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煜云说到这里,眼中厉光一闪!他只觉得体力不支,急急喘几口气,伸手紧紧拧住了被子,指节发白,胸口闷塞,直要呕出血来。
他微微一震,心知自己内伤沉重,断然受不得情绪激荡!又深呼吸了一下,语气才恢复平静,然而其中流出的凄厉怨恨,竟是犹胜从前!
“与其这般,我宁可亲手将它销毁。”
说着,柳煜云抬起眸子,凝视着那书,眸光清冷如雪。
“云儿……”韩剑不敢看他的眸子,因为云儿的眼神总是怨得太深也爱得太深……不肯给自己留一分的余地,却给他无穷无尽的心痛——这种痛象是剥茧抽丝,一丝一丝抽开来,每一丝都牵连着心脏,越陷越深,更痛更痴。
只是他,从来也就不懂解脱。
许久,韩剑抬起头,对上那双凄厉的眸子,无声一笑,笑中有无奈更有温柔:“云儿,别烧了。我替你保管它,决计不会落入敌人手里,好么?”
……这样温柔的笑容,象美梦一样残留的幸福,在浓秋里,格外灼痛伤人……柳煜云心头不禁微微一痛,别转了脸,半晌才看了一眼那书,低声道:“也好。”
韩剑松了口气,小心翼翼地将两本《图解》塞入衣襟,又向火炉里添了些柴火。
柳煜云说了那些话,力气耗尽,身上只觉得冷。他无力地倚在韩剑肩头,眼眸深深沉沉,望着窗外无穷无尽的秋色。
韩剑感到他冰冷的体温,只是默默地在他唇上、脸上、额上,留下自己的温度。纵然那样的吻,根本无法抹去……即将残损的凄冷。
天是苍凉的蓝。而天底下,两个人相依相偎,没有说一个字。只听见风起云涌的声音,乾坤暗变,流年偷转。于是,也只能坚信:这十丈红尘里,我命不由人。
很久很久。
韩剑才缓缓地开了口,却显得有些笨拙:“昊儿的武功,练得很不错了……胜过你在大漠上的时候。也许,再过个几年,你我都不是他的对手呢。所以,开战的时候你不要担心他,只顾着自己就好。”
柳煜云怔了一怔,沉吟了一下,才淡淡道:“昊儿年纪虽小,但聪明机警,我本不担心他,我最放心不下的,倒是……”说到这里,忽然想起一事,心头微微一震,“韩剑,我问你,你这半年来都没练过剑法,是不是?”
韩剑一呆,脸上微红,旋即苦笑道:“被你猜到了。昊儿使的是棍棒,他年纪这么小,我怎能用剑和他过招?怎么了,云儿?”
柳煜云“恩”了一声,忽然伸出手去,“呛”地一声,竟将韩剑腰间所配的长剑拔了出来!
韩剑吓了一跳,回头却看见那柄长剑,竟已是锈迹斑斑,形同废铁!
柳煜云一手持剑,一手运起内力,在剑身上屈指一弹,“嘣——”一声钝响。他还剑入鞘,只淡淡瞅了韩剑一眼:“身为一个剑士,居然连配剑也生了锈,古往今来,你恐怕还是第一人。”
韩剑脸上又是一红,苦笑道:“好啦好啦,我知道我粗心,你别生气。这剑么……”他低头看看那柄长剑,那剑……伴他行走江湖十年,饱经风霜,救过云儿救过他,也曾经害得他们差点阴阳永隔……忽然之间,竟有了沧桑的感觉。
“……这剑么,终是陪了我十年……”
少年子弟江湖老。一声喟叹终在不经意间,脱口而出。
柳煜云默默看着他,片刻,他侧过身去,从床角摸出一把古剑,递给韩剑:“这剑你带着防身,比较管用。”
韩剑微微一惊,眼看那古剑黑黝黝的不甚起眼,倒不象是什么宝剑。然而,这是柳煜云送他的东西——他想也不想,拔剑出鞘——
剑身不太亮,犹如顽铁,只是那冰冷入骨的剑气,却分明地显示出此剑的气势风骨——水光泠泠,寒意森森。
一刹那,竹轩里竟象下了一场霜!
“云儿……”韩剑怔怔地出神了好一会儿,才还剑入鞘。身为用剑的高手,他自然识得宝剑,唯一不明白的只是,柳煜云是从哪里得到这等神兵?
柳煜云看着他神情,早已知道他心中所想,只暗暗叹息一声:宝剑当然不会从天上掉下来。传说这剑,是神教一位前辈高人的遗物。一百二十年前,那位前辈因为误杀情人,将此剑沉于后山寒潭底……
就是这把剑,令他拖着病体,在死亡般冰冷的水底……来来回回,找了整整一夜。
这事情,韩剑自然不知道。
他只是微微笑了笑,任长长的发丝披散下来,掩住越发苍白的病容:“这把剑……就叫‘韩剑’怎么样?”
“云儿!”韩剑一阵窘迫,随即看了看柳煜云,云儿的笑容很深很深,他心里一热,只道,“这剑,是云儿送给我的……便叫它‘寒云剑’好了!”
柳煜云听了,只微微扬起了唇角,眼神清亮得象是照穿了人心:
韩剑韩剑,从此以后,这把“寒云剑”便要代替我陪在你身边——
今生今世,为你挡去风雨灾劫;
不离不弃,完成我做不到的事。
一个凄凉的笑容浮起,柳煜云静静闭上眼眸,疼痛又再袭来。是的,这个伤,已经疼得太久太久了,就象他永远不能舍弃的爱与恨,或是,那个总是令他黯然神伤的、关于幸福的约定……
恨深,爱更深,既已动情——
至死方休。
第五章 雪之烬
苍圣神教建教八百三十二年,冬。“笑世大侠”梅远鹤于“竹林大会”中,艺压群雄,兼又德高望重,被推为正道武林盟主,号令天下,降伏邪魔。
八百三十三年,秋。梅远鹤领正道诸侠聚义黄山,商讨择日进攻“江湖第一魔教”苍圣神教事宜。由于此次聚会事关重大,意义非凡,后人景仰先贤,称之为:“黄山誓师”。
同年十一月初九——
一场轰轰烈烈的战斗开始了。
一个是新生的武林势力,一个是风雨倾颓的旧日王朝。
山门,白风滩,排空天索,笑忘峰,十步如梦岩……每前进一步,就是血的代价,每后退一步,就是生死的分别!
一开始是有计划的进攻,一开始也是有准备的防御,然而兵刃相见一刹那,爱恨,善恶,生的渴望死的恐惧便不能控制——
命运的线结,本来就不在大多数人手中,而那极少数掌握命运的人,却往往没有空闲吝惜每一个人。
天冷,风正紧。云层密密地挨着山头,灰沉沉犹如悲愤怨恨不安凄凉的种种情绪,挤满了天空,辗转碾压翻覆刺痛直到渐渐窒息喘不过气……
终于,成了望不穿的绝望。
十一月初九,山上草木落尽。几条山道上只剩了枯枝败叶,犹自残留枯黄惨绿,却被一阵长风吹过,支离破碎。
长长的山道上挤满了人。
天色阴沉,地形险恶,有的正道侠士打起火把。熟料火光一闪就暴露了自己所在,一柄长刀刹地刺来!在他还来不及呻吟的时候,刀已没柄。下一刻,他的尸体被推入深谷,刚刚点燃的火把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一闪而逝。
瞬间的杀戮,震撼了人心。于是“除魔卫道”“邪不压正”……吼声,叱骂声,刀剑交击,暗器飞扑!
一时间,火光如蛇,血光暴现。
断肢抛洒,火把跌落,兵刃闪烁,鲜血飞溅……分不清敌我也忘记了目的,山道之上间不盈丈,求生便成了心中最热切的呼喊!
于是,有人杀死了敌人,好不容易寻到一个落脚点,心里刚刚一松却袖子一紧,猛回头竟发现兄弟一手抓着自己,一手攀着一旁的悬崖,摇摇欲坠,满脸恐惧——刹那间,他惊慌万分,想也不想一剑斩落,割断他们之间唯一的维系——
长声惨呼从深谷里传上来,无限凄厉!
那人无力地倚在石壁上,背上一丝沁凉渗透心扉,耳边却听到越来越多愤恨不甘凄凉的嘶吼,一声高过一声。
无数的火光,从身边亮起,又熄灭。有的人背靠着背,早已没有进退的概念,只是凭着一股求生的意志,麻木挥舞手中的武器:剑断了,抢一把刀,刀折了,夺一柄枪,枪跌落了,随手抓一根树枝甚至一条被斩断的胳膊也行!
手上早没了招数,只是本能地反应着,杀,杀,杀——
挡我者死,阻我者亡!
为了求生而杀人,弱肉强食,而对于大多数人而言,一开始的信仰在生命面前,不过虚无:
情可以死亡,信仰亦然,道德也没有存在的理由……留下的,不过是嗜血凶猛却又胆怯畏死的行尸走肉。
也许……还不甘心,不愿意放弃最后的尊严,不想承认信仰与感情的沦丧。有人扑上敌人的剑锋,阻挡了砍向自己伙伴的一剑。鲜血,从剑锋与身体切合的地方飞快流走……那一瞬间他只想回头,向着自己拼命保护的人,笑一笑——
却,发现自己的伙伴在那一刻,长长松了一口气……
为着一刻的苟且偷生。
微笑黯淡了。敌人把剑拔出来,失去支撑的身体宛如伤了羽翼的大雁,苍凉地坠向山谷,山谷深不见底。他在最后的一刻惨然而笑,风声凄苍里,望见高崖上火光闪动,依稀是人间地狱。
刀山火海。英雄,枭雄,奸佞,忠臣……看似杂糅混乱,却又泾渭分明;看似明白清楚,却又如此相似……或许他们,本来就什么都不是,只是平凡的人。
平凡人和平凡人混战,血流成河,从史册的缝隙里,依稀可见。
历史被鲜血推动。
这一瞬间,有人哭了,有人笑了。而大多数人来不及作出反应,只能傻傻地看着,一个晚上,雪尽了苍穹——
苍圣神教八百三十三年,十一月初九,灵苍山上下了第一场雪。
第一片雪花飘落的时候。
幽弦竹林的竹子已经尽数凋零。干枯的竹枝挑了几片黄叶子,寒风里瑟瑟地一阵子抖,呢喃着,象要诅咒什么赞叹什么。
——却早就错了时节。
第二片雪花飘落的时候。
竹轩里烛光一闪。昏黄的火。苍白的四壁。蜡烛流下一滴浑浊的眼泪。火焰伛偻着,象个不甘心流年远走却最终英雄白头的老人。
——终究徒劳。
第三片雪花飘落的时候。
韩剑凝视着柳煜云,无限温柔。
柳煜云睡着,火光倾洒在他苍白的容颜上,映不出半分血色。他长长的黑发覆下来,洒落在枕头上、脸庞两侧。
韩剑随手拣起一络青丝,在指尖把玩几下,忽然一顿,好象想到了什么似的微微笑了:
“云儿,你还记得么?小时侯你逼我读书,要我背什么《四书》《五经》诗词歌赋……我那时候就只想偷懒,你却不依,把我抓到图书馆去……”
记忆里的故事清晰象是昨天。韩剑说到这里,脸上微微一红,却笑了,“那时我随手乱翻,竟翻出一本《春宫图》来看。我还拉着你,指着那图片,问他们做什么……呵呵,那时你的样子还真是好玩,一边冷冷地说不许我看,一边却偷偷红了脸……”
“那以后呀,我就想看你那时的样子,就偷偷看完了那书,就开始偷偷亲你……”
两小无猜的故事。韩剑轻轻笑着,回想。
“云儿,还记得么?咱们在大漠上相逢同生共死,在幽弦竹林里一起练功读书,在杭州扳倒萧青史,你师姐却因此被害,而你自己也……那天,雨下得很大,我从没见过你这么凄凉的样子……那天,是我第一次抱你,我一辈子都忘不了。”
大漠冷月,竹林风声,梅子雨,钱江潮……回首前程每一步都是刻骨铭心,只让人觉得:或许在第一次相逢的月下,他们已许了悲欢共生死同,共度今世今生。
“云儿……”温柔的笑意渐渐转为哀伤,接着,一个更深更深的笑容浮上来。韩剑将那束发丝放回枕畔,然后低下头去,在柳煜云唇上一吻,附在他耳畔轻声道,“十年了……江湖路上的苦,不能总让你一个人挑。”
雪花渐渐密集,纷纷而落。
韩剑凝视着柳煜云,却站起身来,手一扬,一件大衣披上了身。然后,他一弹指灭了烛火,转身,推门而出。
那一刻的他,宛如出征的将军。所有的柔情藏到了心底,眼中,有的只是坚决与刚毅——
不破楼兰终不还。
门乍开。
地上霜雪已斑斑。而惊天动地的喊杀声、厮打声、兵刃交击声,已隐约可闻。韩剑抬头,大步向着竹林外走去。
“韩叔叔!”
蓦然,一声高喊!
韩剑一惊,只觉得袖子一紧,已被一双小手紧紧攥住!他回头一看,是一个十一、二岁的少年,唇红齿白,模样可爱,脸上却满满写着忧虑的神情。
正是柳煜云的弟子,胡昊。
“昊儿,怎么了?叔叔要去打敌人……”韩剑从没见过胡昊这样的表情。在他的记忆里,昊儿总是那个笑着闹着狡猾可喜的小孩子,天真快乐。
“韩叔叔……”胡昊紧紧盯着他看,眼中神色变换,却满满盛了依恋。他一双小手扯着衣袖,片刻也不敢松开,仿佛这一松手,今生今世就再也见不到韩叔叔!
“你不许死!”片刻,象是下了什么决心,胡昊直直看着他,一字一顿说道,“你不许死……否则,否则……昊儿会很生气很生气……永远都不理叔叔!”说着说着,眼眶却渐渐红了。
“昊儿……”韩剑看着他黑白分明的大眼,忽然心里一酸:这一生他爱了云儿,生死与共无怨无悔……可是,他也实在不想眼前的孩子,有哪怕只是一点点的伤心。
“我尽量……”到头来也只有苦笑。
“我不要‘尽量’,我要你保证!”胡昊眼中泪水滚来滚去,他却倔强地、不让它流出来。他没哭……只是雪花一片一片落下来,掉在脸上,热了,化了。
“昊儿……”韩剑无奈地笑了,伸手拭去胡昊小脸上的水,沉吟片刻后长叹一声,“昊儿……人生在世,得要有所取舍的……”说到这里,他温柔地拍拍昊儿肩头,“好生照顾你师父,我……去了。”
说着,他挣开昊儿的手,转身而去。
只留下胡昊一个人,怔怔地望着越来越大的风雪,吞没韩剑的身影,渐行渐远。大地转眼白头,而这一转身,已是生离,死别。
“你……你便为了他,舍得我么!”不争气的眼泪终于流了下来,胡昊咬了咬嘴唇,赌气似的大声说道。
回应他的,是竹林里凄清的风。
雪落苍茫里。
韩剑大步而行!
竹林在他身边飞速倒退,耳边是风声一阵连着一阵,杀伐声此起彼伏,而天地间雪落无痕,风起云涌,象是命运交织错落不可逾越乾坤万变不可逆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