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昭然被他莫名其妙召来这乾院商议,又被他没头没尾的赶了回去,心中着实有些愤愤,待他话音刚落,便急急起身,草草行了一礼,便大步跨出乾院。
乾院的月洞门外,聚着一众杀手,都是伸头伸脑向院内窥视,见秦昭然出来,有人忙出声询问:“你……是哪个院的?堂主可是召集了各处主事,湘函一大早回来……也被符堂主召去了么?”
秦昭然搔了搔头,“湘函?里面确有个叫湘函的,不一时便出来了,你且在此等等吧!”
那人似乎吃了一惊,有些口吃的道:“确……确有个叫湘……湘函的?难道你不认得湘函?”
秦昭然有些不耐烦,一把拨开他,粗声道:“不认得便不认得,做什么这般吃惊打怪的?让开!让开!别堵在这儿挡道儿!”
那人被他一把拨了过去,立足未稳险些撞到秦昭然身后的人,急忙使了个千斤坠稳住身形,眼前青影一闪,那恶声恶气的彪悍男子已是去的远了,接着便见那青衣男子身后的绯衣人正冲他含笑颔首,那人登时怔忡起来,痴痴迷迷看着那绯衣人,口吃的越发厉害,“湘……湘……湘函!你……你……回来了!”
秦昭然一路飞奔,待转过一处藻井木廊,远远看见离院墙根那枝越墙而出的葡萄蔓,心里立时松快起来,加快了步伐,闪身进了离院,先是冲后厨瞄了一眼,见未起炊烟,便转身向自已的小屋折去,眼见近午时了,想起小笛这些日子被他逼着待在屋内,不许出来做那些杂活儿,已是渐渐养成渴睡的习惯,只怕自他起身去乾院,这孩子便一直在屋里睡着不曾醒来,秦昭然嘴角慢慢勾起一丝温柔的笑意,手本已推上了棂格门,便欲使力推开,又怕这门陈旧,打开后会有些涩滞的“嘎吱”声,推开一线后,忙翻手握住门扉,轻柔的打开些间隙,缩身挤了进去。
屋内的情景看得他为之一滞,被他掂记了一上午的小笛,果不出他所料,仍歪着身子睡在床上,却是面朝着床外,小嘴微微嘟起,那小脸竟不显尖瘦,也没了往日的青涩,迎着光粉嫩柔腻,像个孩子一般,无限可爱也无限诱人。
秦昭然忍不住咽了一下,悄无声息的靠过去,视线只在那嘟起的小嘴上打转,有种强烈的俯唇过去的冲动,可想到他还不明白小笛的心意,不敢贸然偷香,生怕被小笛发觉,当他是登徒浪子,和院里那些无良杀手一般,那他可当真冤枉,便强抑着渴望,视线下移,待见他一只小手握拳放在胸前,因他侧着身的睡姿,那只小拳头异常娇憨可爱的摆在下颌和胸口之间,秦昭然禁不住又是咽了一下,竟又生出俯唇过去亲吻那只小手的念头。
床上那个小人儿仍是无知无觉,不知是不是秦昭然的目光太过灼热,他有些不安的扭摆着,微微翻身仰面向上又睡沉了,那只引逗得秦昭然几乎不能自已的小拳头也收了回来,双手交握搁在腹部,秦昭然眼热已极,心中天人交战,脚下却也不停,挪蹭到床前,慢慢蹲身坐在床前榉木脚榻上,只盯着那交握在一处,随着腹腔呼吸,而一起一伏的小手。
这离得近了,才留意小笛的双手,竟是这般干涩粗砺,秦昭然登时收了满腔绮思,看着那小手上细细麻麻开裂的小口,眼眶一热,鼻腔登时酸酸胀胀的,大手一伸,把那两只小手全都纳入掌握,轻柔的摩挲了良久,觉得掌中小手微微一抖,秦昭然抬起头,床上那小人儿睫毛轻颤数下,渐渐睁开双眸,有些失神的眼睛对上秦昭然温存无限的星眸时,立时清亮起来,唇角慢慢浮出浅显温婉的笑来,秦昭然胸口急震着,还没明白过来,已经探身向前,把一个轻柔的吻落在他唇边。
小笛愣住了,不敢置信又有些迷糊的伸手去抚自已的唇角,这有些孩子气的小动作更令秦昭然心喜,借着那一吻的余势,又吻了吻那令他心痛不已的小手,这一吻落下去,那小手瑟缩了一下,先是急急握拳,后又松开垂于身侧,秦昭然被这小手逗乐了,噙着笑坐在床边,把小笛的小手握到掌心,不容他推拒也不容他躲闪,紧紧握着他的小手,开口问他:“小笛,我去备些午饭来,你从昨儿回来,便一直空腹至今,可……饿坏了吧?”
十丈软红(11)
棂格门被轻轻阖上,小笛一直垂着头,待听得秦昭然的脚步声向着后厨方向,越去越远,这才微微抬眼,飞速瞥着门扉,小脸早已红得通透,适才半睡半醒间,被秦昭然偷香,及至他反应过来,原是有些羞涩腼腆,可秦昭然又俯身亲吻他的手背,却着实让他有些始料不及,他自知自已那双手,做了这么多年的粗重活儿,早不复当年的秀美纤细,是以总是有些自卑,惟恐被秦昭然瞧着鄙夷。
床上的小人儿幽幽叹了口气,把双手伸到面前,五指并拢,自已歪着脑袋,细细打量着,旋尔双手成拳,又收回身侧,借宽大的袖口遮着这令他在秦昭然面前异常难堪的粗皮麻肤。想起往年他和大家伙儿随着胡先生习剑时,轻轻巧巧捏个剑诀,那葱管一般修长剔透泛着象牙玉色的手,总能引得众人回首,便是被堂众们私底下称为“第一美人”的湘函,他那双手也不及自已的细腻纤长,小笛不禁又是幽幽一叹,手腕脉胳处的伤痕,也隐隐有些作痛,虽然这伤已好了许多年了,可每忆及往事,那些陈年伤痛,便会清晰深刻的袭上心头。
冷不防栅窗外有人促声道:“小笛,叹什么?可是腹中饥渴,我这饭已经做得了……”那人边说边用肩肘顶开门,托着个碟满碗满的大木盘,双眼晶亮的跨了进来,那人面上神采夺目,小笛一顿,有些目眩神迷的看呆了,立时呼吸便有些不畅快,仿佛被他下意识的压制住,不敢当着这人大喘气。
那人在圆木桌前停下,桌上放着茶具,他若要布菜,这茶具是要先行收起的,可他此时托着那么大的木盘,着实腾不出手来拾掇茶具,逐求助的看着小笛,小笛慢慢愣过神来,见他这时的窘样,黑黑的眼仁中笑意一闪,竟端身坐好,也不理会他那么明显的示意,故作不知的说道:“秦大哥,你这一说,我还真有些饿了,只是……此时饿的腿脚酸软,浑身乏力……”
小笛一边说,一边偷眼去看秦昭然的神色,却见他笑嘻嘻的抱着那托盘走到床边,把那托盘放在床前榻脚板上,取出碗筷便要递给小笛,手伸出一半又急忙缩了回去,取筷挟了菜,送到小笛唇边。
小笛脸上一热,侧头避开他喂来的饭菜,伸手去接那碗筷,秦昭然双臂向外一收,柔声道:“小笛,你饿的浑身无力,这海碗沉重,只怕是捧不起的,若弄洒了菜汁,我还要浆洗被褥,不如……我来喂你吧!”
这人……小笛呐呐的也不知如何是好,他本不善言辞,自小生长于厮的聚承堂里,又都是些出完任务便混吃等死的大老粗,几时见过秦昭然这等率性而为,毫不避忌的行径,自那日去后山吃了华主事的烧獐子,回来以后,秦昭然再不如前些日子那般守礼,看他的眼神也灼热了许多,小笛忽而有些羞意,缓缓垂下头,定定盯着身前盖着的那床蓝底白花的棉被,只不敢看秦昭然。
秦昭然被他那两颊飞起的红晕,早迷的晕头转向,险些手一颤,当真合碗扣在棉被上,幸而练拳多年,身体感觉极之敏锐,这边手颤,那边已经定下神,稳稳把碗放在床榻下,起身坐上床,忽的抱住小笛,脸孔在小笛耳边蹭了蹭,觉着这孩子一张小脸热的有些烫人,两只小手挡在他胸前,看似要推开他,却没当真使力,秦昭然心中欢畅难言,声音愈加柔和了几分,“小笛,小笛——”带着些鼻音的呼唤更显潮热,小笛脖颈里都是秦昭然喷出的热热鼻息,身子止不住轻颤着,也不知何时,竟迷迷糊糊开口应道:“嗯……秦大哥……”
这话一说出口,连小笛自已都是吃惊不已,怎么这声音如此低沉柔媚,他自已听在耳里,都觉得像闷热三伏天里,午后的急雨,湿热的扑面而来,让人打从心底痒痒起来,更别说秦昭然听得这一声,会是何等感受了。
抱着他的双臂紧了紧,秦昭然的呼吸明显粗重起来,那种根深蒂固的惧意浮上心头,小笛瑟缩着在秦昭然怀里抖了起来,却仍是没有使力推开他,秦昭然立时知觉,满足的喟叹一声,探手捞起枕头给他垫在身后,又自顾自捧起海碗,挟了菜送到他唇边。
小笛乖觉的顺应着他的动作,十分配合的吃了半碗粳米,便推开那大海碗,直说是已经吃饱,让秦昭然快些用饭,秦昭然含笑挟了片看上去脆生生的白菜,一口咬下去,急急又吐了出来,奔到圆桌边倒茶,茶壶里一滴水也没有,小笛不知他是怎么了,问道:“秦大哥,你是要喝茶吗?咱们昨日回来没有烧茶,后厨只有水缸里倒是有些井水……”
秦昭然连连点头,指手划脚含糊了半天,见小笛不明所以的睁大了眼睛,不由顿了顿脚,一头扑了出去,小笛忙低头查看榻板上的菜肴,适才他吃了不少,这时盛放着清炒白菜的盘子里,只有寥寥的几片叶子,盘底看着倒像有些白白的颗粒,小笛伸手把那盘子拿了起来,凑到眼前细看,原来那些白白的颗粒,是些未化开的盐粒!
小笛看着那盘底的盐粒,想起秦昭然刚才那副样子,“扑哧”笑了出来,这人从来都只是熬些粥来,那粥熬的倒是糯香软滑,他便以为这人许是会些厨艺的,哪知秦昭然是头一遭炒菜,连盐都没化开就盛起装盘,小笛想像着秦昭然在后厨,随意倒了些盐粒,也不翻炒便把菜端了来,就止不住那笑意,幸而这人把盐粒洒在最上面一层,盛菜时这盐腌的白菜便是码在盘底,刚才他倒是不曾吃到,若是他也吃到了,秦昭然不定如何困窘呢!
院子里有脚步声由远及近,是秦昭然那一贯急促的频率,他每每离开小屋,总是不情不愿,顿着步子走的要多慢有多慢,可回来却是不同,那脚步声一声快似一声,到最后简直是要飞扑进来一般,小笛心头一甜,带着面上的笑意,看着推门而来,却垂着头显得很没底气的人,那人微微张嘴呵着气——这盐腌的白菜,味道不十分可口啊!
昨夜这人抱怨小笛对他不理不睬,虽然看不见他的样子,可他那副语气听在耳里,却令小笛心中酸甜不止,这时不禁期许的看着他,只盼他再能出口抱怨两句,可那人缓过了气,竟坐在桌旁木凳上,也不看小笛,有些赧然的说道:“这……这白菜……真咸呐!我……着实对你不起,适才喂你吃了那许多……哎!”神情间有些别扭,又有些懊悔,小笛心下不忍,笑呵呵的把实情说了出来,“秦大哥,我吃的那些非但不咸,反而……有些淡而无味呢!”
圆桌边那暗自扼腕的人听了,猛抬起头,道:“怎么可能?这都是我从一个锅里炒出来的,没理由吃出两种味道啊!”
秦昭然瞪圆了眼睛坐在那儿,两道浓眉也因吃惊而飞扬,唇角微微翘起,菱形的唇瓣因为咸盐的刺激和井水的滋润,而饱满充盈,小笛本想由着性子调侃他几句,可见他这般丰神俊秀,不由自惭形秽起来,只怔怔看着他,心里不知转着什么念头,忘了答话。
虽然华旭笙一向认为秦昭然性子急,可这急性子在小笛面前,却是没有半分火气,没有半分急燥,说话轻声细语,做事更是轻手轻脚,小笛一向胆怯,像这般怔怔的盯着他看,着实不多见,秦昭然欣喜的看着小笛那黑沉中泛着深紫色的眼珠,用视线摩挲过那眼睑上的每一根睫毛,从额头而下,自琼鼻至樱唇,自觉如此这般,也……挺不错的——这孩子惧怕别人碰触,自然和他做过一段时间的杀手有关,秦昭然认定小笛是因为杀手那种固有的警觉,不能接受别人离得他太近,只要他能耐下性子,慢慢消除小笛的不安,他们终有一日能水乳 交融的!
圆桌旁的那双星眸由清亮而到沉迷,渐渐带上一丝看不透的昏暗,那昏暗里有着某种令小笛害怕的东西,小笛赶紧咳了两声,打破了屋里的静默,“秦大哥……早上,符堂主叫你去商议什么大事啊?”
秦昭然眨了眨眼睛,不情不愿的看着明显已经感觉不安,正极力掩饰的小笛——这孩子!总是不相信他,虽然他有时会控制不住动念,可……这只是正常的生理需求,刚来聚承堂的那些时日,正是心如死灰,觉着了无生趣的时候,不需压制也不会动欲,现下却是不同……即有了认定的爱人,又和娇憨的爱人同居一室,甚而每晚还能同床共枕——他可是个正常的男人,怎么能对着小笛坐怀不乱,只是他纵使动念,却绝不会强迫小笛,这种事情自然是要两厢情愿才有乐趣,这孩子……秦昭然没好气的白了小笛一眼,难不成当他是禽兽?偏偏这孩子又敏感的要命,他这边一生出念头,小笛立时便能知觉,秦昭然不由感叹,真不知当初武轩逸那心思,这孩子怎会看不出来?
十丈软红(12)
小笛慌乱中随口问了秦昭然,早上会议了些什么事,话一出口,见他不答,登时后悔不迭,堂主召了他去商议要事,他自然不便透露出来,只是刚刚自已太过不安,便想生法让他把念头转到别的事情上,急切间竟忘了忌讳。小笛窘迫的低下头,这下……只怕秦昭然更会当他是个绣花枕头,连不该问的也要问,真是……合该被人看轻的!
秦昭然显然没想到小笛这一会儿功夫,转了这么多念头,想到他刚才的问话,便顺着他的意思答道:“那老狐狸叫我过去,却是为了丁大盛的死因——那华旭笙查出了些蹊跷,似乎是内鬼做的,只是这一群人太过油滑,掰扯了半天,愣是没有一个人肯直言其事,倒叫我听的气闷!”
床上那小人儿呆呆看着秦昭然,嗫嚅着:“秦……秦大哥,这是堂中机密,适才是我晕了头,竟不知轻重问起这事来,你……你不必告诉我……”
这一会儿秦昭然已是嬉笑自如,起身背着手踱到床边,薄嗔道:“什么你呀我呀,那华旭笙本就应该知道,我什么事都不会瞒着你,再说,谁稀罕知道这点子破事,我倒宁可搂着你,美美睡上一觉!”
说了没两句,秦昭然又开始没个正形儿,他本性便是活泼跳脱,来到堂里虽消沉了一阵子,可他现在有了小笛,心中愉悦非前些日子的低落可比,再者,这时小笛慌乱的样子,着实惹人怜爱,他看着心喜,便是插科打诨也要逗他的宝贝展颜一笑。
果然,小笛闻言一窒,板着小脸白了他一眼,秦昭然嬉笑着正待凑近些,再说些温存的体已话,一直宁静的小院,竟在片刻间喧闹起来,听那声气,似乎还待在院里的杀手,都聚到了院子的天井里,正围着什么人说着什么,秦昭然的眉毛一挑,带出些不易察觉的愤忿——这院里着实吵闹,看来他是该想法子搬到另一处清静的院子了。
小笛眼见他一脸坏笑,便欲上前做些什么,却被院里的喧闹硬生生止住了,自顾自歪着脑袋伫在桌边,神情很是不平,不由心中一乐,侧着耳朵听了半晌,唇边的笑意渐渐隐去了,犹豫片刻,艰涩的开口道:“哈!也不知今儿吹的什么风,湘函竟会到这个小院来……”
秦昭然是何等灵醒的人物,听出他语气苦涩,想起去乾院时,见到的那位坐在符堂主身侧的绯衣人,当时没有细加打量,这时回忆起来,只觉那人清风霁月一般,俊雅无俦,在那乾院见这人举止磊落堂皇,秦昭然对他倒是生出几分好感,只觉着这人完全不像杀手,一身仙风道骨,便说他是哪座道观里修真的上人,怕是也会有人采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