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血如此的鲜明红艳,简直是怨毒的火,烧痛天翁的眼和心!
悲愤,疯狂,怨毒,凶残……天翁说不出自己为何会变成那样子,他也浑然忘记了自己是谁,是正是邪!他只是疯狂地砍着杀着,红着眼睛挥动武器……无论杀了多少人,无论流了多少血,这仇恨都不会完结!除非——
一柄长刀,直直地捅入他的胸口,然后,有人飞起一脚,将他扫下悬崖。坠落的那一刻,天翁一咬牙,向着悬崖上面狠狠地抡出了他的铁伞。
象投注了这一生的怨毒和悲哀。
最后的一刻,他只听见崖上的风声,凄厉悲愤的,象这历史尘埃中无数怨魂的哭喊,犹不能止,也是,终不能止。
天翁惨惨笑了,他知道这一切全是琴声引致的幻觉,他依然可以告诉自己,这一切不过是柳煜云制造的陷阱,只是——
如果正邪本无分别,那我们一直以来为之而战的信念又算是什么呢?
而我们无条件相信了它,为了它不停地杀人不停被杀,祖祖辈辈子子孙孙乃至千秋万代,血流成河白骨如山,多少人妻离子散又有多少人魂魄无着!我们付出这样大的代价……到底又是为了什么为了什么!
为了什么啊……
他无声地嘶喊着质问着,一遍又一遍。然而无论时空如何变化角色如何调换……天地永远是沉默的。
拒绝回答。
恍惚中,他似乎又看到了幽弦竹林,感受到有一片雪花落在脸上,冰冷纤细一如既往……天翁忽然笑了,因为他看见竹林中一个机关匣子正在打开——
当匣中的刀刃闪着夺命的寒光向他飞来,他没有闪躲,只是任它们直直地穿过胸膛,带起一片叹息似的血珠。失去意识前一刻,他还在想,这一生为了虚无的正邪分别,我……又杀害了多少人呢?
……
琴声响起的时候,地叟却宛如跌入了一个最美丽的梦境。眼前不再是幽暗凄迷的竹林,也没有那凛冽的寒风,而是一片飞花若雪的梅林。
那里有风,轻柔得仿佛叹息,悄悄地擦落几片清白的花瓣,又小心地绕了开;
那里有花,借着风儿,幽幽地飞飘著……不经意间落在肩头发梢,拂了一身的清凉,隐隐约约,却早有那暗香盈盈,在衣在身,一直沁到心里去……
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
地叟只是怔怔地看着,一直看到把每一片落花当作一声叹息,幽幽的,柔柔的,百转千回,温柔无限。
地叟宛如痴了,醉了,又象是做了一场很长很长的梦。梦里是刀光剑影血海深仇,而梦醒时分,他还在这片梅花林中——就仿佛他与它早在前世就结下了三生的缘分,一开始到最后,不曾分离。
那种联系,就是血与肉,魂与魄。
所以,当天地间狂岚乍起,地叟只觉得心都被剜去了!他眼睁睁看着:风过处,整片梅林花落如雨,象飘零了一场最美的梦。
来不及惊呼,来不及挽救……他只看见那柔弱到令人心疼的花瓣,就这么被命运的狂岚逼迫着,陨落成泥,无从反抗。
芳华转眼散尽。冰冷的大地刹那被花瓣掩盖,轻轻柔柔象覆了一层新雪,而空中,只余下千万条光秃秃的树枝,漠然地伫立在寒风里。
宛如墓碑。
那一刻,地叟的心久久地痛了。梅林本无辜,何故招致如此摧残?莫非是它太过清洁太过美丽,所以,竟如这世间红颜一般招了天妒?!
太高人愈妒,过洁世同嫌。
天地,原本容不得这般风华绝代的存在。
地叟不由得长长一叹,却忽然发觉:不知何时……那枝头上重又开满了花朵!
这一次,不是清雅素洁的白,而是深沉热烈的,红——一树树燃烧着痴狂,一树树绽放着风采!
就如同凤凰腾飞一刻,那满山的烈火熊熊象要将整个生命整个灵魂燃烧净尽!只有如此,方能换取那百劫千罹之后,浴火,重生。
这也恰恰象极了刀锋划过,霜刃血珠将冷未冷,凛凛然,萧萧然,正是那梅花傲雪斗霜的气质!
锋刃血珠犹未冷,独傲梅姿高洁影。
这一刻,地叟的心,沉沉地痛了。
这才是梅花,这就是梅花……无法用言语来表达,只能,也只愿此身能长眠在这一片梅花林里,不愿再醒来。
这一夜,琴声响彻了幽弦竹林。那武林中人从来不曾听闻的绝响,冷冷地抗衡着既定的命运,不退缩,不屈服。
这一夜,众弦俱寂,万籁无声。天地间似乎只剩下这一曲清音朗彻,响穷十丈红尘。没人应和,甚至没有任何声音能应和,只任他行至水穷坐看云起,固执地,去演绎一场命中注定的独角戏,唱到凄凉,演到悲壮,舞到无怨无悔。
这一曲,收容了生命里最广大的寂寞悲凉,直要引得天下同观。然而,对于乱世风云里随波逐流的灵魂而言……又有谁能真正听懂,读懂?
……
所以,这是千古寂寞,亦是百年孤独。
武林史记记载:“灵苍山灭魔战争,尤以幽弦竹林一役伤亡最为惨重。正道联盟损伤精英数十,其中亦不乏当世高手……是役,柳煜云于林中抚琴,弹奏魔音。直令天地变色,日月无光,草木落泪,鬼神泣血。”至于这一曲到底如何了得,撰文者未曾亲历此境,终究不知其详,惟有以“千古绝响”作评。
而此时此刻,这一夜已是将尽未尽了。
天上,不知何时飘起了细雪,一片一片。雪后的竹林,只有凄清的风。
琴声不知何时停了,象是一切都已走到尽头……繁华落幕的片刻,没有掌声也没有泪水,有的,只是这竹林里淡淡的风,和下不完的雪。默默地,掩去琴弦上斑斑血迹。
曲终。
柳煜云静静倚在亭柱上。风过了一阵,撩起几丝灰白的发,微颤着拂上依旧清冷如雪的容颜。偶尔,会有一截掠过唇边,被染作暗淡的血色。那颜色是深沉的,一如天边将坠未坠的夕阳红。
他却再也没有力气抬起手,拂一拂鬓边的发,或是拭一拭那凄艳的血。所有能做到的,只是微微仰头,凝望苍穹。天空的颜色倒映在他眸底,深深沉沉望不见尽头。而绝望的昏暗中,那双眸子竟是分外明亮,分外宁定——
清清冷冷,象摄尽了月的光华、雪的魂魄。
……那是,死亡也无法抹杀的高贵光芒。
他凝望着,长天里,一只孤鸟掠过。
淡淡的雪光下,柳煜云看得分明:那是一只受伤的鸟,总是孤独地飞向远天……拖着带血的身躯,坚持着没有退路的征程……一直到死。
这一条路,黑暗而漫长,望不见尽头。每一次凄然四顾,只有天地茫茫,落雪纷纷。而征途之中,就算孤寂痛苦到纵声长啸,叫破了喉咙啼血不止……也没有回应。
惟独自己一个人。
十丈红尘,万里漂泊,望尽天涯路,不回头。
这样的执着,俗世之中终是无人能懂吧?只是,这生命的尊严,却是这灵魂用尽一生来守护也在所不惜的!
无,怨,无,悔。
一丝淡淡的笑浮上无血色的脸庞,柳煜云很轻很轻地,扬起了唇角。
没有人看到,那一刻,他笑得很寂寞。
那一场大雪,终于在肆虐了整整一天一夜后,完全地平复下来。雪停的一刻,人世间已没了别的颜色。惟独一片茫茫的素白,漫无边际,铺天盖地,转眼间横扫了十丈红尘。
那一刻,大地荒芜,山河寥落。
那一刻,整座灵苍山就宛如一位鏖战殉国的名将,曾经豪气干云,曾经忠肝义胆,曾经立誓笑谈渴饮匈奴血……却在国破家亡一刻,再也抑制不了胸中的悲愤郁结,竟自仰首向天,发出一声凄凉苦恨到了极至的长啸。
响彻群山,响穷天地。
……
无人回应。
而那一刻,天地仍是沉默,不语。
直到第一缕阳光刹地破云而出,静静地洒在雪地上,又反射出刺目的光来——整个世界,才象突然从一个深深沉沉的噩梦中苏醒过来一般,渐渐地,开始学会如何面对那一夜最沉痛的伤口。
不再麻木,不再逃避。
即使……那伤痕仍然血泪凄怆,狰狞而可怖。
那一缕阳光照落的时候——
韩剑,终于在整整一夜的挣扎拼搏后,冲开了被“冰心针”封住的穴道。只是,那一瞬间充满他胸膛的,却决非重获自由的狂喜。顾不得理顺体内的真气,竭力压下翻腾不已的气血,他猛地推门而出——
门开一刹那。
满天满地的阳光,竟如潮水般汹涌澎湃,以漫天卷地之势向他袭来!
不由自主地,韩剑闭上了眼。再睁开时,却见满地的积雪,被这初升的阳光一照,全都明晃晃地闪烁着。一时间,竟亮得有些刺眼了。
那一刻,整个世界光华流转。
在一片眩目的光亮中,韩剑的眸光,缓缓地扫过整片竹林……直到转到最为偏僻的“聆心亭”时,他才象突然被人在胸口重重打了一拳,全身上下,竟是不可遏制地剧烈颤抖起来!
一瞬间,韩剑脸上血色尽褪。
而他的双眼,则是死死地盯住了那一角凉亭,再也,挪不开半分。
亭柱边,静静地倚着一个白衣人。
依旧是清丽的容颜,依旧是苍白的脸,只是原本漆黑的发丝却被染作了完全的雪色。而那双纤细修长的素手,到此刻,已是十指尽裂,鲜血淋漓。然而,此时他只是静静地躺着,双眼阖着,长长的睫毛覆了下来,神色安详得象是睡着了。
那一刻,白衣人唇边有血,嘴角却无声无息地弯成了一个弧度。
那只是一个很轻很淡的笑容,若不仔细端详,几乎难以察觉。然而,那一笑里的满足与遗憾,辛酸与无悔,痴狂与眷恋——
却是韩剑一生一世最为刻骨铭心的记忆!
一刹那,心痛如绞!
“云儿……你别走……”
本不该说出口的话语,本想永远埋葬心底的愿望,却在不知不觉的时候,悄悄泄露。
喃喃地说着,韩剑再也控制不住心中的情感!
于是他一步一步走过去,颤着双手,将那熟悉而冰冷的身躯搂入怀中。紧紧地搂住,紧得象要将柳煜云整个人都融入怀中。十指,更因过度用力而不住地微微发抖。雪后凛冽的风中,他一动也不动地跪着,拼尽生命的余力拥抱那个熟悉的人,仿佛,要借着这一刻的相拥,将温暖的感受传递给怀中渐渐冰冷的爱人。
滚烫的泪水,也在那一瞬间漫过眼眶,淌过眼角;大颗大颗地掉落下来,沾湿了一片衣襟。
“云儿……我不要你走,不要走……求求你,留下来……我们两个永远在一起,再也不分开……好不好?”
“我一直都想这么说的,云儿……在这世上,除了你我谁都不要!我只想你能好好活着。我们一起走,离开这个伤心地……然后,无论你想去哪里,过什么样的日子,我都会陪着你,永远不离开……好不好?”
这样的话语,却已不是恳求;因为,那只是蜡炬成灰刹那的余温,或是……绝望之中,对于幸福最后的留恋。
眼前早已一片朦胧,韩剑却不去管。
只是轻轻解下披风,无限温柔地为怀中人披上,盖好。然后,他俯下身,在柳煜云犹带笑意的唇边,烙下一个深深的吻,轻声道:“云儿……天涯也好海角也罢,今生今世,总有我韩剑陪着你……所以,除了我身边,你哪儿也不能去。”
“这一次,我绝不会让你再丢下我了。”
望定了柳煜云,韩剑再次微微笑了。
那笑容仍是灿烂而温柔,一如当年大漠之上,相逢之时。
雪地上过去一阵长风,犹带着昨夜的清寒。
仿佛为了回应他这句话,那一瞬间,柳煜云的睫毛竟微微颤动了一下。那本是一个极其细微的动作,却让韩剑浑身一震!顿时,他欣喜若狂地望向柳煜云,目光热烈而执着。
仿佛下一刻,怀中的白衣人就会突然睁开眼来,实践他们的誓言。
是的。
只要再等一小会,他就一定会醒来。
韩剑知道,他的云儿是不会失约的。
——全文完——]
转世版番外——简单
五年前在南山路的酒吧里,一个很普通的叫韩剑的上班族男子,邂逅了他这一生唯一的一次艳遇。对象是一个妖精般美丽的叫柳煜云的男孩子。但那时他甚至还不知道对方的名字。只是在酒精的作用下,他们很快就丢弃了羞涩与不安,紧紧拥抱着,用自己的嘴唇深深掠夺着对方的呼吸。
然后他们上床,做爱。
一寸一寸抚摸着对方的身体,一次一次地冲向欲望的颠峰。他们亲密无间,热情如火。仿佛从三生三世前就开始宿命的纠缠,几十个世纪里暮暮朝朝隔着一川冥水迢遥相望,却终是,命中注定了,不能相偕白首。于是便要在相逢的一刻里纵情地燃尽自己,熊熊烧作人世间这情焰欲火。
比鲜血更浓稠的情欲,比烟雾还淡薄的纠缠。
一开始就是个诡异的缘起。
所以从一开始现实主义的韩剑根本没打算继续这一夜纠缠。他允许放纵自己一次,但决不允许沉溺于此。
所以后来他不幸地成为柳煜云的房客时,他也真的没有考虑太多,只是觉得,真巧。
这只是一个尴尬的巧合。
他们的关系也简单:一夜情的双方,房东与房客,然后是“保姆”与不听话的小孩子……最后,当程青蓑追到这扇普通的防盗门前,这位让柳煜云真正刻骨铭心爱恋的男人,却始终没有破门而入的勇气。
代替他进去的是韩剑。
然后他看见了那双修长洁白的手沾满了手的主人的鲜血。
以及,铅画纸上一团一团的嫣红。
简单的图案,刺眼的妖媚。
那一次韩剑放纵这个用血作画的少年哭倒在自己怀里,听他断断续续说着他简单的初恋,破碎的青春,说他在几十个夜晚用酒精和男人摧残自己麻痹自己埋葬悲哀。
于是韩剑情不自禁拥抱他,吻他,占有他。
最后,说,我爱你。
所以不要伤心了。
柳煜云是个太过简单的孩子,简单到爱一个人就可以付出自己的一切。爱恨情仇他都写在眼神里,除了瞒得过自己以外,就连最单纯的孩子也骗不了。
所以他也只好骗自己,对自己说,我爱上了韩剑,忘记了从前。
所以韩剑也就很轻易地看到了他眼中幽幽的怨恨。
太简单的爱,太简单的恨,却,说不清楚。
韩剑苦笑着摇头,继续陪着宠着这个任性的爱撒娇害怕寂寞的孩子。他给他做榨菜泡饭,为他洗衣服,陪着他去医院看病,听他任性地抱怨着药好苦好难吃医生太马虎护士不敬业,然后代替他向一大堆医务人员赔罪,并用自己的嘴堵上了他喋喋不休抱怨的嘴。
太简单的生活,太简单的愿望,却,说不出口。
柳煜云所能知道的一切,只是每次自己回头的时候,这个男人会用所有他能给的爱来包容他治愈他。而自己永远是接受这种关怀的一方,不懂怎么付出,不懂怎么爱,不懂怎么报答。他始终任性挥霍,甚至没有太多歉疚。
后来,有一天他遇上了名叫向啸风的神秘男子。
为了脱身他和向啸风上床。程青蓑走后他就没在意过自己的一切。这个看似洁净无暇的身躯,曾经在无数个夜晚被高涨的情欲与刻骨的绝望点燃,烧透。然后终于有一天,它会象美丽的瓷器一样粉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