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煜云也不多作解释,只沉声道:“昊儿,去打盆热水来,我扶你韩叔叔进去。”他似乎有些疲倦,几茎灰发垂落,发丝上竟悬着几点汗水。
胡昊机灵,一见这状况岂有不明白?立刻点头如捣蒜,飞奔到后头去了。
柳煜云深深吸口气,尽力压下体内翻涌的血气,然后,他伸出手。
手冰冷,却一丝不颤。
他稳稳地扶住韩剑,搀进屋子,扶上卧榻。
几个动作虽然轻柔,韩剑重伤之下仍是胸口一闷,惊醒过来。
韩剑睁开眼时,天已黑了。
风却大了。
柳煜云点了一盏油灯,放在案头。那火静静地烧,一点一滴漏着昏暗的光芒。火光下,他微微皱着眉头,从抽屉里翻找一卷绷带,一柄匕首,一盒金疮药……几络发丝垂落,他毫不在意。
韩剑看着,心头忽然涌起一阵温柔辛酸的感觉。仿佛,那个浪迹天涯追寻一生的家园……令无数江湖人魂牵梦萦的地方,就在这里:
有孤灯一盏,薄被一条,柔光满室,还有云儿静静地守在身边……
眼前此刻,已是一生一世。
韩剑笑了,他伸出手去,想替柳煜云把发丝理好。
手,却在空中颤了一下,滞住。
韩剑蓦然惊呆!
柳煜云原本柔亮漆黑的发,已是白了一大片……那清冷的白色,云儿最钟爱的颜色,此刻竟如死神的手,一寸寸,攫取着他的生命……
朝如青丝暮成雪。
缕缕银丝被灯光一照,情景分外凄凉。
韩剑心里痛极,顿时说不出话,只唤了一声:“云儿……”
口中舌尖,全是苦味。
“别说话,”柳煜云象是知道他的心事,却头也不抬一下,只是平静道,“我叫昊儿打盆热水来。你这伤伤到经脉,得马上治。钉子也要取出来。”
正说着,背后吱呀一响,昊儿已经推门进来,将一盆热水放在案上。柳煜云将匕首在热水里浸了浸,开始为韩剑治伤。
韩剑伤口颇为严重。袖子、衣襟均是血迹斑斑。胡昊只看了一眼,便不忍再看,径自走到窗口张望。
天黑了。窗外一片凄迷幽暗。胡昊望不见什么,只听见风的声音渐渐大了重了,一下又一下,鞭笞着竹林。竹林凄厉地呻吟着反抗着,无休无止。
少年听着,心里竟也有了些凄惶无助。
这个寒冷的冬夜,仿佛是无穷无尽的。而那一盏孤灯将尽了,纵有片刻温存,又岂能在这命运的狂岚中长久存在?
胡昊不禁有些担心,忽然道:“师父,外面那些人……不会追来吧?”
柳煜云正用匕首割开韩剑的皮肤,好将“绝情钉”取出。这一枚暗器深入经络,要取出来分外艰难,稍不小心便会伤到经脉。他一直神容沉静,手势很稳,听到昊儿问话,连眉也不抬一下,只淡淡道:“昊儿,不用担心。我已经把竹林阵法换成了‘阻截杀伐’的模式。”说到此,微微一笑,有些傲然,“纵然是一流高手,要破这阵法,也不是一时半刻能办到的!”说着,又将匕首浸了浸。
韩剑心里一动,忽然想到了什么:“可是云儿,时间一长的……这阵法……咳咳!”刚说到这里,胸口一股血气逆冲,顿时咳嗽不已,截断了话语。
“韩叔叔!”昊儿惊呼一声!
柳煜云急急转身,一指点中韩剑穴道。
韩剑气血一滞,这才回复平静。
柳煜云脸色顿时一沉,清丽的脸上犹如罩了一层寒霜,冷冷斥道:“伤成这样还逞什么强?!”
韩剑只好苦笑。
看这样子,云儿真的生气了……眼下,也只好先顺着他了。出乎他意料,柳煜云这次倒没有再加责难,只是在继续替他疗伤时,又尽量将手势放轻柔些。
窗外有风。
烛火摇晃两下,有一刻昊儿以为它已烧尽。它却撑着,又亮了起来,继续为竹轩洒下惨淡的微明。
夜还漫长。
匕首划过伤口,热辣辣一阵疼。韩剑咬牙忍着,却听见柳煜云低声道:“……你说得不错。天地万物都有极限,越厉害的阵法,维持其威力的时间就越短……这阵法,虽然可以收拾几个庸手,对付真正的高手终究也只是拖延时间……”这番话他说得很轻,显然不愿昊儿听见。韩剑心里暗叹,觉得伤口的疼痛越发厉害。
柳煜云动作忽然一顿,淡淡道:“我要取出它。可能会有些疼,你多忍着些。”
韩剑没力气多说,只低低“恩”了一声,就觉得左臂关节处一冷,已被三根冰冷的手指搭上了经脉。柳煜云左手按住他穴道,以防血流大量涌出,右手执着匕首,对准了暗器所在,稳稳地刺了下去。继而,他缓缓转动匕首,将伤处腐肉一一刮去。
伤口剧痛,一阵紧过一阵。
韩剑忍不住要喊出声,又怕影响到云儿,只好咬牙硬挺。顿时,豆大的汗珠布满了额头,在昏暗的灯光里,依稀可见,已汇成了溪流。
汗透重衣。他一声也没有吭。
柳煜云全副心神都在韩剑身上。
韩剑却隔着灯影,凝视着他。灯光倾洒下,但觉云儿的容颜竟比受了伤的自己更苍白,一对秀眉也微微蹙了起,还有那白发……他整个人憔悴得如一缕魂魄,惟有那一双眸子,仍是清亮冷彻,一如既往。
韩剑心中痛惜,暗叹一声,却见柳煜云眸光骤然清亮!
心中一震,尚未反应过来,柳煜云已素手轻扬,匕首飞闪——
一枚“绝情钉”和着一抹脓血随着他匕首一挥猛地击飞,“笃”地一声直直钉入墙版,入墙三分,犹在颤动,余势未消。
伤口疼痛,撕心裂肺!
韩剑闷哼一声,眼前发黑,嘴唇咬破,胸口闷塞!意识模糊,隐隐约约只听见昊儿的惊呼,而灵魂……却叫嚣着似要挣脱这疲惫的身体!
千钧一发。
手臂上蓦然输来一道清寒真气,冰冷而绵密。韩剑顿时心神安定。他徐徐地导气归流,渐渐止住了疼痛。
疼痛减轻了,疲倦便袭来了。韩剑不由自主闭上双眼,沉沉地睡了去。
这一次的昏睡,他也说不出有多久。只是觉得,身下的被褥渐渐冷起来,重伤之后睡着很不舒服……这才吃了一惊,原来,幽弦竹林的冬天,对于体质虚弱的人而言,竟是如此寒冷难耐……
他想着辗转反侧,折腾了一会,终于还是醒了。
醒来的时候,韩剑隐隐瞥见窗口透了亮,似乎,已有幽蓝的天光宣告着黎明。虽然,那光还是冷冷的。
漫长的一夜……终是过去了么?
想到这里,韩剑不知怎么的就是一阵欢喜。仿佛,那彻骨的冰冷和绝望,那鲜血和仇恨,都会被那一线光明留在昨日……心,也可以不再疼痛。
“云儿,天亮了!”禁不住笑了,韩剑小声欢呼起来,“你看见了,天亮了……”
“还早着呢。”柳煜云本来伏在床头假寐,听见韩剑象个孩子似的欢呼,也只是轻轻叹了声,继而淡淡纠正,“不是天亮,是下雪了。”说着,他支起身子,又往灯里添了些油,点亮了油灯。
柔和的光辉,再次包围了整个空间,似真似幻。韩剑这才发现,窗外的雪已经下大了,在窗楞上积了厚厚一层。
原来不是天亮,而是下雪了。难怪,睡梦中都能感到寒冷。
韩剑长长叹了口气。
“睡不好么?伤口又疼了?我看看。”柳煜云眉头一皱,轻轻拉过韩剑伤臂,小心挽起衣袖。烛光下,依稀瞧见绷带上已渗出殷红。想来,是韩剑睡梦之中挣动所致。
“昊儿,去换盆水。”他微微一抬眉,吩咐道。
胡昊应了一声,连忙推门出去。不想他走得匆忙,门一开,竟让进了一阵寒风。风里,卷着几片雪花,彻骨的冷。
韩剑重伤之中受不得风吹,不觉身子一颤。柳煜云连忙一拂衣袖,袖风扫处,那门便徐徐地合上了。
“你……”柳煜云松了一口气,刚想询问韩剑状况,却是胸口一闷!一股熟悉无比的剧痛猛然冲上心脉,狠狠截断了他的话语。
“咳咳咳咳……咳咳……咳……”脸色刹的白了,他伏身剧烈咳嗽起来,一声接着一声象是永远停不下来,或是一旦停止,就会烟消云散。
他,就宛如杜鹃鸟,喉中的鲜血一日不曾吐尽,那凄绝的啼鸣就一日不息。
——风霜雨雪,天荒地老,始终染血的歌声。
“云儿!”韩剑的心口狠狠震了一下,一瞬间,他浑然忘记右臂的伤口,伸出手去一把将柳煜云抓住,“你怎么了?又发病了?”
柳煜云心中一震,拼命压下胸口血气,悄悄以衣袖抹去唇边血迹,才抬起头来,淡淡看了韩剑一眼:“咳嗽。老毛病而已,没什么好大惊小怪的。倒是你——”他垂下眸子,凝视韩剑手臂上的伤口。因为刚才的用力,绷带又开始渗血。
柳煜云皱了眉头,一连点了伤口附近几个大穴,又细细察看起伤处来。紧锁的眉透出几分怨责。
“云儿,我没事的……”感应到云儿的眼神似乎越来越冷,韩剑有些心虚地干笑起来,“真的,没事啦……”
柳煜云听他这么一说,动作忽然一顿,停了下来。
整个空间,忽然也就静了下来。
竹轩外,天正寒凉。风还在呻吟,而雪花已积得厚了,窗棂屋檐撑不住,就任它扑簌簌地坠落,去零落成泥碾作尘,正好掩盖了大地的伤口,且不管那底下是否血泪狰狞爱恨凄怆……
竹轩里,火光静静烧着。映出墙壁上两人的影子,一动不动。
沉默。
柳煜云垂着眸子,凝视伤臂,不发一言。他长长的睫毛覆了下,所有的情绪都敛在后面,看不出酝酿的是一场大雪还是十里春风。
韩剑忐忑不安,犹豫了半晌,才呐呐开了口:“云儿……”
“你还想说没事么?”柳煜云依然垂着眸子,淡淡地反问一句,语气是听不出喜怒哀乐的平静。韩剑顿时说不出话来。
“你身中‘绝情钉’,经脉受阻,真气流窜,血流不止……”柳煜云眉也不抬一下,缓缓地、也是静静地说着。只是那语气,渐渐就冷了厉了,到后来每一个字都象从冰雪里迸出来,“伤口包扎之后,也不懂敛心静气,一味胡闹以致伤口迸裂——”
他猛然抬起冰眸,盯着韩剑,冷冷道:“你可知你如此行为,轻者伤势加重,重者走火入魔、损身伤命!……你,还敢说没事么?”
质问出口,空气仿佛结了一层冰霜,淡淡凝流。
韩剑只好苦笑,无言以对。
沉默再次蔓延。
只听见竹轩外头风声哗哗,吹乱了漫天白雪。
柳煜云凝视韩剑,许久,方叹了口气,“……都这么大年纪了,也不懂得照顾自己。”淡淡几句数落之后,又轻轻一笑。
烛光如水里,他笑得淡淡的,却是无限温柔。
看见那个笑容的一瞬间,韩剑,竟是全身剧震!
是的,再没有人比他更熟悉那样的笑,也再没有人比他更清楚……那美得仿佛转瞬即逝的微笑,究竟代表了什么。
——因为那是,最温柔也最残忍的,诀别一笑。
心头震惊了!
身躯不可遏止地微微发颤!他紧紧咬住下唇,拼命告诉自己要冷静。
然而,双手已死死拧住了床单,手背青筋暴起。
柳煜云却敛了笑,转头望向窗外,淡淡说了一句:“昊儿也该回来了。”依旧平静的话语,落在韩剑耳中,却分明是不着痕迹的逃避。
韩剑咬了咬牙,没有说话。
风大了。
狂风卷雪扑击门板,一次一次,犹如飞蛾投火前仆后继,痴狂怨恨中烧一个粉身碎骨也不愿回头,也不肯立地成佛。
古旧的门板终于抵不住了,开始呻吟起来。
那声音很低很闷,象是沉睡了很久的郁怒。
案头,烛火剧烈地跳动几下。
柳煜云皱了眉,刚想站起身来去关门,却听见韩剑唤了他一声:“云儿!”他微微一震,还没来得及应答,一条手臂已揽上了腰际。
“你做什……”一句话还没说完,韩剑又伸手一带。柳煜云促不及防之下,整个人竟顺着这一拉之势,跌进了韩剑怀里!
“我很想抱你。”韩剑笑了,一个翻身将怀中人轻轻压住,又小心俯下身子,将唇凑在他耳边,柔声道,“不过现在,我只要亲一下。”
烛光淡淡地洒落,斗室之中,顿时充斥着柔和的光线。
薄被之下,两人紧紧相拥。如同之前无数个夜晚,他们肌肤相贴,耳鬓厮磨。
柳煜云脸色一沉,低声斥道:“胡闹!”想要伸手推开韩剑,又怕用力过大,碰着他的伤口,只好心中暗叹,躺着不动。韩剑温热的气息扑面而至,他冷着脸,将头侧在一边。然而,苍白的容颜,却还是不由自主地泛起了淡淡嫣红。
韩剑微微笑了:“那我就当你答应罗?”也不等柳煜云回话,他已低头,小心地吻上那冰冷的唇。
屋外的风雪更大。门板的呻吟渐渐凄厉了。竹林也无法矜持,被风一吹就一片哗然,开始汹涌的磅礴的无止境的嘶吼,宛如海浪。
风起云涌。
烛火摇晃个不休,依稀间,竟成了风浪里一叶单薄的小舟。
烛影凌乱,屋中两条人影重合在一起,哪怕到了命运的尽头也相约着:
永不分离。
烛光迷离。
韩剑吻上那熟悉的唇,心里不禁一惊,虽然已习惯了那异乎常人的低温,却决计没有想到……他已是如此的冰冷虚弱,简直不似存在于这世上的人,而是一缕即将散尽的魂魄。
那一刻,曾是胸中旷日持久的疼痛,就突然泛了起来,伴随着风声如海浪朝潮朝落,久久不息,而且,如此鲜明……
那一刻,韩剑紧紧地拥住了怀中人,热泪悄悄淌出眼角。
便是这样单薄清丽的云儿,却执着地点燃了生命的残焰,誓以此生补苍天!他担起了神教八百年沧桑,苦苦支撑那凄风暮雨的家园……
整整五年,决不因祸福避趋之。
只恨一切已太晚。
病入膏肓的神教早已回天乏术。而历史的车轮辘辘行过,一刹那,繁华落尽,天地间唯余白雪茫茫。
纵使如此,他也一定会傲然而立吧……只一个人,静静看着那一场落幕,然后,亲手守护神教最后的尊严直到天地荒芜……
是的,他总是如此任性,从来都是。
然而这一次,不行。韩剑深深笑了,云儿,这一次我不会让你丢下我。
是的!我在两唇相遇的刹那暗暗封死你双手行动,在蚀骨销魂的缠绵中悄悄制住你要害穴道——然后,在这落幕的风雪里,我会代替你……保护神教,完成最后的使命……
是的,云儿,我不会再放手了。
韩剑笑着,手指已小心地——朝着柳煜云胸口穴道——一寸——半寸——就要点中——
一只冰冷的手。
就在手指与穴道将触未触的一刻,闪电般袭来!在韩剑作出诸如挣脱闪避反击之类的任何一种反应之前,那纤细的五指已灵蛇似的一挡一翻一转,竟在刹那间反扣住韩剑手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