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不,路德维西医生的医术很好,我本来预想自己今天是动都动弹不得呢。”
“除去脾气,路易还是个相当称职的医生。”不知道是肯定还是无奈,拉尔夫笑着挥挥手,“他还是学徒时候就沉默寡言,我原本寄望他能成长为您这样温婉有礼的青年,好让他能在城市中谋得生路,可是像他这样的性子……于是只好窝在这种偏僻的地方当私人医生,是我太纵容反而使他的才能白白浪费了吧。”
“留在这里是我个人的意愿,请您不要擅自决定别人的想法。”
插话的正是他们谈话的中心人物。一如既往板着脸的医生端来的药水并不是给阿贝尔,而是被拉尔夫接过,并没有多余的过问就一饮而尽了,看样子应该是日常要服用的药吧。
“学习医术就是为了要成为您的医生,所以给其他不相关的人看诊什么的才是浪费。况且,您不觉得深更半夜在野外练习骑术而让身体状况恶化,也是对我这个医生才能的浪费吗?”
这么说来,昨晚救了自己的正是被医生指责的城堡主人,而且城堡主人还进一步带回来额外的麻烦,那个麻烦正是自己。
“路易,布吕克先生可不是不相关的人,他是我重要的客人哦!”大概是觉察到阿贝尔的心思,拉尔夫一边声明,一边把杯子递还医生,示意他可以离开了,而后者却没有挪动地方的意思,只是接过杯子站在了拉尔夫身边。
“怎么了路易,我已经喝完药啦!”
“鉴于您现在身体状况很不稳定,作为医生我决定留下来看护您,有什么不对吗?”
“我今天不是好好的吗?没关系,你忙你的去吧。”身为一城之主拿自己的医生没辙的光景有些可笑,但也让这个散发着不可思议气息的男子有了点活着的实感。
“反正您接下来一定又要向客人咨询‘您所在的城市有没有背景良好的家庭恰好需要私人医生呢?’、‘能否向您熟识的医生引荐一下呢?’之类可笑的事情,为了避免您替我操这些无聊的闲心,我也没有什么要紧的事,所以还是留在这里比较好。”说着,路德维西向阿贝尔稍稍欠身,“但愿我在这里不妨碍您和我主人之间的谈话,请您就当我不存在好了。”
“没有,怎么会。”看着这场景拼命忍住笑意的阿贝尔忙不迭地说,而医生也顺理成章地站到了拉尔夫的身后,拉尔夫也只得生生吞下了显然在医生进来前已经话到嘴边的,关于请阿贝尔引荐路德维西的话题,转而开始询问阿贝尔的个人情况,而直到弗林兹恭谦有礼地出现在会客室,告知晚餐已经准备停当,请主人和客人前往用餐,纹丝不动站着的路德维西都不曾再多说一句。
第 6 章
雪堡的餐桌绝不辱领主之名,菜品丰富,然而并不奢侈,颇具地方感的烹饪手法激发了阿贝尔极大的食欲,美味葡萄酒的诱惑也使他招架不住。和他对面坐着用餐的医生,以毫无多余动作的完美仪态解决着源源不断送至眼前的美食,除了要求仆人分配菜肴之外几乎连眉毛都不抬一下,当然更没有兴趣参与餐桌上断断续续的谈话,也不知道是出于对自身健康的需求还是单纯地食欲惊人。不过阿贝尔倒是觉得很庆幸,要是被那双眼睛看着,恐怕自己会连牙齿怎么动作都吓得忘掉吧。另一方面,坐在主人席位上的拉尔夫却和医生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他面前的餐盘中只盛着少量的食物,也只是偶尔吃上一口,其他时间基本都是以和善的笑容不断给阿贝尔推荐着厨师的特色菜和新鲜的野味。难道是每天都吃所以吃腻了?阿贝尔暗自摇摇头,假如自己家有这样的厨师,想厌倦吃饭是不太可能的。突然想起路德维西说过拉尔夫身体不好,也许是这个原因吧,虽然表面看不太出来。不过受了伤的自己也像没事一样坐在这里大快朵颐就是了。
晚餐后,心满意足的阿贝尔又参观了城堡余下的部分,当然也包括老管家引以为傲的剑术教室以及收藏品让阿贝尔叹为观止的枪械室,之后被十分细心地送回了自己的房间。
头脑还处在酒精亢奋中,根本无法入睡,阿贝尔倚在窗边的梳妆台上,让晚间的风吹着自己发烫的脸。来到这座城堡,见到的都是些脱离自己生活常理的人,闭上眼,也许自己还是身在旅馆的床上,做着一个不可思议的梦,等自己醒来,不过是过了一个晚上,自己依然在百无聊赖地等待着那个总是会因故失约的旅伴。这么想着,阿贝尔缓缓睁开眼,手扶的依旧是雪堡那打磨得光滑乌溜的硬木窗框,向外望出去仍旧是山中冷瑟的黑色,而头顶无云的星幕上,点点碎银般的亮光仍旧不通人情地闪烁着,宣示着下界的现实。
失意地叹着气,阿贝尔想离开有些寒气的窗子,恍惚间忽略了脚上的伤,一时跌坐在地上,下意识抓住的梳妆台上的抽屉也被整个地拽了出来,好在里面并没有装东西,也没有发出太大的声响,要是又因为自己吵醒了城堡里已经睡熟的人就太失礼了。
就维持着坐在地上的姿势想把抽屉放回原位,阿贝尔看到空着的桌肚深处好像有什么东西,似乎是纸张的样子,犹豫了一会儿,阿贝尔还是伸手拿了出来。
是一叠薄薄的信件。
已经不再会被开启的梳妆台里藏着,不,即使有人拉出了抽屉,视线不是像自己现在这样低,也不可能注意到这些信件。
画像上的女子欲诉还休的面影闯入了阿贝尔的脑海,借着酒精残余的力量和好奇心,并没有太多的挣扎,阿贝尔解开了束住信件的深红色丝带。
信上的字迹显然是出自一位女子之手,信的题头是“亲爱的C”,C,雪堡曾经的女主人克丽丝蒂的首字母缩写,而落款为“B”的女子,想必是克丽丝蒂要好的女友吧。艰难地借助梳妆台站起身,坐到壁炉边的阿贝尔展开了笔画娟秀的信件。
“亲爱的C:
你真的订婚了吗?
收到你的信真是把我吓了一跳,第一个想法这也许又是你的恶作剧吧?不过既然父亲母亲都这么说,我也只好不甘愿地面对现实,我也只好不甘愿地承认现实,我最可爱最迷人的C终于要属于别人了。
而可怜的G又该怎么办呢?喔,那还是算了吧,G那个轻浮的家伙,脾气又坏,除了外貌毫无长处,作为朋友倒还不错,要是谁把他作为丈夫,只好求上帝保佑吧。
早知道就不该去国外渡假,害我没能赶上你的订婚庆祝。C的未婚夫是什么样的人呢?长得英俊吗?能和你般配吗?这问题可真蠢,世界上怎么可能有某个男人配和美丽的C站在一块儿呢?
听说他是一个很偏僻地方的领主,今后你就要在离我们那么遥远的地方独自生活了吗?今后我们就不能常常一起喝着下午茶闲聊,也不能一起取笑G骄傲得不行的剑术了吗?少了你活泼身影的社交舞会该有多么无聊多么苍白啊,我的生活将会多么寂寞啊!
你瞧,光是想象着你结婚后的日子,我就已经惊慌失措了。如果可以真希望我们无忧无虑在一起的日子永远持续下去。
虽然一想到要长久地告别我可爱的C,比失去恋人还伤心的眼泪就忍不住要落下来,我还是要祝福你,希望那玫瑰蓓蕾般的微笑永远都挂在你美丽的脸庞上,我从不曾更改的友情也会一直陪伴着你。
你忠实的B”
“亲爱的C:
真高兴能收到你的来信,我正在担心若是今后就这样和你断了联络的话怎么办呢。
你说你那里景色很美,环境很好。喔,我多希望我现在正身处于你所描绘的地方,有机会的话一定要去看看。如果你那里不是猎区而是疗养地该有多好,那么母亲一定很乐意将下一次的假期定在你的城堡。
在婚礼上见到的新郎,不得不承认是个相当漂亮的人。可是我仍觉得他连你的一半也及不上。还记得上次在你家沙龙上遇到的那个画家吗?他那么诚恳地恳求以你为原型画一幅狄安娜的画像。我可爱的C,说不定月神看见你也要觉得羞愧呢。而你的丈夫再怎么俊朗,也只能勉强算是误闯女神圣地的鲁莽猎人。也许是我妒忌他从我身边夺走了我最好的玩伴,我真希望他也能变成一头鹿,落入猎户的陷阱。啊哟,瞧我说的是什么可怕的话!祝你新婚幸福才对!
你说他对你态度有礼得过分?那他一定是被你的美貌吓坏了吧,在你面前怎么能不打心底里起敬呢?况且从婚礼上的举止而言,他确实是一位绅士没错,据说还是全国第一的骑士呢?不是这样的话怎么配得上可爱的C,我们的公主。
说起骑士,我在你的婚礼上没见到G,他非常伤感,看来他爱你比我想象的还要深。但愿他能从失去你的打击中复活过来,我也是一样,圣母保佑!
请一定要经常来信。
你忠实的B”
第 7 章
“亲爱的C:
看了你的信真叫我担心,你似乎过得并不快乐。
尽管你并不说究竟是什么使你忧心忡忡,我却能从信纸上看见你流着泪的愁容,甚至听到你的叹息,但愿这一切都是我太过多心!
你说你的丈夫和他的兄弟之间的关系很奇怪?难道是关乎财产和地位什么的吗?上个月某位男爵加重就因为爵位继承而发生了谋杀事件。人心是多么可怕啊,祈祷你不要被卷进这等不幸的风波中。
G昨天来我家参加茶会,他说他近期也许会去你那里拜访。假如他真的会去,我将托他捎给你一些很漂亮的坠子,是我请露琪亚夫人在剧团巡回演出时带来的,无论如何也想与你分享。G近来心情已经大有好转,你大可放心他不至于在你丈夫面前失态。我猜他已经摆脱了对你的执着,我看他心中已然另有所爱。男人真是薄情!不过你的丈夫应该对你一心一意,因为你的魅力是如此巨大,在你身边的人必然无法逃脱。
我这里的生活一如往常地令人生厌,从你离开后日益令人生厌。假如你有空闲,又恰好想散散心,何妨来老朋友这儿度个假呢,虽说城市中的一切都如此令人生厌。
你忠实的B”
“尊敬的F夫人:
说实话我不知道该不该写这封信,因为收到这封信的人好像已经不再是我所熟悉的那个单纯得像水晶一样的C,而是一位我不曾有幸认识的F夫人。
如果我的回忆没有欺骗我,之前我似乎跟您提到过,G似乎有了另外在意的人。即使不是如此,我相信以他的为人,绝不可能趁男主人不在家,对他人的妻子有任何无礼的举动。在我周围,决没有第二个人像他这样珍视自己骑士的名誉。就是这样一个人,却在拜访好友时,和好友的丈夫决斗而负伤。
您对自己的丈夫说了什么,或是对G做了什么我无从得知。他一个字也不肯向我吐露,从您那儿回来后他就像变了个人,只是阴沉沉地待在自己的庄园里,不知道您会作何感想?内疚?哦不,也许您会觉得得意?
我曾经以为我像了解G一样了解您。我真是大错特错了,我所了解的只是那个会毫无心机露出天使般微笑的C,那个虽然调皮却比任何人都善良的C。是什么让她变得如今这样工于算计,甚至不惜伤害自己幼时就在一起的朋友?不,您无需屈尊向我解释,这些都不重要。
我所挚爱的友人也许早已不在了。我只想为那曾经共渡的美好时光献上缅怀的花束,并诅咒这改变了人心的残酷命运。
您过去的朋友 B”
来自自称为“B”的女子的信就这样停止了。
最后一封信没有信封,甚至也没有正规的抬头格式,笔迹凌乱,看得出写信的人心情极度的不平静。
“我亲爱的B,啊,也许并不是B。那个可怕的人必定不会允许我寄出这封信。
那么谁会看到呢,我这最后的笔迹?不知道为什么,此刻我最怀念的人并非我的亲人,而是你,B,现在也许依然恨着我的你。
我想向你道歉。你说得完全没错,我丈夫之所以会和G决斗完全是受了我的挑唆,是我擅自把G的到访说成是秘密约会,是我利用了G。即使是离开你那么久,你却依然能看透我的心思,让我在你面前无地自容。然而可笑的是,那个人甚至并不是为了我而那样愤怒。
来到雪堡后究竟发生了什么,无从说起,也没有时间细说。在我身上本应什么也不会发生,假如我什么都不去看不去听,假如我不做任何多余的事,或者,假如我根本不曾来到这个噩运缠绕的地方。
这本来是由双方父母一手安排的婚姻,我也从来没有期待在远离你的地方能过上昔日那样幸福的生活,然而现实却往往比人们想象的还要更加残忍。我的丈夫非但不爱我,也不愿意施舍给我一分一毫的温柔,仿佛我并不是这座城堡中的女主人,而是一位不识相赖着不走的访客,或是一件多余的物品。不,他不仅仅是一个冷淡的人,根本就是个不折不扣的疯子。这世界上有哪个丈夫会无视自己妻子不忠,甚至会兴高采烈地要求妻子生下情夫的孩子呢?没错,他已经疯了。而我也快要被逼疯了。在他的母亲死后,这座城堡里就再也找不到一个神志健全的人。
不过这些都没有关系了,我就要离开这个该死的疯人院。我没有立场再回到你身边,那么就连这个世界一起抛弃吧。请原谅我,虽说你眼中的我已经面目全非,那么我想让你知道,至少我的任性还是和从前一样。所以相对的,我也一定要夺走那个人的幸福和快乐。那个人如此想得到的这个孩子,由于我的仇恨和阴谋而产生的这个孩子,即使降生于人世也不会幸福,我要选择带着他一起离开。这是对被迫成为孩子父亲的人生的赎罪,也是对那个人的惩罚。当然,我的报复还不止这些,我偷偷藏起了那个人最珍视的东西。原本想干脆地烧毁掉,却还奢望我的怨恨有一天能为你所知,希望附着在我身上,也附着于这座城堡中的悲哀宿命有一天能够彻底获得解脱,于是就像把树叶藏在森林一样,我把文字丢进了文字之海。这座雪堡黑暗的历史和过往应当交由永恒的缄默保管,除非上帝饶恕了他的罪,否则我那疯狂的丈夫就将永远失去他人生中最珍贵的回忆。
而他现在正像个气急败坏的暴君,拼命捶打着我的房门,我敢发誓,自结婚以来他一定从未曾像今天这样渴望见到我。可惜的是,他的渴望就将要永远落空了。
从枪械室拿来的匕首就躺在我的手边,我必须尽快结束这封信了,那个疯子很快就会叫来仆人弄开我的房门。我会把这封信藏在我习惯藏东西的地方,假如不出什么意外,这世界上能找到它的只有你,B,希望时光能够抹消你对我的失望和恨意,也许你会有一天想到来看看你逝去的朋友曾经生活并悲惨殒命的地方,希望你有一天能够看到这封信,那时你会明白我的苦衷,并会用你善良的眼泪宽宥我的罪过吧!
再次请求你的原谅,永别!
永远爱你的C”
第 8 章
红色头发的美丽女性凝望着自己,和自己一样湖水蓝的眼中盛满悲哀决绝的微笑,渐渐走近,女性白皙的手上握着闪闪发亮的是……
一把匕首。
“不要!”
被自己的喊声惊醒,一时间感受到的阳光刺痛了双眼,皱着眉从床上坐起,被冷汗浸透的睡衣一片冰凉,刺激着阿贝尔钝重的神经。
“……是做梦吗?”平息着自己紊乱的气息,心跳也慢慢缓和下来。因为昨晚阅读的信件才会做了相关的噩梦吧。印象中还依稀记得为信件内容而震惊的自己慌忙将信藏回原处,又躺倒床上辗转反侧,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就在反复思考中睡着了,还是说连那些信也只是自己喝醉了酒后天马行空的梦呢?
房间外传来敲门声,提醒阿贝尔现在正处于现实中,是弗林兹来请客人下楼用早餐。坚持自己可以穿好衣服谢绝了帮忙,等老管家带领仆人离开后,阿贝尔拉开梳妆台的抽屉,用清醒的眼睛再次确认了那一束信件的真实性,心情却并未因此而平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