轻响,好象是有颗松子落地,恰恰掉在自己身边。
他没有在意,这不过一颗松子,他继续扇凉。
「哧……」青烟刹地从「松子」上直冒出来,千万分之一刻的时间里--也许没有任何人注意到,也
许有人已经注意到,却无法改变--
浓烈的烟雾熊熊的狱火乍然腾起那一刻人们就只听见一声响--从自己的身体里,肝,脾,肺,腑,
心……从血液里骨髓里灵魂里记忆里狠狠地,迸了出来--
那是,生命炸裂的,剧响。
……
一路相伴的生命终点,苏冉与颜漠红,一样来不及作出任何盟誓。而夫妻之间,或许也不会有太多
海枯石烂地老天荒,因为:生死契阔,一个眼神足矣。
颜漠红在惊慌中回过头来,苏冉向她看了一眼……目光相触一刻,旁人不懂的默契。
一刹那,她连回应一个笑容也来不及。
轰----------
浓艳的火光喷涌而出,吞没天地。那一刻大地也开始颤抖!
断肢抛洒,鲜血飞溅到尘土间刹那,嫣红被火光烧成焦黑;木椽断裂,「天福楼」虽避开了火药威
力中心,幸免于难,那些灯笼却被火焰一燎,燃烧着从楼上直坠下来!
「哗……」灯笼摔在青石板地上,粉身碎骨,而它上面的火焰还不曾熄灭,叫嚣着蔓延着直到整个
灯笼成了灰烬……
火药的力量,由此可知。身在爆炸中心的人们,突如其来,却坠入了业火熊熊的地狱。
来不及呼救,来不及逃生,甚至连绝望悲哀也来不及,正道的英豪怎么也想不到:这一刻的景象,
竟与半个月前,他们血洗苍圣神教「江南分舵」的情形--
无比神似。
……
什么也来不及,然后,做梦的人的梦就湮灭了。而整个世界阳光依然明媚。
爆炸时,「天福楼」上,一个黑衣的中年人凭栏而立。剧响惊天动地,无数生命湮灭,他只负着双
手,饶有兴味地看着这地狱景象!
江湖一入几人回?灰飞烟灭的瞬间,中年人悠然地挑起了眉,把玩着手里几颗「松子」,生与死的
一切,人间地狱,也不过是他的弹指一挥啊……无声地,他勾起了嘴角。
「好厉害。」从中年人进来到爆炸开始,柳煜云一直是冷眼旁观,直到烟尘渐渐散去,显出一片血
泪干涸的大地,他才淡淡地赞了一句。每一个字都平静,没有一丝感情的波动。
中年人笑了,眯起了眼,其中却有精光一闪而没:「柳圣使客气了。雕虫小技,哪值一提!」
「苏冉夫妇处在爆炸中央,想必尸骨无存吧?」柳煜云只淡淡反问。
中年人微微一笑,并不局促:「那苏门弟子呢?」
「经验浅薄,遇事慌乱,只要三枚火器将他们围在中间,一个也逃不了。」冷冷回答。
「简残子?」
「胆小嘴刁,虽在边缘,一见火焰就慌了,断断跑不了。」
「熊烈天?」
「此人还活着。」
「哦?」中年人挑起了眉,双手抱胸。
「此人看似沉稳憨厚,毫无机心,稍一留意却可发现:他的轻功底子远远好过其他武功,且在我与
众人交手之时站在最远、最利于逃跑的方位--这种人又怎能轻易杀得死?」
柳煜云只淡淡的几句话,中年人眼中却有了激赏之色,禁不住抚掌而笑:「好,好好!不愧为柳圣
使,果然是才智绝伦,佩服--属下江南分舵舵主萧青史,见过柳圣使!」
--这一刻,若是正道众人未死,定然要震惊当场!
--萧青史,半个月前被灭的江南分舵舵主,本该和他的兄弟一起、成为黄泉路上冤魂的人!
--此时,此刻,他却活生生地站在这天福楼上,举手之间,已杀害了十多位正道高手!
一句话。
柳煜云的眼神刹那冷厉:如冰如雪,如刀如剑,只刺得人心都要发寒!
「原来,是你。」他直直地看着萧青史,一字一顿。
沉默,片刻。柳煜云那短短四个字后,空气仿佛也结了一层冰霜,淡淡凝流。
萧青史笑意更深。
「哦?」他饶有兴味地打量着对方,侧头一笑,明知故问。
「背叛神教、私通敌手、出卖兄弟,导致分舵被灭,死伤无数--」柳煜云倚柱而立,冷冷的、也是
缓缓说着,语气没有一点的波动。他只看着萧青史,眸光越来越清亮,冷厉中,竟是不可逼视的凛
然--
这气势……萧青史不自觉地移开了视线,不愿再与他对视。因为他忽然觉得,只要一看见那双眼眸
,就象看见了沉睡千年的冰川……血液冻结,灵魂冰冷。
他不禁恍惚了一下。
这一刻的恍惚,使得萧青史回神时就只听见了一句话:
「我今天所做的一切,就是为了,引你出来!」
断冰切雪,少年冷冷地吐出话语,没有半分犹豫。
萧青史的笑容一时僵硬。许久,一个更深更深的笑容,从嘴角浮了上来。
「为什么?」他问。
「从一开始,种种迹象就显示:你的目标是我。而灭舵、金钗、暗杀、围攻--确实是突如其来的攻
势,短时间内,我根本无法反击。」
「所以,你就不惜以身作饵?」
「我只能出此下策,才能化被动为主动。」
「高明。」萧青史微微点了点头,随即又问,「那么,你又怎么知道,我会出来找你--而不是任你
被正道的人杀了?」他问得很认真,盯着柳煜云苍白清秀的脸,仿佛要从上面找出些什么。
柳煜云傲然一笑:「你要对付我,我想也不外两个可能。」
「第一?」
「你跟我有仇,而那种仇恨深到可以让你出卖整个分舵!--要是那样的话,你应该不会假手正道的
人来报仇,而会亲手杀了我吧?」
萧青史微笑。「那第二呢?」
「还有一个可能性,那就是你早已有反叛之心,但又怕正道中人不相信你弃暗投明,所以就想抓我
做见面礼。一方面博取信任,另一方面也增强了你的声望,是不是?」
「不错不错。」
「如果是这样的话,你当然不会让正道的人杀我,抢占这份功劳。所以,你就等我们两败俱伤,再
出手对付,是,不,是?」说到最后三个字,柳煜云一扬剑眉,每一个字都说得很重,如有千均。
说着,他冷冷地看了萧青史一眼。
萧青史沉默了,目光在整个房间里一一扫过。很久很久,他才徐徐地叹了一口气:「……好聪明,
好胆识,更难得是好忠心。明知道会送命,为了神教你竟然心甘情愿,毫不犹豫!」
「我和你不同。」柳煜云淡淡回了一句。
「不错。」萧青史微微笑了,若有深意,「柳五公子的为人,我一向敬重。今日你虽落在我的手上
,我还是不愿伤你。这样好了,只要柳五公子写几个字画几幅画,我便好生相待,如何?」他笑得
慈和,但仔细去看,却只觉得那笑容里没有一丝温度。那是藏在笑里的冰冷。
青石板路,长街上暗淡的血,倾颓的天福楼,淡淡的阳光穿进窗子--于是整个世界沉默在还未散尽
的硝烟里,而长歌和泪水,至今仍是奢侈。
柳煜云冷冷望了萧青史一眼:「灵苍山的机关布防,全是我设计改良。只要知道了这些,正道要攻
打本教就易如反掌--你要我泄露本教机密,是不是?」
「既然柳五公子也是明白人,那就好了,咱们打开天窗说亮话。」萧青史的目的被一语道破,笑容
不改,他凝视着眼前的少年,目光很深很深。
「我问你,你是答应,还是不答应?」语调平静,听不出激动的感觉。
空气似乎开始凝结。柳煜云沉默。他只看着萧青史,淡淡的鄙夷。这一刻阳光静静落在他身上,化
不开的冰冷。
萧青史与他眸光一触,心中刹那涌上一股无名火!
「柳煜云!你敬酒不吃吃罚酒,自找死路!」猛地一声呵斥,萧青史只觉得心中的愤恨一瞬间无可
遏止他一提真气想也不想举掌拍出--
「呼--」真气如刀直直砍了出去!这一击,饱含着萧青史的恼怒,竟是凌厉快捷充满着杀意!势不
可挡。
以柳煜云的武功,本来倒不畏惧,然而,胸口一阵撕心裂肺的剧痛,却使他根本无力闪躲!他一咬
牙,双手在柱身上奋力一推,借着一股反力硬生生飘开几步堪堪闪过!
「呼--」凌厉的一击自脸旁险险擦过,「啪」!断柱上再添一道伤痕。
柳煜云闪过那一击,再也支撑不住,身子晃了晃便要倒下,他苍白了脸,强提一口真气,才勉强扶
着窗沿站定。
「啪」一声轻响,柳煜云微微一惊,原本束发的带子竟然断了!--漆黑的发刹那散落在苍白的衣上
,无限凄艳。
--萧青史方才那一击没能杀得了他,却挑断了他的发带。
--还是说……他那一招,根本只是用来威胁自己?
来不及多想。
「咳、咳咳咳……」无法停止的咳嗽,自唇边渗出的鲜血,撕心裂肺的疼痛……几乎将意识完全夺
走!
强迫自己去思考,保持清醒!在没有韩剑在身边的时候,独自忍受这发病之苦的时候……
心里忽的一声叹息。
也许,不曾分离就不会知道该如何面对它,就象这一刻他可以清楚地记起:发病时攀住的宽肩,以
及,自己紧紧扯住的衣袖。
苍白的手,却紧紧拧住了衣角,象是要抓住整个世界。
这一幕分毫不差地落在萧青史眼中。
苍白的少年,垂死的坚持,拼命忍住的鲜血……萧青史只觉得心里一震,一时不知是愤怒还是怜悯
,五味混杂。
「……你这又是何苦?」淡淡地,他望着少年,眸中情绪竟是百般难言,「为了一个分崩离析毫无
希望可言的教派呕心沥血,连性命也不要……到头来,谁会记得你这番苦心?有谁念着你这般愚忠
!」
阳光淡淡地穿过窗棂,落在他身上,脸上。倦倦的苦涩。
萧青史……柳煜云扶着窗沿,咳得没有一丝力气,耳中却听到萧青史的话语,字字清晰。
「你想救人,想做英雄,很好!可这英雄背后有多少血泪辛酸忏悔怨恨谁又知道!」
……从未出现的激奋语调,这时,这个沉静狡狯的萧青史,竟是字字句句凄厉如带血鹃啼!每一个
字,都象是要吐尽这一生的伤心恨事。
「谁知道呢?这英雄总是被供在高台上,替那些顽固的老江湖挣面子拿来做楷模教化人心!可是被
供在高台上的根本就不是人是泥雕木塑江湖传闻,哪里有半分血肉!真正想救人的人,苦了一辈子
,名利不要,却是连个葬身之所也没有!」
「一个腐了烂了的教派还有谁能救?这辈子做英雄,不能哭,笑不出,到头来含恨而终……枉你一
世聪明,怎的又这般糊涂!」
柳煜云静静听着,他没有力气反驳,只淡淡的一笑:这些话,很多很多人说过,他也曾经回答过很
多人。石魁可以为墨衣教--一个不存在的家园而付出一切……柳煜云又为何不能为他仅存的家园,
这世上唯一能容纳他的地方、这辈子他最后残留的幸福--而努力而执着而过尽千帆终不悔?!
那不是希望,那只能叫执念。他淡淡笑着。
「……算了,柳五公子忠心不二,不是我这等逆臣贼子能比。」萧青史顿了一顿,悲哀还未褪尽,
愤怒却转成了苍凉的笑。
「我只问你,你是跟我合作弃暗投明,还是自寻死路,冥顽不灵!」一句话出,再无转圜余地。
萧青史目光一肃,盯着少年苍白的脸,一动不动。
柳煜云以袖掩口,低低咳了几声,好半天才缓过一口气,容颜已无半分血色。纵然如此,他依旧毫
不退缩地迎上萧青史的目光:「我两个都不用选!因为--」
眸光湛然清冷,宁宁定定望着对方,一字一顿:
「死,的,是,你。」
话音刚落他已出手!
雪白的长袖猛然一展,「冰弦银索」疾飞如虹!
电光火石间已抖作大大小小七个圆环重重叠叠向着萧青史胸口直直撞去--一往无前,甚至,不给自
己留下任何退路。
圆环节节相扣,银光灿烂清冷,仿佛在一瞬间撷取了天上明月的清辉!
月色寂寥,生死不悔,清寒中,竟是自有痴心无限。
--这一招,就叫做"痴心夺"。
--这一招,就是要夺取对手的生命,上穷碧落下黄泉,不死不休,至死不悔!
萧青史脸色乍然惨白!他说什么也想不到,柳煜云虚弱至此竟敢抢先出手,而且,用的是这样凄厉
惨烈、同归于尽的招数:
过尽千帆终不悔,痴心曾与子规同。
那一刻萧青史心中震撼,仿佛,能看见一只泣血的杜鹃,守着痴心直到最后一刻,与天地一同化为
灰烬!
痴心不死。
萧青史的想法只在一瞬间,「痴心夺」的凌厉气劲却已狠狠打到他胸口,他来不及想别的什么,只
是眉一挑,将手掌一翻--全身掌力惊涛骇浪排山倒海向前涌出--
管他是痴心还是死心,希望……从那个英雄梦破灭的时候我已不再相信希望!心中的泪只能流在心
中,放纵只是奢望,何况究竟有没有眼泪他也忘记了很久。
见鬼去吧!
银索,掌力。生死,立判。
萧青史觉得心口一冷,仿佛坠入了寒冰地狱,身体灵魂都象结了一层冰霜--冷,心死了一般的冷…
…有一刻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是活着还是死了。很久的片刻,他才听到自己瑟瑟的心跳,感觉到有
血液在身体里,缓缓流转。
而柳煜云呢?眼看着掌力铺天盖地涌来,他只淡淡一笑,并不惊慌。而就在掌力及身前一刻,窗外
,一道雪亮雪亮的剑光刹瞬间飞起,宛若从天流泻的银河,一转而落直破入房。
「唰--」剑光迅捷飞闪,掌力竟被剑风生生划开,转眼散做云烟!
云烟散尽。
柳煜云只觉得腰上一紧,一只有力的手搂了上来,紧紧的,象是这辈子都不愿放手。冰冷的胸口,
突然一热,然后耳边就是那熟悉的声音:
「吓死我了,你吓死我了云儿!云儿,你究竟怎样了?我跟你说,我赶了半天的路还怕来不及,偏
偏王府那几个门卫又不肯放我进去我一急之下跳了墙结果却踩伤了一条狗,然后然后,一群狗就蛮
不讲理地围攻我,我急死了气死了我……」
不管场合,不在乎时间,只知道说话的时候要说,自己的英勇经历更是绝对不能省略不谈--除韩剑
之外,天上天下,又怎么找得出第二个这样的人?
「我没事啦,多亏你。」心中的感动,刹那的惘然,柳煜云却只淡淡地一笑,对着那满头大汗的人
。
「我在你当然没事!」韩剑咧嘴,整个房间阳光灿烂。
实在很想反驳他那自大的论调……可是……柳煜云有些无奈的一笑,算了,也许自己可以抓住的,
最后也只有那个笑容。他微笑,不语。
眼看着韩剑破窗而入,轻轻松松接了自己的掌力,救下柳煜云--萧青史只觉得呼吸困难,整个世界
都象颠倒了。
瓮中捉鳖,引蛇出洞……可究竟谁是猎人谁是猎物?
「你--韩剑,你不是走了么?怎么又回来了?怎么能够回来!」错愕震惊愤怒懊悔,萧青史用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