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餐厅的途中,阿贝尔下意识地驻足于自杀而死的女子面前,画中的女子依旧流露着神秘的微笑,然而今天给人的感觉却已迥然不同。明知道对方已经不可能听到,阿贝尔还是轻轻说到:“真是对不起,看来您最重要的朋友并没有来呢,克丽丝蒂·费迪南夫人。”念出那名字的瞬间,阿贝尔猛然想起,正是在自己获救的那个晚上,曾经在拉尔夫的口中听到过这名字,那个时候自己耳边的声音并不像后来听到的拉尔夫一贯的平静温和,而是充满了痛苦,一定是自己的发色让他想起了死去的妻子吧。难道他对克丽丝蒂其实怀着相当深厚的感情吗?至少不该是像克丽丝蒂在遗书中所说的那么冷漠才对。
一边百思不得其解,阿贝尔走进了洋溢着香甜气味的餐厅。餐桌上,使得他困惑不已的人正面带微笑地向他打着招呼,“早安,布吕克先生。您精神不佳呢,昨晚没有休息好吗?”
似乎做坏事被看穿了,阿贝尔连忙解释:“大概是昨天喝酒有点过分了,今天还有些宿醉……”
“这样的话,请路易来看看吧。”拉尔夫关切地建议。
“不用不用,放着不管自己也会好的。”阿贝尔只得更加慌张地摇头,且不提自己根本是在说谎,就算心里没有鬼,阿贝尔也想尽量和那个铁面医生保持距离。
“是吗,那早餐过后您一定好好休息。”
看着桌子另一头主人亲切的脸,阿贝尔实在找不出拉尔夫和“疯狂的丈夫”之间有什么共同点,难道是克丽丝蒂神经错乱产生的狂想吗?还是说城堡主人那温文尔雅的举止都只不过是伪装?阿贝尔真想立刻就向本人问个清楚,但是如果事实真像克丽丝蒂所吐露出的那样,拉尔夫所说的话又能有几分可信呢?更不用说他根本没有必要将自己的私事告诉一个才认识不过一两天的陌生人。
打消了直接询问本人的念头,阿贝尔决定寻求克丽丝蒂留下的线索,如果他的猜测没有错,找到被隐藏起来的秘密对他而言应该不是什么难事。因为心里有无数疑惑,阿贝尔迅速吃完了早餐,婉言谢绝了拉尔夫邀他到花园散散步的提议,就从餐桌上告退了。
“应该就在这儿的某个地方吧。”
阿贝尔正在雪堡的图书室里独自行动着。在这所偌大的建筑物中,可以被叫做“文字之海”的所在却是绝无仅有的,阿贝尔坚信自己的推测不会有错,问题在于自己到底为什么要做这种偷窥者般不体面的事呢?雪堡曾经发生过的事情无疑与自己毫不相关,而自己也从来不是一个好管闲事的人。究竟是什么在鼓动着自己,催促着自己去揭开谜底?偶然见到的与自己面貌相似的女性画像,偶然被找到的遗书,连自己之所以会身在此处也是一连串偶然的结果,偶然得似乎可以嗅到必然的味道。难道真的是克莉丝蒂的灵魂在冥冥中渴望着解脱吗?
“什么时候我也变得这么神经兮兮了。”自嘲地低笑,阿贝尔继续找寻着。
不愧为名门,费迪南家族的藏书相当丰富,凭一人之力即使只是每本略翻一遍,恐怕也得花上十天半个月,不过阿贝尔并不打算这么做,只是迅速地在书架间移动,偶尔才抽出一本来翻看,在博物学以及美术的区域稍作停留后,他终于在园艺学书籍的架子最下一层找到了自己正在寻觅的东西,一套手绘的《玫瑰图谱》,应该是详细描绘植物各部分特征,并注明不同品种植株适宜的生长环境和栽培注意事项那一类的书。
之所以要用猜测来判断图书的内容,是因为在标着《玫瑰图谱》精美却沾满尘埃的封套里,原本的书页却已经不翼而飞,被其他装订成册的纸张所替代,那是署名为“R·F”的人写下的,以时间为序排练的众多文件,更确切地说来,“是拉尔夫·费迪南的日记!”阿贝尔喃喃自语道。
翻开日记,扉页上写着:
“给我最亲爱的哥哥海因。”
海因,是海涅的昵称吗?浮现在眼前的,是昨天提到海涅时,拉尔夫那悲伤的神情。
窗外,秋日惨淡的太阳在厚重的云层中时隐时现,也许又要下雨了。
第 9 章
“给我最亲爱的哥哥海因。
R·F”
“今天是一个让大家都很伤心的日子,因为夏洛特姑姑去世了。
夏洛特姑姑总是像另一位母亲一样照顾着海因哥哥和我,她对谁都那么温柔,甚至对犯错的仆人也不曾有过批评的话语。
就是这样好的姑姑今天却去世了。
母亲总是说上帝会赐福给善良的人,难道夏洛特姑姑还不够善良吗?虽然海因哥哥和我每天睡觉前都没忘记祈祷姑姑的病能好起来,可是她还是被死神夺走了。一定是上帝没有听到我们的愿望,这么马虎的上帝真是无法原谅。
我想海因哥哥一定是最伤心的人,虽然他都没有哭,我知道那是男子汉的气概,我现在还做不到。海因哥哥一定非常非常伤心,因为除了母亲之外,只有姑姑总会站在我们这边,尤其是每次遭到父亲的责骂时,姑姑都会袒护着我们,练习剑术时的伤口也总是她给我们包扎,还会为我们准备美味的点心。以后我就再也尝不到姑姑泡的红茶,还有她亲手烤的松饼了吗?
虽然想拿出像父亲和海因哥哥那样的气势,可是我还是忍不住哭起来。也许我是个懦弱的人,十多岁了还这么爱哭。
母亲说夏洛特姑姑去了上帝的国家,希望她在那里过得幸福。
……
今天父亲的脾气很不好,海因哥哥只是在餐桌上不小心打碎了一只碟子,就遭到了严厉的训斥,母亲吓得不敢说话。唉,要是夏洛特姑姑在场的话,一定会劝阻父亲的。好在镇子上的执法官来拜访,否则今天晚上都不会好过。
刚才趁大家都睡觉了偷偷去找海因哥哥,哥哥并没生父亲的气,他说是因为自己做错了事情才惹父亲不高兴的,还说今后不会再那样不小心,就能让父亲少发脾气了。
也许哥哥说的对。不过我却觉得父亲真是个十足的暴君。
……
十四岁的生日。
父亲坚决认为过生日是女孩子气的行为,所以没有宴席,更没有舞会。母亲为我定做了一套新的骑装,因为近来身体正在飞快地长高,看来不用担心会比哥哥矮,真是那样就丢脸透了,我可不想永远缩在哥哥背后啊。
哥哥也问过我想要什么礼物,我说想要像他一样漂亮的脸。哥哥长得很漂亮,而且还有着像已经去世了的夏洛特姑姑一样温柔的神情,让人怎么看也不觉得厌倦。
想要长得和哥哥一样自然是开玩笑。不过真希望能一辈子都这样安闲舒适地待在雪堡,跟哥哥像这样无关紧要地闲聊,看着他被捉弄时莫可奈何的苦笑。
当然,还有溺爱我们的母亲和一生就这么严肃的父亲,永远都这样生活下去,该有多么美好。
……
今年入冬以来的第一场雪。
我觉得手都快要和剑柄冻在一起了。
真不知道剑术有什么意思,就因为我们家“全国第一”的名誉,在这么冷的天气中还要进行这种无趣的活动。反正,今后就算会有战争,一定也是要依赖先进的枪炮吧,死守这种传统的事完全是父亲的顽固所致。
这些牢骚只能在日记里说说,要是被父亲听见了一定会暴跳如雷吧。不管怎么说,我反而是对枪支比较感兴趣,哥哥也是宁愿选择待在图书室看书吧?喜欢待在图书室也很奇怪啦!又不是神学院。
话虽如此,哥哥的剑术已经和父亲不相上下了。也许是因为父亲在训练哥哥时会特别严格的缘故,这是未来继承人的重担啊!即使是这样,那种训练也未免太残酷了点。
还是我自己太怠惰了呢?我也必须加油了,不管为什么,总之就是想超过各方面都很优秀的哥哥。
从明天开始加油吧!”
预告午餐开始的铃声差点没让阿贝尔手中的日记抖落到地上,匆匆把日记放回书架转身,恰恰对上的一双冰蓝色眼睛又把阿贝尔吓得心跳骤停。
定睛一看才发现,原来只是挂在图书室墙上的一幅画像。昨天参观图书室时,就已经被告知画框上标注着“丘利克雷·H·费迪南”的画像上的主人公正是前代领主,也就是日记中的那位父亲。光是画像就能让做贼心虚的人冒出冷汗了,可想而知当年也一定是让儿子们心惊胆战的厉害父亲。那严肃的表情在阿贝尔看来既不像拉尔夫,也不像海涅,反而是比较接近路德维西医生。
从日记上透露的信息判断,拉尔夫的年龄应该是33岁,不过因为过分奇特的长相,使得他外表看上去的年龄相当模糊,以至于知道了对方是比自己大了将近十年,阿贝尔也不知该感叹“本该如此”还是“原来如此”,只是视线在那始终波澜不惊的隐约笑容上停驻越久,就越让人觉得迷失了常态,连手头动作的刀叉也不由自主地停顿了下来。
“盯着主人看是城市里的餐桌礼仪吗?”
责问来自一桌之隔的对面,阿贝尔面前的路德维西医生已经结束了进餐,正不耐地拧着眉头。
“啊,我……对不起。”意识到自己失态的阿贝尔立刻红了脸。
“是不是中午的菜不合您的胃口呢,布吕克先生?”语气比阿贝尔更歉疚的却是本应不高兴的餐桌主人。
“不是……”
“也许有不吃午饭光是看人家的脸就能治愈身体,这种我闻所未闻的疗法存在吧。”路德维西似乎不打算就此放弃非难。
“路易!”制止了医生毫不留情的攻击,拉尔夫再次面向窘迫的阿贝尔,“如果有什么不满意的地方请您一定要提出来,饮食是保养好身体的关键,路易常常这样对我教训呢。”
“您要是真的听进心里去就好了。”听到主人这么说,路德维西脸上满是哭笑不得。
一天下来阿贝尔也发现了,拉尔夫的饭量的确是少得吓人。
“算了,我已经吃完了,请允许我告退。”这么说着,在言语上对主人也完全没有打算客气的路德维西离席而去。
“请您别介意,布吕克先生,路易在健康管理上简直就像岩石一样固执。”一面替他人道歉,拉尔夫一面催促阿贝尔取用桌上还为数不少的食物,“为了早日养好伤处,请您一定要好好用餐,如果有什么口味上的需要尽管告诉弗林兹,他会让厨房改进的。”
如果没有偷看日记,阿贝尔实在想象不出面前这个人在十几年前还是一个各方面都立志要超越自己的哥哥、对严厉的父亲有诸多不满的血气方刚的少年。感受着对方的一片好意,阿贝尔犹豫着要不要坦白自己发现了遗书和日记的事,可是克丽丝蒂在遗书中的感情又似乎没有半点虚假,回忆起梦中流泪的脸,阿贝尔再一次把话咽回了肚子。既然已经打开了封面,还是读到结尾再做决定吧。
第 10 章
“今天晚餐的时候突然谈论起我的婚事,一下子措手不及。
再怎么也应该先由哥哥开始吧?要跟一个素未谋面的人共同开始生活这种事我连想都没想过啊!
但是父亲的态度很强硬,我还能说什么呢?加上母亲又很开心的样子。
没来由的,对微笑着向我祝贺的哥哥有些生气,这不是还没决定的事情吗?也许是早就厌烦了总纠缠在他身边的‘还是小鬼’的弟弟吧!既然这么厌烦,干脆直接叫我离开这个家不是更好。
……
订婚礼是在对方所在的城市举行的。
我的未婚妻是母亲那方面的亲戚,被我的那些朋友看见了一定会说是相当可爱的女孩吧。我也没觉得特别怎么样,倒是她有一头很奇特的红色头发,原来也不是独一无二的呢,子女和父母的发色完全不同这种情况!
虽然大家都满脸欣喜地跑来向我庆祝,我也感觉不到有什么好高兴的。如果此时此地的主人公是哥哥的话呢?他也会像今天仪式上一样,表现出完美无缺的姿态吗?
不,那种状况我也不想看到。
我想不通他为什么竟会对这种会使我们之间产生隔阂的事毫无意见呢?唉,没有作出任何抵抗就莫名其妙当上人家未婚夫的我也没有资格这么说。
……
终于还是发生了。
我的脑子一片混乱。我不知道自己是否身处梦幻中,然而现在残存在嘴唇上和手上的触感却如此真实,在反复提醒我自己做了什么。
我不想要一个对我无所谓的哥哥,海因,我也不想再当你可有可无的弟弟!我这么说了,我真的这么说了,然后我……
该怎么去面对呢?那双温柔的眼睛里现在只会剩下不解和责备,而且绝不会原谅我吧!要去解释吗?说我只是开玩笑,像往常一样?还是以一时冲昏头脑为借口来道歉?
上帝知道这并不是一时冲动,假如这是不正常的,那么我一定从很早以前就已经疯了!
但是我已经失去了表达自己感情的机会,不可能会被原谅的,我比谁都清楚,那个人比任何人都温柔,但也比任何人都骄傲,而把唯一可能联系我们的理由斩断的,不是别人,正是我自己!
……
我从来不曾像今天这样由衷地感激上帝!
他原谅了我,我的海因,他并没有因为我‘过分的玩笑’而疏远我!我并没有失去他!
就让他认为那只是一个‘过分的玩笑’好了,这样就好,能继续待在你身边,我已经没有任何奢求,还能用弟弟是身份向你撒娇,还能触碰到你,即使无法表白心意也没关系!
不过话虽这么说,却还是期待什么时候能再一次和你开个‘玩笑’,却还是怀念着那双唇的热度,还有那眼眸中不同寻常的火焰。
我还真是得寸进尺。
至少允许我在这只有自己独占的空间中,称呼你为‘我的海因’吧。
……
父亲死了。死于马上剑术比赛。于是我甚至失去了一个儿子为父亲复仇的权利,只能一遍一遍诅咒‘全国第一剑术家’的虚名,它让一个已经四十五岁的人不得不披挂上阵和年轻人拼死搏斗。明知道这是属于父亲的自尊,我还是要诅咒这无意义夺人性命的,所谓的‘名誉’。
诅咒也是多余的,可笑的是,不得不继承了这名号的人是我。
是啊,父亲很早就立下的遗嘱中指定的继承人并不是身为长子、堪称完人的哥哥,却是我。而此刻的我已经没有余裕去嘲讽命运何以如此荒谬。
……
请原谅我。
事到如今已经没有任何立场在你前这么说,只能一大清早坐在这里写着忏悔的文字。
无法向来打扫房间的仆人解释那些刺眼的血迹。需要什么解释呢,如今的我已经是这片土地至高无上的主宰了,这从你身上夺取的,本不该属于我的名衔。而我对并不计较得失,还来劝慰我的你,又做了什么呢?我像禽兽一般伤害了你。
呵,我本来就是禽兽吧。
这次已没有任何面目去请求你宽恕,也不想再编造子虚乌有的借口,你已经深切地体会到我丑恶的内心,在我的强迫下体会到了。无论如何,我们也不可能再次回到兄弟的关系,即使你肯原谅我,我也没有信心再去扮演一个任性的弟弟,我无法保证不会再次伤害你。
像从前那样安分地待在你身边,已经是极限了。
不会向你道歉的,因为我只是只是做了我一直以来隐忍克制的事。
所以,即使被你怨恨,也是我罪有应得。”
这就是信中所说“奇怪的兄弟关系”的真相吗?如果自己没有理解错误的话,那还真是不一般的奇怪啊,哪怕不是兄弟也太不正常了吧。把有些酸痛的眼睛闭上,阿贝尔在脑海中不断反刍着“不正常”的概念,如果知道不正常,干脆停止就好了啊!“要是没有看到反而比较好。”尽管这么说,阿贝尔还是睁开眼睛,把手头的日记翻到下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