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用了,端来也不想喝,浪费。”风默淡淡地道,“你坐下陪为师一会儿罢。”
孟子衿默默坐下。虽然他家风莲师兄是一流高手,但是好像每次外出师父都十分心神不宁,定要等到他回来才安心。他想了想,没话找话地道:“也许师兄在外有些事耽搁了罢。”
风默叹了口气,道:“你也知道你师兄那十拿九稳才肯说的性子,他捎回的回家日子,只会往晚了说不会往早了说,怎会到今日还不见人影。”
孟子衿道:“凡事总不可能算得太准,有些意外耽搁了,也是可能的。”
“就怕出意外。”风默又叹了口气,“为师早年……许是……哎。我之前,有过两个儿子。”
他说得断断续续又不明不白,只是说到“两个儿子”,孟子衿依稀记得师兄们说过风莲之前还有两个兄长,均是未满周岁就夭折了。按这么说的话,师父生怕这个儿子也出什么意外,往往牵肠挂肚,倒也是情有可原。
两人又相对无言了许久,孟子衿忽地想起一事,道:“师父,你可听说过一种病症,也许会使人忘却以前的事,之后也时而会头痛,脑后摸起来有三处极细的硬物么?”
风默眼神一动,道:“是哪三处,你还记得么?”
孟子衿点头,走到师父面前转过身,手指点着自己的后脑勺,将白日里记起的那三处地方指了出来。
风默道:“这不是病症。”
孟子衿回过头来,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他,风默继续道:“是被人以牛毛细针插入,摸到的极细硬物便是细针,三枚细针用以封穴,封住记忆。”
孟子衿猛地睁大眼睛。
阿流是被人刻意封住了记忆而非得病?是什么人要如此对他?他一时之间心乱如麻,只恨不得立时飞到阿流身边去。
风默曲起手指敲了敲桌面,道:“你在何人身上发现此种症状?这个,比较麻烦。会这个的人不多,也因为太过阴毒,近年来几乎绝迹,没人再用了。因为要短暂地封人记忆,只须以针刺穴,这个却已是将针整个留在颅内,取出极有风险。”他停了一停道,“若是用的还是寒铁针,便再无取出的可能了。寒铁淬练奇特,带有少许黏性,几乎见肉生根,若要取出,非要了人命不可。”
他一边说着一边孟子衿的冷汗涔涔而下,初春衣衫穿得尚多,一时竟险些汗透重衣。他努力克制住自己慌乱的语声,道:“那,若是不取出,于人有害么?”
风默沉吟道:“这我倒不知,毕竟从未亲见。只是若不取出,以前的事多半是再也想不起来了。说起来,你到底是在何处见到这种症状?”
孟子衿慢慢坐回椅子上,呆滞半晌才道:“偶尔路上遇见的一个年轻人,说自己头疼,我便帮他揉了揉。”
风默闻言也不再追究,孟子衿一遍一遍地盘算着明日一早一定要去王府,先试探试探南容是否知道此事,再仔细弄清楚阿流脑后的是否寒铁针,若非寒铁针,自己一定要想方设法寻了名医帮阿流取出那些细针来,若恰巧是寒铁针——
若恰巧是寒铁针。孟子衿死死地抠住手掌,六神无主地瞪着眼前的地面。
一时之间大堂里的两个人都心神不宁,谁也不愿意说话,这一枯坐便坐到了将近子夜。
到孟子衿都生出浓重的困意来时,猛地听到外面喊道:“风家主人可在?风家主人可在?”声音惶急,却是陌生。
风默一下子从椅子上弹了起来,孟子衿还未回神,便见他的身影已掠去门口,孟子衿就算全力施为,也没有这么快的身法。
门口站着的人是一身逸王府侍卫的服色,孟子衿心一沉,直道不妙,还没走过去,已听那侍卫道:“风兄弟受了极重的伤,大夫言道,还请武功路子相同的高手前去相……”他一个“救”字还没说出来,便觉得自己的领子被人一把提起,然后一路被拎着仿似腾云驾雾一般往逸王府飘过去,孟子衿也不敢怠慢,当下用尽全力只管跟上风默。
第三十二章 赌起
风莲的情况看起来很不好,已是昏迷不醒,身上却并没有血迹。但是很多时候血迹只是皮外伤,没有血迹却有可能是十分严重的内伤。
风默匆匆向逸王行过礼,一句话都未多说便上前去搭住儿子的手腕听脉,接着运指如风,飞快地连点风莲数处大穴,然后一直沉稳的手才轻抖了起来,慢慢解开风莲的上衣,露出胸口一个灰黑色的掌印来。
那一掌正打在膻中要害,实在凶险至极,风默一看之下却似如释重负,连连道:“万幸,万幸,万幸……”说着回过头来向着逸王一躬身道:“在下欲为小儿疗伤,还请逸王殿下将此室暂留我二人,在下出来之前,请务必不要进房打扰。”
逸王点了头,知道运功疗伤时最忌有人打扰,遂示意侍立在一旁的大夫与下人均退下去,又向南容道:“容儿,走罢。”
南容眼神幽黑无光,也看不出在想什么,点了点头,跟在父亲身后走了出去。刚到屋外关好门,南容便听父亲轻轻“噫”了一声,接着又道:“你是谁?”
南容看不见来人,只听得此人呼吸粗重,想来是一路疾奔而来,心念一闪,道:“是……衿兄?”
孟子衿微喘,来不及计较他对自己的奇怪称呼,应道:“是,风莲,是,是我师兄。”
“原来如此,这倒是巧了。”南容微笑一下,上前去自然而然亲亲热热地搭住孟子衿的肩膀,道,“父亲,这是我的朋友。”
逸王将孟子衿上下打量了一遍,道:“是什么朋友?如何认识的?”
孟子衿刚要答话,却听南容嬉皮笑脸地道:“哎呀,不就是……那个,在赌场,恰好认识的赌友嘛。”他当着父亲的面说赌场倒是没有一点不好意思,逸王也早已懒得在这点上管教他。他一边说,搭着孟子衿肩膀的手指却轻轻地在他背上划来划去,孟子衿勉强辨认出那是一个“不”字,连蒙带猜地想他也许是让自己“不要说话”,虽有些纳闷,却还是乖乖闭了嘴。
逸王轻轻挑了一下眉,眼睛忽而转向远远的一佛堂,许久才道:“你雅姨近日,还是一直在佛堂之中么?”
南容道:“是,雅姨还是不愿踏出佛堂一步。”
逸王“嗯”了一声,想是对这个答案还算满意,想了一想又道:“你母亲也随我回来了,呆会去看望一下她。今日折腾得这么晚,便放你一马,后日再考问你功课。”
南容一一应了,听到考问功课时难免脸色一苦,叹道:“父亲,你明知你儿子就算读书读得再好都是白搭……”
逸王冷冷道:“再白搭也比你一天到晚沉于赌博的好。你在这里守着,我去看看你雅姨。日后——”他扫了一眼孟子衿,“闲杂人等不要随便放进府里来。”
南容听着父亲的脚步声走远,才放开了孟子衿的肩膀道:“子衿已经睡了。”
孟子衿点点头,刚要开口问什么,南容忽又开口截住他,道:“父亲此次回程时遭遇高手伏击,牌九脸……风大哥硬接了对方一掌,方能退敌。现今尊师正在此房中为他疗伤,伤势可有变化便看今晚。”
孟子衿一凛,还没来得及回话,便听到云凌的声音传来:“可惜可惜,我原本还指望着小风回来可以好好切磋一下,如今像他那样的对手可不多。”
孟子衿回头,只见云凌缓步走到他们跟前,看着南容的眼睛,虽然明知从那里面什么都看不出来,却还是看得很仔细,看了好一会儿,才又别开头向着孟子衿道,“这位与子衿同名的兄弟,反正我们在这里干等着也是干等着,不如趁此时间我来和你赌一把,如何?”
孟子衿愣了一下,随口道:“赌什么?”
“从此处到护国寺檀佛塔,谁先到谁赢。”云凌指着深夜之中依然灯火明亮数里外可见的檀佛塔,“我内力原比你持久,让你一盏茶。”
孟子衿也学着他挑眉,道:“我看不出打这个赌的必要。”
云凌微微一笑,问道:“你可曾想过自己日后要做什么?可曾有过什么打算?逸王爷说闲杂人等不要随便放进王府,你可曾想过你日后要如何进来?”
三个问题问得孟子衿张口结舌。他原本是一直以为自己只能活到二十岁,是以从没想过自己日后要做什么。学武是为了治好病,剩下的全是为了找阿流。如今,他自己日后的人生已经变得很长,他却依然从没有打算过什么。
“打这个赌,你赢了,我来告诉你这三个问题的答案,而且包你满意。你输了,也很简单。”云凌玩味地看着他,“日后天天与我过两招就好。”
若是输了,与云凌这样的高手天天过招也是件乐事,自己怎么算都不吃亏。孟子衿向来心思简单,想不通那三个问题便不再去想,干脆道:“好,赌了!”
云凌点头道:“甚好。你现在便出发罢,一盏茶后我再去,阿容会做这个见证,是不是?”他看向南容,南容却只是轻轻摇了几下扇子,向孟子衿道:“我说呢,这个赌你还是不要赢的好。”
孟子衿看了他一眼,咬咬牙道:“我去了!”说罢提气,身形一晃,已到一丈之外。
云凌看着他身影不见,忽而如同自言自语地道:“阿容觉得,会是谁?”
南容轻轻一笑,嘴角勾出一点微倦的笑意,淡淡道:“我想的,与云大哥一样。”
“既然想得与我一样。”云凌一手搭上他的肩头,继续微笑,“阿容向来聪明得很,怎么此次却分外迟钝?”
南容被他手上慢慢施加的力道压得眉头微微皱起,却仍笑着道:“原来云大哥来的那天已经偷听过我和阿秀聊天了?我只是想给他一次机会,看他是不是真的那么狠辣无情。”
云凌忽地将手掌扬到空中:“为了给南秀一次机会,便让自己父亲和小风冒性命之险?南容,我本以为你虽然眼瞎却心明,我本以为你同南秀说起逸王爷的回程路线只是随口……你如今是不是连脑子都已经被南秀哄骗得坏掉了?”
南容认认真真地抬起头来,眼睛深黑而无光泽,却让云凌那一掌再也打不下去,手颓然垂下,恨恨地嘶声道:“你……你将逸王爷的行踪透给南秀那个狼崽子,明知自己父亲日日都在性命之危下,却尚能日日谈笑风生悠悠闲闲,还能记挂着赌两把。南容,你就是个疯子!”
南容轻轻摇了几下扇子,笑得很无辜的模样,只是安安静静,让云凌产生一种他在看着自己的错觉。不久之后,南容轻声道:
“云大哥,你也该启程了。”
第三十三章 赌赢
孟子衿并不认得从逸王府到檀佛塔的路途,好在檀佛塔既高且灯火明亮,在城中甚为显眼,他也不挑路,只朝着那塔的所在直奔过去,一心只想着赢过云凌,遇到房屋便直接翻墙而过。他到十三岁才开始习武,虽然有些天分,但轻功这种要从小练起的玩意儿终是再也练不了上乘的,幸而一路上所遇都是普通民居,都不算太高,勉强还能应付。
如此狂奔至檀佛塔下,早已体力不支,孟子衿还不敢停下,强自撑着绕了檀佛塔一周,确定云凌还没到,才颓然坐倒下来,呼呼地不停喘气。
大约再过了一盏茶时分,云凌才如风般赶到,气定神闲地站定,一看气度便是高下立判。孟子衿斜眼瞪他,道:“你不必让我。”
“我没有让你。”云凌笑道,“我并不是喜欢输的人。我原以为按你的脚力,我在临近檀佛塔时就可以赶上你,却没想到不仅没赶上,甚至于一路上你的一点背影都没见着。唔,不过现在我已经想明白怎么回事了。”
“什么?”
云凌习惯地挑了一下眉毛,道:“皆因我认得来檀佛塔的路,是以自然而然以为你走得和我是同路。”
他顿了顿,哈哈大笑出来,“没想到你不认得路,走得反而是近道。”
孟子衿被自己的口水噎了一口,连连咳嗽,觉得体力渐复,站起来道:“那么,那三个问题的答案?”
“哦,其实这三个问题的答案只要一句话就可以解决了。”云凌摸了摸下巴,道,“唔,阿容是不是没告诉过你我是什么身份?”
孟子衿歪过头看他,摇摇头。
“宫中禁军分为四路。”云凌双手抱胸,慢慢地靠在檀佛塔的壁上,“殿前司的铁骑与控鹤,侍卫司的龙卫与虎卫,我便是龙卫的指挥史。”
他说的这些对于孟子衿来讲都十分新鲜,其实,如果换句更直接的话说,就是完全听不懂。
“啊,扯得有点远,那就继续说三个问题的答案。”云凌微微眯起眼,“来做我的随身侍卫罢,有事做,有官职,最重要的是,可以同我一起出入王府,如何?”
孟子衿呆了一下。
这个答案确实很妙,尤其是最后那一点,于他来说是不可拒绝的诱惑。但是,对于这样——莫名其妙就成为一个人的随身侍卫,他想来却总有些惴惴不安。
他又想了想,道:“其实,这一路之上,我也想过了,我是否曾经想过我要做什么,是否为日后打算过。”
檀佛塔的檐角均挂铜铃,在夜风之中发出细细的金属之声,孟子衿抬头看着,道:
“其实我胸无大志。也从没有为国效劳的抱负,习武皆是因为机缘巧合,也是上天垂怜,给了我一条生路。曾经我父亲……为了我,害了一个人,得来我这一辈子都用不完的钱。我只愿日后衣食无忧,这身武功只用来锄田耕地也可以,只要与我的……嗯,一起平安终老。”
云凌安静听着,忽道:“那我再答应你一件事。做我的侍卫只是临时,你随时想走随时都可以,如何?”
孟子衿愕然,道:“我有哪里有如此才华,值得蒙你如此关照?”
云凌笑了笑,轻声地,似真似假地道:“投缘。”过了一会儿才道:“你如此心性,幸亏不是生在王侯家。”又低声喃喃道,“然而已经生在王侯家的那个,我却希望他能稍有一点你这等的心性。”
两人重新回到逸王府时,东方已经现出鱼肚白。南容还是保持着他们走时的姿势,静静地站在房门外,时不时缓缓摇一下扇子,似乎从来没有变过。听到脚步声,嘴角一弯,又是十分自然而然地笑了出来,悠然道:“结果如何?”
孟子衿见云凌许久不说话,只好自己答道:“我赢了。”
“哦,恭喜。”南容说了一句又笑起来,“也许不该恭喜,我说过了,你最好还是不要赢的好,是罢?”
孟子衿伸手搔了搔头,也不知该如何回答。他并没有觉得赢了之后吃了什么亏,但是对于赢了之后莫名其妙做上云凌的侍卫,也并不觉得是件好事。南容不在意他的沉默,笑得很是意味深长,却只换来云凌极轻的一声冷哼。
天色渐渐亮起,王府的下人们先行起身,有条不紊地开始一天的工作。南容侧着耳朵听着各处的声响,却还是叫人看出他十分在意房内的动静,好像一直在等待着什么。直到听到房门“咔”的一声,他第一个出声问道:“风世伯,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