的秀发便湿漉漉的披在脑后,收拾妥当后,吩咐杂役热水不要停烧,他回来仍要清洗。
巽院和离院间隔着三个院子,湘函一路缓缓踱着步,离院那枝青翠鲜活的葡萄蔓伸到了墙外,攀着离院和震院的院墙,爬满了墙头,这蔓若是没有个依附,只是软绵绵的一堆,长不出形状也见不得阳光,可这么附在墙头,登时便炫烂夺目起来,有种肆无忌惮野生野长的粗放,湘函看着便眼晕,悄声抽出腰间的软剑,直把那蔓斩成十几个小段,心里才觉解气:这么个软弱的东西,实在不配活的这般肆意!
斩完葡萄蔓,湘函好整以暇的收了剑,端着步子跨进离院,他这般仪态端方,要搁以前,早引来杀手们如饥似渴的目光,可今儿似乎他掉了身价,竟没有一个人对他行注目礼,湘函挑起眉梢,轻嗔薄怨的嘟起嘴,迷离的眼眸宛转低回,忽然撞上前面回廊里紧拥的两个人,那微眯的丹凤眼登时变成了瞪圆的鸽子蛋,那两个在大庭广众之下拥作一团的……竟是泼了他一身秽物的秦昭然和……那个没名没姓的受气包小笛!
湘函眼风一转,符堂主就站在不远处,不动如山的凝视着回廊里那两个人,院里的杀手们神情激越,当着符堂主又不敢太过放肆,只能兴味十足的用眼神相互示意,月洞门旁有个杀手百无聊赖的左顾右盼,竟瞧见湘函站在不远处,脸上立马堆起笑,凑到他身前,低声嘻笑着:“湘函,你穿着这样的衣裳可真好看!”
湘函冲他抿唇一笑,颊边浅浅的梨涡若隐若现,那人情不自禁吞咽了一下,却见挟着满身香气的美人俯身到他耳边,呵气如兰,“杜裴斌,那两个人是怎么回事?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表演春宫么?”
那杜裴斌咽的更急,咳呛着应道:“咳……那两个,是秦昭然和小笛,咳,咳,秦昭然这人十足十是个强盗,来了没几天崩不住竟看上了小笛,从此把那孩子困在他那屋里,成了他的禁脔,啧啧,就他那人高马大的架子,小笛这孩子只怕是应付不来的,”说着色迷迷的瞟着湘函高深的领口,“你没见小笛脸色惨白惨白的,小身子骨瘦的越发厉害,一阵风都能吹倒似的,哎……这孩子可经不起秦昭然的折腾呐!”
湘函却没有留意他的目光,他的视线一直追随着远处紧紧相拥的两人,远远看去,淋浴在艳丽午后金辉中的两人,恍若神仙中人,秦昭然铁塔一般结实壮硕的身躯,拥着怀里那瘦小的身影,没有一丝猥亵,只有说不出的疼怜……湘函目光倏的收紧,纠缠在院中相拥的两人身上,有股噬心的妒意涌了上来,以至喉管里都能嗅到那带着铁锈气的血腥味。
华旭笙立在那两人身侧,着实尴尬难言进退维谷,只好装作不闻不见,一派悠然的看着头顶风动的云层,符堂主自湘函站在院外挥剑斩落葡萄蔓,就已知觉他来了,见他并不上前,只坠在月洞门旁和人闲聊,便开口唤道:“湘函,你进前几步!”
湘函闻言上前,冲他躬身施礼,“堂主!”
院里有些松懈下来的气氛,立时又冷凝起来,杀手们下意识的屏住呼吸,回廊里相拥的两个人也慢慢站直了身子,秦昭然迎着符堂主的目光,见他示意自已也进前几步,便拂了拂袍角,举步站在符堂主的对面,刚走了两步,觉得衣袍被人紧紧扯着,那人竟也跟着他站在了符堂主面前。
秦昭然心内柔软,反手握紧那只小手,适才当着众人相拥,他本意是安慰小笛,哪知那孩子趴在他怀里,压低声音说了句:“秦大哥,你若……不能得幸,我……我定会陪着你,绝不让你自已走的凄凉!”
秦昭然恍然大悟,这孩子一向胆怯腼腆,今日竟一反常态,定要紧紧随着他,原来是这孩子刚才窥见他打死了罗平川,又熟知堂中刑律,以为符堂主定会依照刑律,把他交给华旭笙处置,所以才忙不迭的跑出来,没头没脑的说出这番话,秦昭然自明白自已的心意以来,对小笛的心思总是猜测居多,这时才算真正清楚小笛对他却也是不无情意的。
符堂主垂下眼睑沉思片刻,清了清嗓子,“旭笙,你带着湘函和昭然先去乾院。”
湘函一愕,华旭笙已经应了声,向前伸着手掌,湘函只能微笑颔首,出了月洞门,秦昭然不等华旭笙来请,自顾自拉着小笛随在湘函身后步出了离院,那老狐狸的心思,他隐约已能猜到几分,这般支走他和湘函,正是为了要向离院内的堂众问询事情的原委,只这老狐狸非得等着湘函淋浴更衣姗姗来迟后,才让华旭笙带了他们去乾院,等同是让院内的杀手们白白晒了许久太阳,这是所为何来,他倒有些迷糊了。
离院里的众人似乎嗅到了什么,凭着本能,把头压得更低,院里出了人命,堂主不诛首恶,使人好言好语的带了那首恶出去,倒是面色不善的留下了他们,着实让那一众杀手猜不出堂主的用意,即使是怪责他们不该推波助澜,由着那两人恶斗以至罗平川殒命秦昭然拳下,也该先惩治了秦昭然,再来寻他们的不是才对。
立在天井的符堂主面色稍霁,见那一众伏低的黑色头颅中,有一颗脑袋格外不驯的仰着,不由细加打量,却发现那人是离院的郭琛,此时正扭头盯着月洞门,像是在目送什么人,又像是准备迎接什么人。
“郭琛,你来,”符堂主冲郭琛点了点头,见他愣怔着收回目光,又愣怔着上前了几步,面色冲淡却不失和善的问道:“湘函那一身秽物是从何而来,那罗平川和秦昭然又是为何起的争执,以至被秦昭然失手打死,你一向谨慎细致,定然不会妄言,便把实情说出来吧!”
符堂主虽身形高大,可郭琛比他还要高出半头,这时站在他身前,众人却觉着郭琛不及符堂主高大,再细看时,发现郭琛微微曲着背,头颅也是故意压伏的极低,看上去极是猥琐,再无平日里半分潇洒。
十丈软红(15)
“堂主,湘函那一身秽物是秦昭然泼上去的,却不知秦昭然为何要泼他秽物,罗平川见湘函受辱,便跳出来打抱不平,盛怒之下出刀拿捏不住轻重,秦昭然躲的狼狈,出拳也就没控制住力道,一时失手错杀了罗平川。”
郭琛一开口,院内众人又是一呆,这人说起话来干巴巴的,平时那伶牙俐齿的机灵劲儿,早不知跑哪儿去了,洛原在一旁心急如焚,惟恐郭琛心恨秦昭然夺爱,借机歪曲事实报复秦昭然,听完他的话,竟是句句中正,字字严谨,话里话外却都透着回护秦昭然的意思,洛原刚觉心头一松,已经有人跳出来朗声道:“堂主,郭琛所言非虚,可那秦昭然哪有狼狈闪躲,他分明是已瞧准罗平川那一刀的去势,待他招势已老不及变招时,下重手取了罗平川的性命,一时失手兴许是有的,可错杀……只怕未必!”
洛原只觉得胸腔里那颗活蹦乱跳的物什紧着急跳了两下,符堂主“喔”了一声,道:“曲峦是说,那秦昭然并非如郭琛所说那般,是闪避时误伤罗平川,却是刻意而为,只那句没控制住力道是真,竟当真失手杀了罗平川?”
那曲峦点了点头,鹰钩鼻上配了双绿豆大小的眼睛,长相很是滑稽可笑,随着他这一点头,两只小眼睛急眨了十几下,痉挛了似的急速眨动,只停不下来。
符堂主看着那曲峦,眉头稍微蹙起,华旭笙送了那三人去乾院,着人好生看顾起来,转身便回了离院,他跟在符堂主身边时日已不短了,这时见他蹙眉,心中既怪那曲峦多事,又责他不如郭琛灵醒,只听符堂主前面的言语,已然知晓堂主回护秦昭然的意思,待说起刚才的争执打斗,便轻描淡写的替秦昭然洗脱了出来。平素也没听人说起,曲峦和秦昭然不和,怎么这当口儿,他会巴巴的跳出来,指摘秦昭然的不是呢?
华旭笙不好男风,自然不明其中道理,郭琛对那曲峦却是看得通通透透,听他语气强硬,又见他那双绿豆小眼眨个不住,心头烦恶,语气便不是很随和,“那年杀手竞技,湘函斩断了小笛双手脉胳,虽说竞技场上刀剑无眼,小笛也有些分神,可他使出这么大的力道——照曲兄所言,秦昭然使力过大若是刻意而为,那当年湘函定然也是刻意而为!”
郭琛这话说的斩丁截铁,曲峦被他噎得又是急眨着那绿豆小眼,气急败坏的说道:“这……这怎么能浑为一谈,湘函和小笛无怨无仇,怎会刻意伤他,你……你莫要强词夺理!”
郭琛冷冷哼了一声:“秦昭然和那罗平川也是无怨无仇,你又怎知他是刻意?我劝曲兄莫要强词夺理才是!这两件事本就极之相类,所不同的便是,小笛运气好些,只把双腕送到湘函剑下,那罗平川却时运不济,正把肚腹送到秦昭然拳下,受不住那铁拳力道,被震碎了五脏……要我说,罗平川使剑强行叫阵,秦昭然被迫赤手对敌,姓罗的本就输了理,秦昭然若是身手慢上一步,只怕今日倒毙的,便是秦昭然了!”
符堂主饶有兴趣的打量着郭琛,向华旭笙微微点了下头,接口道:“郭琛这话我有些听不明白——敢情这秦昭然只是被迫自卫,罗平川倒输了理——使兵刃对付手无寸铁的弟兄,招势狠辣直欲置人于死地,却给自已招来祸事,郭琛,”符堂主面向他,脸上隐现笑容,“我说的是也不是?”
郭琛颔首应道:“堂主所言甚是,属下以为,罗平川那一刀力劈而下,秦昭然生死关头,便是没能控制力道,失手错杀了他,也是情有可原。”
曲峦有些不忿,张口便要接话,郭琛淡淡扫了他一眼,道:“那次湘函和小笛竞技,大家是同宗同门的弟兄,下手百般顾忌,尚且正巧失手斩断了小笛双腕脉络——若按曲兄的说法,治秦昭然个妄杀的罪名,那……还请堂主还小笛一个公道,湘函虽躲过这些年,可这天网恢恢,他终是难逃刻意而为的罪名,废去堂中杀手的武艺,直比一刀了结他还要不堪,虽然堂中没有这般量刑的刑律,但华主事天纵奇才,总能给他想出合适湘函这等行径的刑罚,又或者,自古便是‘杀人偿命,欠债还钱’,只需华主事主刑,也在双腕脉胳处给湘函照样来上那么一刀……”
曲峦浑身一阵寒噤,乖乖闭了嘴缩到人后,郭琛见好就收,见他终于乖觉,也就不再言语,符堂主本来伏了华旭笙在旁侧应,准备一见势头不对,便由华旭笙出面替秦昭然转寰,哪知这郭琛如此知情识趣,只听他隐晦提点了一句,就顺着他的意思,把秦昭然这次惹下的祸事消弥于无形,符堂主双掌对击,声若洪钟,横贯离院,“既是错手误杀,便算不得堂中兄弟相残,这桩公案已然了结,旭笙!”
华旭笙应着声,垂手立在符堂主身侧,符堂主沉声道:“你把这里聚众围观的堂众,都录下名字送到胡全礼那儿,只说是扎堆儿瞧热闹,谁曾想瞧到一桩人命案,由他处置吧!”
离院里的杀手们惊乍间,竟以为自已听岔了堂主的意思——怎么堂主竟要录下他们的名字,送到胡先生那里,前些日子胡先生整肃堂务,刚颁下严令:不得聚众斗殴,不得聚众闹事,虽说没有不得聚众瞧热闹,可堂主那句“瞧到一桩人命案”却是极大一顶帽子,这都瞧出人命案了,便算不得聚众斗殴,只怕聚众闹事也是跑不掉了;便算不得聚众闹事,可眼瞧着两个杀手性命相拼,他们却没有上前阻拦,只怕这无良薄性,也够胡先生请他们吃一顿板子,想到胡先生那油盐不浸的模样,院里有些杀手已有些股栗,再想到胡先生若说请吃谁板子,不让你伤筋动骨,也得十天半月爬不起来床时,竟都有些欲哭无泪了……这怎么话说的,原不过是来瞧瞧湘函,怎地竟变成胡先生请吃板子?
符堂主言毕转身出了月洞门,华旭笙身后的小童取来了纸笔,一个个抄录下院内杀手的名字,华旭笙见众人都是可怜兮兮哀恳的瞧着他,无奈的叹了一气,“众位,符堂主最瞧不得人太过散漫,有时间有功夫,后山找个没人的地方,好生琢磨琢磨自已的身手还有哪些不足,或是好生习练武艺,不比这没事了就游手好闲,四处寻着瞧热闹强?所幸今日那秦昭然只是失手错杀了罗平川,他若是刻意,只怕在场诸位,都脱不了见死不救的干系……名字已经录完了,各位散了吧!明儿自去胡先生那儿领罚,以后还望各位好自为之!”
离院里一众杀手,由瞧别人热闹,变成自去胡先生那儿领罚,一个个都是哭天无泪,秦昭然却是悠然自得的拉着小笛,坐在乾院当门靠右的雕花木椅上,这椅背上的花案却是五蝙献寿,湘函进门时板紧了脸,过得片刻,慢慢展露笑颜,听秦昭然嘀咕着:“这除了喜鹊登枝,双鱼戏珠,五蝙献寿,还有哪些花案?我原以为这雕花木椅,都是一般无二的图形,哪知道竟有这许多花里胡哨的图案,当真是奇工淫巧。”
湘函喷的一笑,抚着自已身后的椅背,乐呵呵的应道:“别的我是不知,不过我这椅背后却是剪枝寒梅,昭然,要不你来瞧瞧?”
小笛僵着身子煞白了小脸,死死扯住秦昭然的衣袖,秦昭然未及答话,先伸臂把小笛揽到怀里细加宽慰,待见他小脸回过血色,这才施施然笑道:“湘函当真好涵养——被我泼了一身大粪,还能如此和颜悦色,秦昭然实在是自愧不如!”
湘函面上的笑凝在嘴边,见秦昭然对他不以为然,反倒把怀里那个干瘦的小笛当宝贝一般疼宠着,心里的火就是一拱一拱的向上冒,回想往昔小笛的言行,沉默寡言,最是老实巴交的一个,想来是秦昭然不喜浮夸,只爱这般木头一般不解风情的雏儿,当下端身坐好,语气冷淡下来,“秦兄不提,湘函险些忘了——想我今日刚刚回来,您又是前不久才入的堂,按说,我应该没有得罪过您,您今儿那一捧粪水泼来,湘函当真是莫名其妙,也当真是冤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