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天色,也渐渐黯淡下来。火把的光芒在暮色里分外醒目。从山岭上看过去,那道间不容尺的“一线天涯”竟化成了一条金色长蛇,蜿蜒萦回,一步一步,缓缓地爬近了那荣耀的颠峰……
绝望与疯狂开始交织融会,而生离与死别,已无从顾及。前进的脚步有些凌乱,坚守的信念摇摇欲坠。
这是战争。
有的人已经忘记了武功招式,也全然记不起平时的高手气度,只是疯了一样撕着咬着,将每一个靠近的人推下山崖……然后,他靠在冰冷的山壁上,喘着粗重的气。
也有的人,在失去至爱的悲愤里抬起头来,眼中只留下复仇的火焰,熊熊燃烧!——于是,在火光冲天而起的瞬间,他趁机抱着仇敌冲下了万丈悬崖……
那一刻,“金蛇”吞卷了黑暗,却吐出疯狂的毒焰。
苍郁的天穹里,雪仍在下。战斗不到最后一刻不会终结。而历史的轮回,从来不曾止歇——
“苍圣神教建教八百三十三年,十一月初九,总坛被破。众魔头负隅顽抗,血流成河。后,教主玄叶服毒而死。七彩散仙之首向啸风力战伏诛。……”
战争的结果,白纸黑字地写在史书上。
那一场雪下到黄昏,终于也倦倦地停了。
雪停的时候,幽弦竹林里只剩下低回的风,远远近近,一起一落有如叹息,犹在萦回不休。
风里。
韩剑拄剑而立。
剑尖深深地刺进雪地里,剑身上一行鲜血亦随之淌落,渗入雪中。冰雪已掩不住那伤疤,雪地里渐渐渗开一片哀艳的红。那颜色惨淡却耀眼,乍一望去宛如大地的伤口,被狰狞地撕裂开来,然后,流血不止……
他大口大口喘着气。握剑的手青筋暴起,每一节指节都因为用力过度发了白,背上的衣衫早已湿透,风一吹就冷彻心扉。
他面前是正道群雄。
天翁、地叟、雷狂、胡庭箫在前,其余人站在他们身后。每个人都屏气凝神,不敢发出一点声音,只把目光紧紧锁定韩剑。
那目光是森冷的,透着怯弱,隐着凶残。
就在刚才,韩剑以“寒云剑”凌厉无匹的剑气配合自身修为施展,在一瞬间刺出六剑,同时命中六人咽喉!
一道惊虹似也的剑光里,黑衣身影冲天而起,瞬间击毙六人,突出重围。
战局刹那寂静。
正道的人被震住了,也怔住了。他们既然力战至此,都已是江湖中一流高手。所以,每个人都知道一将功成万骨枯,也明白盖世英雄身后有的是凄凉落寞,更清楚这一次战斗生还的可能微乎其微……只是纵然如此,他们还是要赌一把,还是宁可相信自己的运气。
他们,赌定了这后半生的尊荣,早已不管用来下注的是鲜血,还是白骨?是自己的,还是别人的……于是,这一刻的灵苍山,血流成河,白骨如山。
只是,眼看着韩剑剑光到处,鲜血横飞,和自己有着相似欲望的同僚已尸横就地——所有人,都不觉打了个寒战,一刹那竟有了身处高崖的错觉。
那种感觉,就象是一只脚踏在空中,整个人摇摇欲坠,绝望惊恐里胸膛都象被碾碎,而向四面一看,同伴眼中有的只是幸灾乐祸和暗暗的恐惧。
风过雪地,隐隐听见乌鸦在叫,凄厉伤痛得可以滴出血来。
听见乌鸦的叫声,韩剑忍不住苦笑。
别人或许不明白,自己心里却清楚:连场的苦战,持续的内力消耗,还有自己一时不慎,被一枚“绝情钉”伤了右臂经脉,血流虽不甚急,却大大影响了剑术……如今,不要说是敌人攻击,光是这伤口就足以摧毁他的战力。
冷风刺骨,伤口痛到麻木。韩剑咬牙强忍,暗暗提气,却换来胸口一阵气血翻涌!练武多年,他当然明白这意味着什么——
他,终于到了极限。象一根弓弦绷到极至,再给一点点拉力,就会粉身碎骨。
所谓历史的选择,所谓命运的必然,所谓螳臂当车的下场……自己,终于也明白了吧?
轻轻一叹,他仰起脸,看见幽暗的苍穹里几点雪末儿飘散,在风中闪动几下,随后静静地归于尘土。
——来与去清冷依旧,生与死孤傲故我。
韩剑猛然一震!刹那间,心头一片雪亮:
即使走到了末路穷途销尽了生命残艳,即使面对着百劫千罹看遍了人世沧桑,即使在尊严、信仰、情义都轻易灰飞烟灭的战火里……这世上始终有一种风华,可以绝代。
是的,这种感受,他怎能不明白?又怎能忘怀?!
韩剑深深吸了口气,闭目,力贯双臂,将“寒云剑”从雪地里拔了出来。他睁开眼,眼中神光湛然,直直地看向前方的敌人。
暮色四合。
正道群雄仍是静立不动。他们早已看见韩剑右臂淌血,也自有些跃跃欲试。只是,有经验的猎人都明白:比起冒着反噬危险对受伤的猎物赶尽杀绝……沉住气只围不攻、使猎物在绝望中失去战斗力无疑要有利得多。
因此整整一刻钟,没有一个人踏前一步。
几十只眼眸都只是盯着目标看。
和着暮色看来,那眸光竟如点点鬼火,每一次闪动燃烧着幽暗的欲望……也许,还有不为人知的黯然消魂,却一样是冰冷而狂热。
蓦然,有人笑了一声。
那声音很轻,然而于一片寂静中听来,却显得有些突兀。众人微微骚动起来。只见一人缓步舒履,飘然而出。
韩剑凝神看去。那人是个二十上下的年轻公子,一身锦衣,手执玉箫。正是江湖上人称“无边箫”的胡庭箫。
韩剑心中微微一动,江湖上传言胡庭箫出身高贵,却因家门没落浪迹江湖。其人风流多情,自是难忘家世之悲,因而寄情音律。他一管泪痕箫不鸣则已,一鸣则可腾蛟起凤,令天下人为之泪落……据说,这等造诣除了当年的寒花宫主梅映月,举世已不作第三人想。
韩剑想到此,只暗暗一叹:如果说箫声可以断魂,那么,在听它的人断魂之时,吹奏它的人又该当如何?
说起来,他还没有听过云儿弹琴。
柳煜云身为梅映月之子,自然深谙音律,却从来不肯在他面前抚琴。每次韩剑闹得急了,他只是淡淡道:“我的琴声,你是听不得的。”韩剑自然不服,待要追问,柳煜云就沉下脸色。韩剑于是不敢再问,只在暗暗盘算着,即使是偷听也要听一次。
然而,无论他如何计划,柳煜云却象长了千里眼、顺风耳,始终能在他细细聆听之前,弹出最后一个音节。久而久之,韩剑也就死了心,忽略了这件事。
韩剑想着,不觉微笑起来。这些少年往事,他都以为已经忘却,谁知一朝想起竟是历历在目呢。
想着,却见胡庭箫在雪地上一站,锦带当风,俊容含笑,有说不出的风流雅致。胡庭箫举起玉箫,向他拱手作礼,微笑更深:“在下胡庭箫,领教韩先生的高招了。”
韩剑回过思绪,只按着剑柄,淡然道:“请赐教。”
胡庭箫含笑点头,不再多话,只将玉箫凑到唇边。
这一刻大雪方晴,幽蓝的天空没有浮云。雪地空旷,放眼望去白茫茫一片,尽是寥寞。整个世界清净得只余下风的呻吟,低沉地穿过十丈红尘,任人间灯火忽明忽暗,也不曾有片刻滞留。
烛光影里,有人来了有人走了,有人心醉有人却是心碎。一杯酒一个人,醉倒灯火阑珊处没有谁搀扶,抬起朦胧的眼,看见人来人往,认不出哪一个是方才怀里暖玉温香。于是惨惨笑了,看在别人眼中也可以是满脸春风。
烛影摇红,谁道风流不寂寞。谁的微笑里没有绞碎的悲哀。
韩剑只觉得胸口一阵痛,仿佛,又看到了《阵术图解》上斑斑血迹,又听到了那连续不断的咳嗽声……于是心痛渐渐凄厉,直到每一寸呼吸都成为一刻的伤痛。
烛影摇红,摇尽了繁华。当心中有情,谁能看淡这人世间悲欢离合?谁拥抱既定的生离死别?谁愿意守着欢笑走向泪水?谁的灿烂里不曾有许多寂寞爱凉?
只恨早知如此,却还是不得不爱。
于是,换来一生寂寞心痛。
众人静静地看着。胡庭箫的箫声响起后,韩剑眼中神色变换,时而温柔,时而凄凉,转眼却是黯然神伤。大多数人不明所以。
雷狂微微扬起唇角。刚才一战,他已看出韩剑武功虽强,却正直善良不喜杀人,若是与人争斗,多半也是被迫无奈。因此胡庭箫想以箫声摧毁其战志,从而将其击败杀死,确实也是个好办法。
他心念闪动,却见韩剑眼中神色一变,似乎意识到什么,想要举剑反抗。胡庭箫一见,箫声一变,更是哀婉缠绵,如同天涯自飘零,老病有孤舟,人生寂寞竟是无以派遣。旁边几个正道人士听了,有的放下了兵刃,有的竟怔怔掉下泪来。
韩剑心口一疼,动作一滞。剑尖上象压了千斤重担,沉沉地垂了下来,最终,黯然地指向雪地。
天翁地叟见状,也不觉暗自惊骇。想及自己若是与胡庭箫为敌,也断然受不住这等箫声,竟自有了几分惶愧惊疑:这胡庭箫不知是什么来头,竟能将“七彩散仙”的韩剑逼迫至这种地步……若是这一战他能活着走出“幽弦竹林”,将来这武林,恐怕也要有他半壁河山!
一念及此,两人望向胡庭箫的眼光中,不禁多了些敬畏。
胡庭箫却只是淡淡笑着,凝视韩剑。
一个人若是无了战志,那便不战而败。而无论是多么坚强的人,只要曾经在这个江湖行走过,在这十丈红尘里闯过一回,喝过那一杯轰轰烈烈的聚义酒,然后醉生梦死,独对半生知交飘零,好友兄弟反目成仇,至爱之人生离死别……只待得身如雨中黄叶树,心似灯下白头人,寂寞就如一场雪,从心中不断飘落……
人生在世,春秋寒暑不过数十载,却有多少凄凉多少恨,难忘难消。
胡庭箫轻叹一声,微微仰首。看见天地间暮色,已深浓。竹林在雪地上投下墨色的影子,偶尔风动竹摇,瑟瑟几声。
无尽寒凉。他忽然觉得身上有些冷,象有什么东西在心里敲了下,打在地上碎了,从那缝隙间,悄悄地渗进水来……
他不禁全身一颤,猛然抬头。
墨染似的天空里。
一轮冷月正缓缓升起。那光芒清极,冷极,也荒芜到了极点,直要令人忆起一个王朝几千几百年的古老故事——
天地悠悠,几千年,寂寞英雄已是卧龙跃马终黄土。
千古茫茫,斗转城荒处,那骨子里可曾流着当初那一腔赤诚血?
苍生多变,时光无情,可曾在风雨飘摇中,又见那满座衣冠胜雪的肃然?
多少年繁华落尽,多少年寂寞走过,那月色始终是照亮了这一方土地,依然是如雪如霜,冰冷而庄严,一直守护到最后一刻,不离不弃。
那是蕴藏在魂魄里的精神,深埋在骨子里的尊严,刻在心上的,信仰。那是千年沧桑赋予它的,独一无二的气质。
胡庭箫震住了。箫声不由自主地停了。
这一刻他只看见一天一地的萧瑟苍茫里,一道寒白的身影。
那是个病弱得令人不忍卒睹的人:
他的容颜依然清丽绝美,却已染不上半分血色,纵然裹着一件厚厚的毛裘,也丝毫掩不住病态。他的长发依然柔顺地覆在背上,却已不再漆黑,星星霜色过早地爬上了鬓角。他的双手,更是早已骨瘦如柴,纤细得仿佛一握即断。
他整个人,还是冷冷的,静静的,仿佛是从月光里走出来的一缕幽魂,尝遍了世上寂寞哀凉,却犹自傲然,不改从容——
相逢刹那,只是淡淡一个凝眸,已道尽千古痴意。
相逢刹那,白衣人一扬剑眉,唇角浮出一丝冷冷的笑。而笑容未敛,他已一拂衣袖左手五指抚琴鼓瑟般挥洒而出!
一时间,天地间的月光也亮了一亮,冷了一冷。
看在胡庭箫眼里,那月光不是月光,而是光的洪流光的激浪光的汪洋!清冷的光华汇聚瞬间,竟成了铺天盖地的狂潮,汹涌,澎湃。
那一刻胡庭箫心头剧震,那一刻他似乎还听见雷狂在喊“小心”,那一刻他举起箫,却挡不了,他欲闪,却避不开!
那一刻,他眼前有月光如水,寂天寞地无所不在。
胡庭箫只觉得心都冷彻。
这一生有多少恨绵绵无尽,却终是抵不过,那一回首处天地荒芜的悲凉。那江湖路上,历史长河中,道是刹那,已是千秋。
已是千秋啊……
被寂寞月色吞噬的一刻,他唇角抽动一下,似乎想笑,却只是扯出了一个凄凉的弧度。
白衣人冷冷地看着他倒下,随后,白衣一晃到了韩剑身边,双袖一折已一手拉了韩剑飞身而退!这几下动作一气呵成宛如行云流水,身法之快之奇,直追鬼魅。
几大高手竟来不及阻拦,甚至,来不及作出任何反应。
晚风过去。
竹林里索索地响了一阵子,待得风走了,便只剩了稀稀拉拉的幽咽,似一曲长歌唱到了山穷水尽泪眼干涸,却犹不能止,不能休,于是,吞咽作无声的幽恨……
偶尔,还有乱鸦几只,掠过长天,短促而凄厉地叫上两声。
却连血丝都吐尽了。
雪地上,风正冷。惊呼四起。
扼腕叹息相顾骇然幸灾乐祸暗自惶恐……围着胡庭箫的尸体,众人议论纷纷,谈着别人的事,语气还撑着事不关己的调子,声音却不争气地颤了,抖了。便是最胆大的几个,嘴上不说,心里也自有了凄惶的感觉。
有的偷着眼儿,瞥见幽弦竹林里起了雾,幽冷,潮湿,隐隐地透着肃杀,不觉打了个寒战:
雾苍白,夜漆黑,交织错落将他们团团包围。
而他们,一开始就已身在笼中。
那人胆战心惊。却瞧见雷狂正望着竹林深处,淡淡而笑,那眼神中一闪而过的,也不知兴奋、害怕,还是伤心。忽然间,就听他自言自语地说道:“苍圣左使柳煜云,果然是名不虚传呢!”
没来由的,听话的人竟一阵瑟缩。
黄泉路,路已不远。
第七章 千古情缘未了
柳煜云扶着韩剑向竹轩走去。这一路,他走得很快,也很稳。
韩剑受了伤,整个人都伏在柳煜云肩上,自是大为担心,只想那孱弱的病体又怎能受得住自己的重量?!待要询问,柳煜云已先知先觉般开了口,只道:“不要说话,调匀内息,你伤得不轻。”他的声音低沉,却宁静淡定,自有一股镇定人心的力量。
韩剑心下一宽,又想到云儿就在自己身边,顿时一阵轻松,竟倚着柳煜云肩头沉沉入睡。
柳煜云只觉得肩头一沉,微微侧脸,发觉韩剑脸色虽然苍白,眼角眉梢却犹带笑意,仿佛是从梦中笑了出来。
好熟悉的笑容,就象当年大漠上相逢时,灿烂温柔。
他不禁一笑。只是笑容未敛,望向韩剑的眸光里已多了一丝凄凉。
那颜色,仍是淡淡的,却早已无所不在。
静静的凝视,片刻。
悠悠一声轻叹,柳煜云从韩剑的脸上收回目光,深深地看了一眼幽暗的天地。竹林仍在唱着那亘古的安魂曲,一起一落应和着他的叹息。
无始无终,亦是无穷无尽。
而前方,竹轩的灯火已在望。
门口。
胡昊老早就掂起脚尖,伸长脖子,一个劲儿向前望,一边还低声嘀咕:这老天爷,怎么黑得这么快?眼看着暮色四合,心头的焦躁就一阵赶过一阵。
蓦然,柳煜云白衣的影子晃了一下!
胡昊不禁大喜,只喊道:“师父!怎样——”他的欢呼在看到韩剑时,嘎然而止,转为惊叫:“韩叔叔,你的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