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老板瞧着他笑了笑,往锅里调了玫瑰蜜,又拌进松子,拿了两条木棍在糖浆里搅拌,之后哗得一扯,用木棍从糖浆里拉扯着卷出长长的一条糖来,摔在案上,又趁热用剪刀将那一长条剪成一颗颗宝塔状的小粒,扔进糖粉里裹了一层霜,才拾掇起来,在陶瓷罐里码得整整齐齐。抬头看见孟子衿看得目不转睛,笑道:“这位公子要买糖么?”
孟子衿“啊”了一声,有点尴尬地一指他的招牌,道:“这个染字……”
老板笑道:“这是祖传的招牌,本就多了一点。”孟子衿干站着看不买他东西还挑剔他招牌,他也不生气,慢悠悠地将一锅子糖做好,又开始咕嘟咕嘟煮下一锅。做糖的过程孟子衿原是从来没见过,不由得看得津津有味,直到街上人声渐起,估摸着时辰差不多了,才赶紧掏钱买了一包糖往逸王府跑去。
王府的守门侍卫刚换了班,打着呵欠给他开了门道:“小王爷昨夜吩咐了,若是孟公子今日早来,便请先去瞧瞧两只狐狸,稍待一会儿。”
孟子衿点了头,轻车熟路地去那狐狸窝,远远地却看见一人蹲在那里,原以为是府中下人,走进了才看清竟是昨晚与他不打不相识的云凌,蹲在君子和不哭的身前,不时从身边的瓦罐里抓住一块肉扔给它们。
他听到脚步声便抬头,看到孟子衿,笑道:“来得这么早?”
孟子衿犹豫了一下走过去,不太热情地道:“你也很早。”
“我在这里过夜。”云凌理所当然地道,“昨天来找阿容问点事,那小子随口便推给小子衿,偏偏昨夜小子衿有点头疼我不好开口,只好厚着脸皮睡在这里。”
孟子衿还没习惯晏流的新名字,愣了一会儿才意识到“小子衿”就是说的阿流,听说他头疼便恨不得立刻跑去看,只是看云凌说得轻巧,大约也不是什么大病,不好跑去扰人睡眠,顿了顿,随口道:“你倒是惦记着这狐狸。”
“小子衿最宝贝它,我有事相求当然得先讨好讨好我们墨玉大爷。”云凌还是理所当然地说着,伸手摸了摸不哭,看着君子道,“不过我倒是没想到还能有狐狸过来凑成一对儿。昨夜我过来时还没与阿容碰面便率先过来看墨玉,不料撞见了你,这才起了误会。”
孟子衿想起昨夜之事,不服又无奈地哼了一声,云凌站起身来拍拍衣服,一挥衣袖道:“要不要再打一次?”
孟子衿没精打采地道:“打什么打,又打不过。”
云凌“哈”了一声,道:“来吧来吧,不用内力只切磋招式就是。”
他这么说了孟子衿倒是跃跃欲试,可惜还没拉开架势便有人来,躬身道:“小王爷有请。”
两人走到大厅时,南容刚用完早膳,斜靠在椅子上,手腕一抖一抖地抛着两颗骰子,抛了几下,哗啦一声扔进碗里,侧耳听着骰子滚动的声音叹气道:“今日手气又不好,就不赌了。”
孟子衿哑然,实在没料到他是如此嗜赌之人,只偏过头去,看着捧了一本不知什么东西静静看的晏流。
他从小接触的人少而单一,并不很懂礼节,幸而南容也不在乎,收了骰子道:“来啦,云大哥昨天带过来的东西,我给子衿看了。”
云凌点了点头,看向晏流道:“子衿可看出有何不妥?”
晏流抬起头来道:“我还没有细看,但从整体的数字来看,与往年并无多大差别。去年不算太过风调雨顺,却也没有什么灾害,赋税额这么多应当没有问题。”
“没错。”云凌一击掌道,“从户部尚书到做惯账的老账房,全都看不出这本册子有什么问题,可偏偏就是出问题了。云某是个武人,实在搞不清其中问题,此事又不好声张,只好来麻烦麻烦阿容,偏生这小子不想管事。”
“喂喂云大哥,我眼睛看不见。”南容急忙叫屈,“难道要子衿一页一页念给我听?”
云凌不理会他,道:“小子衿心思细密,也管过一阵子府里的账,交给他我就放心,我用不着你了。”
“见利忘义。”南容哼了声气,道,“这本册子到底出了什么问题?”
云凌道:“去年秋天各州县都将税款送到了京城,户部也登记在册,原本最普通不过,十一月便完工了。今年年初,不知是谁起的主意,要重核一遍税册。彻查下来,其余皆无差,唯独缺了岭南明县的税款。连夜出发去请明县县令过来询问,明县县令一口咬定自己绝对是交了税款的,叫来当时负责登记税册的先生,自然是不记得了。负责管这一块的户部侍郎便不免被疑暗自私吞了明县税款,可是从这本册子上,又看不出丝毫做过手脚抹过名字的痕迹。这件案子便这么悬着,明县县令与这个户部侍郎从年初停职到现在,都没查出什么结果来。”
他说完这一大串,又道:“可我不认为这位户部侍郎大人会私吞这一县的税款。”
南容嗤笑了一下,道:“我懂,云大哥一个武官,忽然对税款有个兴趣,还不惜偷带出税册来,还不是因为这位户部侍郎是你妹夫。”
云凌被他说破心思,“咳咳”了两声,转向晏流道:“子衿看如何?”
晏流“嗯”了一声,道:“我仔细从头看一遍。”
孟子衿在一旁什么都听不懂,不由得气闷,此时连忙道:“我来帮你。”
晏流抬头,神色有些闪烁地看了他一眼,想到云凌不懂这个,南容眼睛不便,而此人对朝廷之事一窍不通,也不怕他会动什么手脚,便点点头道:“那请跟我来书房罢。”
第三十章 核查
到得书房中,晏流将装订起税册的线用细锥子挑松,然后仔细地解开线结,再慢慢地将线抽出来,把税册拆成一张张单独的纸。他抬头看了看孟子衿,孟子衿颇有些手足无措地坐在书桌对面,目不转睛地看着他拆。
他想了想,将那本税册分成两半,将上一半放到孟子衿面前:“帮我按年份分开。”
孟子衿忙不迭地答应,仔细翻看那本税册,其实税册本身已经很整齐,年份与年份之间并无错乱,需要做的只是将其分叠摆放。他没过多久便分放完毕,看晏流将他分好的那几叠拿过去按顺序排列,不由得道:“你昨夜头疼?现在好些了么?”
晏流手里的动作停了一下,轻轻点了点头道:“以前也疼过的,不过没想到昨夜会复发。睡一觉就好的。”昨夜孟子衿走后他后脑便一阵一阵的抽痛,痛得严重时眼前一阵阵地发黑。这疼痛对他来说感觉十分熟稔,在他刚到王府还卧病在床时这种头疼便时常纠缠着他,数月之后才慢慢好了起来,原以为彻底好了,却不知昨夜因着什么重又引发了病根。
孟子衿“嗯”了一声,突地想起怀里的玫瑰松子糖来,伸手进去取出了纸包打开,看着书桌上已经摊满了,也怕糖沾染到了这些纸张,便依旧揣在怀里,伸手拈了一颗送到晏流嘴边道:“我早晨过来的路上买的,你小时候原是很喜欢吃这个的。王爷家里都是从小长在京城的北方人,只怕很少吃这样的甜食罢。”
晏流犹豫了一下,拈在孟子衿指间的糖块是个宝塔状的三角,粉嫩的颜色,缀着一颗颗饱满的松子,还裹了一层糖霜,看起来很是诱人。他抿了抿唇,张开嘴,将那颗糖抿在口里。
这种味道很是熟悉。玫瑰的甜香与松子的清香味在舌尖缓缓融合起来,满口细腻的甜润味道。他用舌头轻卷着那颗糖,下意识地抬头看了一眼孟子衿,却见他闪在自己身侧,低下头,轻轻舔掉拈过糖的两根手指尖上沾染的糖霜。
原本是个没什么大不了的动作,晏流却觉自己的脸竟然红了一红,心跳也莫名地快了,赶忙低下头继续查看税册,又听到孟子衿笑道:“好吃罢?”
晏流胡乱地点点头,伸手一指道:“你从那一叠开始,帮我看看,每一张纸上的页码可有涂改的痕迹,或是有没有纸张同其他纸张的色泽新旧不同。”
孟子衿应了,将糖包放回怀中,想了想,又取了搭在一边架子上的手帕擦干净手,才仔细地翻看纸页。晏流看他忙前忙后,不由得笑道:“还挺仔细的。”
孟子衿一张一张检查着,随口道:“你当年学医时,洗手还要仔细,洗一次都得小半个时辰。”
晏流一愣,道:“我还学过医么?”
孟子衿道:“对啊。”他顿了顿,道,“不过学得不久。也就……”他掰起指头算了算,“也许一年都不到罢。”
晏流仔细想了想,脑后又开始隐隐作痛,他皱起眉头按住疼痛处,向孟子衿歉然地笑了笑,低下头继续看。
孟子衿也不多说,只按他的说法将所有纸页都仔细翻过一遍,他这边完工,晏流也已弄好,没有发现任何不妥。晏流无奈地摇了摇头,将纸张合拢整齐,用线重新装订好,开始一页一页仔细核对税款纪录。
这一点上孟子衿却是丝毫帮不上忙了,只好安安静静地在他身边坐着,看他不时翻两页,又不时提笔在一旁的白纸上写写划划着什么,想起他刚才脸上微现过的痛楚神色,又伸手到他脑后,伸出两根手指,运上若有若无的柔和真力,轻轻按揉起来。
手指初初碰触到脑后,晏流一惊之下便立时要抬起头来,却听孟子衿温声道:“没事,我不打扰你。”在脑后按揉着的手指温暖而轻柔,极是舒服,晏流便也安心低下头来继续仔细核查。
孟子衿轻轻按揉,慢慢却觉出手指接触的皮肤之下有极细小的硬肿之物,他不动声色地一边按揉一边移动手指,发现这样细小的硬肿之物共有三处,后脑是人要害之处,他不敢用力碰触,只暗暗记下了三处硬物的位置,决心回九曲水后问问师父可见过这样的症状。
晏流露出的后颈带着少年样柔软细柔的模样,几缕散落的乌发贴在白皙细腻的肌肤之上,再往下便是一根极陈旧的链子,连接着“长命百岁,平安喜乐”。孟子衿忍不住心猿意马,一点一点低下头,一寸一寸地靠近他的后颈,正犹豫着要不要偷偷亲上一口再用帮他拿掉后颈的纸屑之类的借口骗他,晏流却忽地回过头来,脸颊堪堪擦过孟子衿的嘴唇。
孟子衿赶紧抬头,晏流赶紧低头,许久才道:“可以了,孟……大哥停手罢,该手酸了。”
“嗯,啊,没事。”孟子衿胡乱搪塞着,又道,“我……去帮你倒杯茶。”
晏流埋着头点了点,勉力收敛住心神,全心专注于税册之上,连孟子衿去而复返,将茶碗放在一旁茶几上都未察觉。
光是去年的税款纪录并不厚,但是连上前些年的便数量可观。晏流生怕有所遗漏,每年的都仔细核查是否有不合理之处,渐渐便过了晌午,南容过来邀他们吃饭,晏流又怕打断再查续接不上,摆了摆手便表示呆会再说。南容知道他一旦专心致志便不停手的性子,向孟子衿微笑一下便也退了下去。
孟子衿心疼晏流饿着肚子,又拿出纸包来,时不时给晏流喂上一颗。玫瑰松子糖本合胃口,晏流又专心于税册,每到口边便自然抿住了,偶尔无意识地舔舔孟子衿指上的糖霜,却是叫孟子衿欢喜无限。
两个人一个心无旁骛,一个满足于如此的静好时光,不知时辰之过,直到晏流发觉已看不清字迹,抬起头来,才发现外面已经暗下来了。
孟子衿起身点起了铜灯,道:“如何了?到晚饭时辰了,你中午就没吃……”
“差不多了。”晏流合起税册来,边站起来边说道,“我想,我也差不多知道是怎么回事了……”话还没说完,他便抓扶着桌子边重又坐回了椅子上,脑后又开始抽痛,眼前一瞬间黑得什么都看不见。
耳边传来两声惊呼,之后传来南容吩咐人去煎一副安神汤来的声音,不久几根熟悉的手指重又搭上脑后轻轻按揉。
晏流揉了揉眼睛,努力睁大,侧头看着孟子衿,忽然道:“你刚才……叫我什么?”
那两声惊呼,南容叫的是“子衿”,孟子衿叫的却是“阿流”。
那是一个他并没有印象,听来却如同有着与生俱来的熟悉的名字。
孟子衿呆了一呆。人越是在情急之下越是掩饰不住,他都未意识到自己叫的是“阿流”。沉吟了半晌,他终于道:“阿流啊。清澈水流的流。那是你的小名。”
第三十一章 夜待
晏流头疼过一阵,喝过安神汤后便觉困乏,被南容拉着去吃晚饭,碗里的饭才扒了一两口,脑袋便一点一点地往下掉。云凌看他的模样,想问问税册之事如何的话刚到口边便又重新咽了回去。
孟子衿因为怕早回去遇到风莲师兄,厚皮赖脸地留在这里,南容便也留了他用晚饭。逸王还未回府,四人小宴并没有多郑重,只是饭菜比他平时吃的精致漂亮一些。他一天下来也陪着阿流没吃过什么,当下狼吞虎咽地连尽两大碗米饭,方停下来瞧着阿流头一点一点地打两下瞌睡,又醒过来扒两口饭,然后头又一点一点……
孟子衿不由得失笑,看南容不动声色地细嚼慢咽,云凌一早吃完了闲坐在一旁,便大着胆子坐到晏流身边去,拿过他的碗,往米饭里拌了一些汤汁和去骨的鸡肉,一手揽住他的腰,一手拿调羹舀着一小勺一小勺地往他嘴里送。
晏流原本就半睡不醒,也尝不出什么滋味来,饭送到口边就咀嚼了咽下去,倒也慢慢地把一碗饭吃完了。吃完后等了半天没有再等到调羹,头往孟子衿肩头一歪,径自睡了过去。
孟子衿小心翼翼地瞥向南容,却见他嘴角带笑,动作慢悠悠又优雅地拣着自己面前碗里的菜,良久才停下来道:“天色已晚,孟兄看……”
孟子衿尴尬道:“是,我该告辞了。”他看了看还歪头睡在自己肩膀上的晏流,有些为难地道,“这个……子衿的卧室在何处?我送他过去再走罢。”
南容点了点头,叫了一个家人来,领着他去安顿好了晏流。
孟子衿出了王府,一路尽量放满速度,好不容易才挪动到了九曲水门口,又在大门前徘徊良久,半天才看见一个师兄出门来,赶紧上前拉住他道:“师兄,风莲师兄可回来了么?”
师兄打了个呵欠道:“没回。原本说今日回的,师父都盼了一天了影子都没盼着,叫我去逸王府打探打探消息。师弟此次是跟着逸王爷出去办事,也许留在逸王府用晚饭了罢。”
“不是。”孟子衿放下拉住他的手,“我刚从那边回来,逸王爷和师兄都没回来。”
“哦哦?”师兄眼睛一亮,高高兴兴地道,“太好了,省得我再跑一趟——咦,你怎么会从逸王府回来?”
孟子衿支吾了一下,道:“我遇到了个在那里做事的老乡,聊了一会儿,到现在才回来,没见着师兄和逸王爷的踪影。”
“太好了。”师兄为自己省却这一桩跑腿而高兴,“我出去溜达装装样子,今天刚好有夜市。你先进去罢,师父盼儿子盼得眼睛都红了。”
孟子衿走进大堂里,风默果然如师兄所说的“盼儿子盼得眼睛都红了”,面前放着的一碗茶也早就凉透了。孟子衿叫了一声“师父”,便上前去端茶,想帮他重新换一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