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 章
从小便羡慕着。
那如同夏日阳光般耀眼的金色头发、
那洗蓝的,仿佛雨后晴空的双眸。
羡慕着这众神加护的美貌,一直羡慕着,
这羡慕简直要让我……
秋天竟然可以如此寒冷吗?
青年从保暖设施优良的驿站马车上轻巧跳下,陡然接触到冰凉还略带潮湿的山风,微微打了个寒战,赶紧接过自己的行李,一只手拢住了在车上敞开的外套领口,匆匆走向路边透出橙色灯火的旅馆。推开陈旧却保护完善依然灵活的大门,就有服装整洁的大厅侍者迎上来:“请问有什么能为您服务的吗?”
“这里应该有我两周前预定好的房间。”停下步伐,青年开朗的脸上露出友善的笑容。
“请问您的尊姓是……?”
“布吕克,阿贝尔·布吕克。”
不出一刻钟,年轻学生阿贝尔·布吕克就已经坐在自己暖烘烘的房间里,美美地享用起晚餐了,没想到在这么偏远地区的旅馆能有这么周到的服务。
“虽说地方有些偏僻,作为秋猎来说可是数一数二的哟!就是那个什么来着,秘不示人,秘不示人的宝地,是这样吧?”那家伙不遗余力地推荐着曾经去过的深山猎场,末了还不忘加上一句,“难道我说的你还不相信吗?”就这样稀里糊涂地定下了秋季假期的所在地。
从宁静的镇上就能看到广袤的林莽和群山,想必其中一定不乏经过整个夏季,已经成长得相当壮硕的猎物。镇子虽不大,各种商铺倒是一应俱全,住宿条件也无可挑剔。不过话虽如此,走到半途就收到旅行发起者饱含无奈的简信,内容大抵是家里有些麻烦事,尽管已经据理力争,仍不得不推迟一个礼拜到达,致以一百万分的道歉之类。似乎是意料之中的发展多少让阿贝尔有些哭笑不得。不想再深入去猜测所谓的麻烦事到底是什么,阿贝尔甩甩头,将目光投向了窗外星光璀璨的夜空。
假如阿贝尔昨晚睡着前还有那么一点失望,当看到早晨薄雾中的群青山色,呼吸到沁心的冷冽空气,脑海中已然只剩下从课业暂时解脱的自由感以及对狩猎的跃跃欲试。既然同伴要迟上足足一周,自己干等在旅店未免有些傻气,“况且再过一周那家伙也不见得就能来呢。”咕哝了一句,阿贝尔决定在旅伴尚未脱身前先四处转转。向侍者一问,旅馆本身就有马匹和枪支的租赁,看来到这里的游客果然大部分是受猎区所吸引,不得不再次佩服在玩乐方面远比自己有心得的同级生。
看管马厩的驯马师是个满脸络腮胡子的大汉,猛一看上去倒像是山里神出鬼没的强盗,正当阿贝尔犹豫着要不要上前询问,对方已经热情地打起招呼了:“客人是要租马匹吗?”
“啊、是……不,暂时还……”骤然被问话,阿贝尔反而慌了神。
“我们的马儿都很不错呢,不是我吹牛,”看到阿贝尔不定的窘色,大汉露出整齐的牙齿笑开了,“先生是备有自己的马匹么?那来看看也无妨啊。”
被盛情邀请,阿贝尔也不好意思钉在原地,干脆走上前,就近打量起在厩中嚼着草料的马匹们,果然每一匹都被喂养得膘肥体壮,好像随时都准备好了要出去奔驰一番,“马照料得真好呢!”阿贝尔由衷地赞叹。
“那还用说吗,都是我的宝贝!”被阿贝尔这么一说,大汉更是兴高采烈,“您是来狩猎的吧?没有一匹像样的马儿陪衬您这么英俊的先生不是太可惜了吗?”
“我还在等我的同伴,估计这两天是不会上山了……”
“喏,那您在这儿指定不是待一天两天啦?让我说您就挑上一匹最中意的马儿,租上整个月,那想什么时候出门都保证给您备好,租金也绝对划算!”
“也可以这样吗?”
“瞧您问的,您挑好马,我给您好好预备着,您要出门吩咐一声,我安德烈就把您的马儿套上鞍子缰绳牵到门口啦,您想上山去猎狐狸,想神神气气去拐角喝杯酒还不是随您高兴嘛!”
阿贝尔手上正抚着一匹银灰毛色,还细心把鬃毛扎成了发辫的母马,眼里掩饰不住欣赏,兴许是看出来这一点,名叫安德烈的驯马师更加卖力地鼓动起来:“丽塔可是我们最漂亮的马啦,昨儿个才刚被客人依依不舍地归还,脚力么,当然是没的说,比您猎枪的子弹还快那!怎么样,您下决心可要趁早,保不齐她中午过后就是别人的啦!”
面对巧舌如簧的驯马师,阿贝尔不由得苦笑,一方面是吃不消对方的热情,更多的则是由于自身对推销者薄弱得几乎可以说是基本没有的意志力。“那么租金是……?”
“和您的房钱是一块儿结算的,尊姓是?”大汉在对待客人的礼貌上和外表大相径庭。
“阿贝尔·布吕克。”
“喔,布吕克先生。”默念了一遍,似乎表示记住了般郑重地点点头,又恢复了爽朗的笑脸,“从今天起丽塔就是您的了,下手慢的客人可要干眼馋啰。您的眼力真好,布吕克先生,丽塔一定不会让您失望。”
“嗯,我相信一定是这样。”
已经把自己的马匹租好,阿贝尔又和工作还挺清闲的安德烈闲聊了一阵,上课般熟悉了镇子的格局,细致到哪家酒吧的姑娘最多情,哪家咖啡店的老板脾气坏到底,可咖啡却是极品之类的。消磨了一个并不无聊的上午,阿贝尔可谓是“受益匪浅”,以至于下午坐在咖啡店的椅子上,看着老板横眉怒目的脸不禁会心一笑,倒像是已经在这里居住了很多年似的。
夜幕渐渐深沉,各家各户的灯火陆续点燃,透过咖啡店的玻璃窗看出去有着别一样的暖意,面积不大的店里也开始被小声呢喃的情侣和高谈阔论的年轻伙伴占满,怀着些许眷恋,阿贝尔喝干了杯子里最后一口美味的咖啡,走出店门,伸了伸久坐后有些不适的背,“不如明天上山去看看吧。”
第 2 章
“您瞧,我说什么来着,布吕克先生,一个人要是有了丽塔这样一匹好马,却只想窝在房间里,那才是怪事一桩呢!”一边麻利地给银灰色高头大马装配好骑具,安德烈不忘以“果然不出我所料”的神情,向昨天才说过暂时不会上山的青年打着趣,俨然已经把这位和善的客人当成了老友。
“您要是总抓着我的话柄,当心我要把您这漂亮的姑娘拐跑,一去不复返啦!”阿贝尔有些不好意思地抗议着。
“哪怕您跑过山的那边去,丽塔也不可能不认识回家的路!”驯马人骄傲地扬着头,宠溺地拍拍马儿油光水滑的脖颈,突然又想到什么,表情严肃地扭头朝向阿贝尔,“不过说真的,布吕克先生,您可别走进山里太远啦,我们这儿虽说是猎区,山的深处地形却相当复杂,一不小心就‘嗵’地人仰马翻啦!而且……”
“而且?”看安德烈半天没了下文,阿贝尔忍不住追问。
“也没什么,山的深处就是雪堡了。”大汉耸耸肩。
“雪堡,是风雪的城堡吗……?”
“那是我们这片土地的领主,费迪南公爵的城堡,那位领主大人虽说行政很开明,不知道为什么就是不怎么乐意接待客人,走到那里的话想在日落前折返就困难了。所以说,要么您回镇子来吃晚餐,要么您可就得给熊或狼群准备晚餐喽。”大概是嫌耸肩的意味还不够严重,安德烈深深地撇下嘴唇,摊开一双长满茧子的大手摇着头。
“你们领主的城堡为什么叫雪堡呢?”阿贝尔倒是对城堡的名字大感兴趣。
“谁知道呢?从我一出生,喔,也许从这镇子在这里开始就叫这个名字了。”驯马师锁起浓重的眉毛望望天,“记得小时候一下雪,祖母就会告诉我们,雪是从山上的城堡飘下来的,大概这名字就是这么来的吧……”
“那也很美呢。”从安德烈手中接过缰绳,阿贝尔轻轻一跃,稳稳骑上马背。
“看来您的骑术也很不错哟!”驯马师打了个唿哨。
“一般吧,您过奖了。”青年在马背上微微欠身。
“祝您旅途愉快,请一定要好好对待丽塔,她可是和我最宝贝的小女儿一样重要呢!”
“嗯,请放心吧。”朝安德烈点点头,阿贝尔催促着丽塔启程了。
秋季有些柔弱的朝阳在轻纱般的雾霭后露出了小半张脸,大大小小的店铺里的伙计惺忪着睡眼打开了临街的门,小镇一片祥和却充满蓄势待发的活力,不知道这里的冬天又会是怎样一番光景?
驯马人安德烈的话似又响在耳旁。
悠然飘扬下雪花的城堡,雪堡吗……
“既然没有带着猎枪,雪兔居然已经换毛了这种事为什么要去好奇呢,真是难看死了!”被阿贝尔恨尤不及地责骂的不是别人,正是浑身湿漉漉的阿贝尔本人,而这个本人正狼狈不堪地极力将身体蜷缩在一块突出的岩壁下躲避着山中山中阵雨瓢泼的攻势,回顾着几个小时的遭遇,即使他现在忍不住要痛骂命运,想必上帝也会谅解他吧。
上山的时候,甚至直到午后,都能透过密密匝匝的针叶林窥见晴好的阳光,就在散落着圆斑状金色阳光的灌木丛中,阿贝尔的视线捕捉到了一个飞闪而过的身影,洁白、小巧,伶俐地游走于错综复杂的枝桠间。
随之跃过阿贝尔脑海的第一认知就是雪兔。正常的话雪兔在入冬后才会完全蜕换成白色皮毛吧?虽说这里的秋天已经冷得快赶上冬天是没错……一边思索着这些有的没的问题,阿贝尔条件反射地策马追逐起那忽隐忽现的白色光团,不觉进入了密林的更深处。
阳光是在哪个确切时刻从头顶彻底消失的已经无法追溯,让阿贝尔意识到这一点的是毫不客气砸在头上豆大的雨点。在阿贝尔抬头望向上方的当儿,一直追踪的对象也干脆地奔逃到视野之外了,良好的教养迫使阿贝尔将已经到嘴边的骂声咽回了肚子,转而积极地寻找可以避雨的地方。也许是为了让他更深刻地体会到“祸不单行”的涵义,一股脑扑向地面的不仅是雨滴,还有霉运,最后还有阿贝尔本人。
因为踩到了松动的石块,在一段下坡路上丽塔剧烈地踉跄了几步,把背上的乘者颠了下来,又惯性地向下冲了几百码才停住,看它掉头往回跑的样子应该是没有受伤,而另一边却并不太走运,阿贝尔试图站起来的同时,剧烈的疼痛从左边的脚踝传来,“该死!”之前好不容易吞下的粗鲁语言终于还是蹦了出来。
好在附近有这样一块略微突出的岩壁,一人一马勉强找到了个安身之所。光是牵着丽塔,一瘸一拐走进岩壁的遮掩下,已经痛得面无人色的阿贝尔就只剩下斥责自己的力气了。简单地查看着自己的伤口,身体各处都被擦伤,脚踝也“不负期望”地肿起来,也不知道有没有伤到骨头,可就算是只有扭伤,到这种程度恐怕想稍微正常行动也是几天后了。也就是宣告在旅伴到来之前阿贝尔都得乖乖在旅馆待着。
“前提是我得回得去旅馆哪。”叹了口气,阿贝尔自嘲地笑了笑,束手无策地和雨水的牢槛开始了不知何时才能结束的对峙。
雨停下来时已是深夜,硬撑着站起来光是脚踝的疼痛就会要了自己的命,况且只是抱着上山随便转转的目的,连猎枪也没有带上,想起安德烈关于狼群晚餐礼仪的描述,阿贝尔不得不打消了立即下山的盘算。比起夜晚在不熟悉的山里转悠,安安静静待在这儿无疑是更好的选择,也许明天伤处的疼痛会有所减轻,也许明天旅馆会派人来找寻没有回去过夜的客人,无论如何都得等到天亮。雨后的夜晚似乎又多了几分寒气,即便用力裹紧沾满泥土皱巴巴的大衣,仍然不住地打着冷战。
“啊,我忘了大衣也被淋湿了嘛……”大衣什么的已经感觉不到了,包围自己的仿佛只剩下固化的冷,“这样下去还不等到天亮就已经冻死了啊。”脑袋变得越来越沉重,就这样告别人世可真蠢,“哈哈,谁让你这么笨,不待在我身边呢。”
就在阿贝尔喃喃取笑着并不在场的第二人时,眼前铁壁铜墙似的黑暗却被撕开了一道裂缝,又像是魔法般,黑暗中飘浮着一个越变越大的银色物体。自己开始出现幻觉了吗?阿贝尔迫使自己集中视力,才看清楚那原来是骑着一匹全黑大马的披戴盔甲的人。
“暴雨、受伤、然后是幽灵骑士吗?哈,饶了我吧!”
并没有多久,幽灵般的人物已经来到跟前,跳下马走到阿贝尔身边,透过头盔看不清里面藏着的容貌,说不定那后面是根本没有容貌的……死神吧?
“被你带走总好过被撕成碎片变成晚餐,只是啊……”全然无力的阿贝尔声音渐渐微弱,放弃般合上双眼,眼角却滑落了不甘的泪水,意识迅速丧失前,耳边听到的是一个从未听说过的名字。
“克丽丝蒂……”
第 3 章
管他是天堂的阳光也好,地狱的火焰也罢,只要能让身体暖和起来。有可能的话最好是前者。
想念着家中熊熊燃烧的壁炉,柔软厚实的床铺,就仿佛真的置身其中了。舒适至极地翻个身,有只熟悉的温暖的手搭上自己的额头,真希望这幻觉永远不要消失,心下这样想着,阿贝尔抬手握住的并不是虚空,而是货真价实的一支胳膊,吓得他迅速挣开眼睛坐起身来。没错,自己的确是躺在暖和的床铺上,房间的一侧,壁炉正发出木柴烧裂的“噼啪”声,而站在床边的,当然不是自己想象中的人,而是一个个子相当高,表情相当严厉的男人。说是表情严厉,不如说是他的总体样貌容易给人这样的印象,颜色浅得几近白色的头发一丝不乱地拢到脑后,细长的眼眉似乎随时都在生气般上挑,仔细观察还会发现男人的衣服上看不到分毫褶皱。
完全没有任何亲和性的男人开口了:“您醒了吗?”声音透露出他其实出人意外年轻的事实,说不定和阿贝尔是同龄,也许还更小。
见阿贝尔愣着没有回应,男子微微拧起眉头,礼貌的语气带上了些不耐:“方便的话能否把您的手松开,既然您醒了,我也没有继续待在这里的必要。”
才意识到自己还一直拽着男子的手臂,阿贝尔赶忙松开拳握,闪电般抽回自己胳膊的男子瞧着袖子上并不显眼的折痕,眉头拧得更紧,像是人偶般无机的眼睛狠狠瞪了阿贝尔一眼,利索地行过完全体会不到礼貌的鞠躬,男子就转身离开了房间。
好半天总算回过神来的阿贝尔四处望望,又瞧瞧自己身上穿着的干净睡袍,几处伤口也都处理过了,才慢慢回想起自己悲惨的经历。看来自己是被救到了这里。
“早上好,先生。”突然地问候把用力回忆着的阿贝尔吓了一跳,这次是一个有些发福的老人推着餐车来到了床边,“您看上去精神不错呢。”
“啊……”
“在下是这里的管家,您叫我弗林兹就行了。”
刚受到严厉对待的阿贝尔看来,老人和善的笑容简直让人感动得要落泪。“路德维西医生说您醒了,我来看看您是否需要用早餐。”
“路德维西医生……啊,就是刚才我好像惹他生气了的那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