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坐,吃点东西罢。」
韩剑连声应着,接过毛巾就往脸上抹。也许是太开心了,他并没有留意到,柳煜云微笑中那一丝淡
淡的凄凉。也许,笑容背后的真心永远都会隐藏在笑容后面,不为人知。
把泪水擦干,韩剑兴冲冲地拉住柳煜云的手,也不管光天化日之下两个大男人手牵手有多么轰动--
事实上,和他们刚才的当街拥抱比起来,这种行为确实也算不上什么。
也不知道哪来的力气,韩剑挤出熙熙攘攘的人群,向着前面的茶铺子大步而去。
到茶铺子里要了一壶碧螺春,韩剑就迫不及待地打开篮子,展现其「狼吞虎咽」的不凡食量;惹得
四座客人指指点点,他却不以为异。柳煜云见多了这种状况,也只淡淡一笑,轻呷一口茶水,望向
帘子外头的天空。
许是因为这一个早上的晴空,已经足以弥补这些天的阴翳,到了下午,阳光就淡去一些,天上开始
堆起了浓云。梅雨季节的晴天本来就是奢侈,再贪心的人也不指望它能持续多久。
铺子老板瞅瞅那天,唉声叹气:「要下暴雨喽,每年这时候生意可真是难做了。」他年纪也不大,
可眉头一锁,就是个小老头了。
旁边一桌的客人似乎和他相熟,听他这么一叹息,只笑道:「那倒未必。如今这时节是要入夏了,
雨下得大停得快,到傍晚说不定还能晴一会儿。」
老板瞧瞧天,半晌,才苦笑道:「但愿如此。唉!」末了却还是一声叹息。
柳煜云听得这几句话,心念一动,转头向韩剑道:「马上要下雨了,我得赶出去一趟,你在这里等
我。」
「为什么?」韩剑整张嘴里还都是肉,只含含糊糊地问。
柳煜云一皱眉头:「咽下去再说。」
韩剑无奈,只好大口大口嚼了几下,也不管嚼碎了没全硬吞进肚子里,这才口齿清楚了些:「云儿
,你出去干吗?」他实在太过了解云儿的性子了,于是每次问这个问题,心里就象吊了块大石头,
忐忑不安。
好郑重的神情。柳煜云心中一叹,却微微一笑:「也没什么大事。我的发带被萧青史打断了,想买
条新的……」
「啊?」韩剑一呆,「你想出去是要买发带?不是要干什么危险的事情?」猛一接触到柳煜云开始
变冷的眼神,出了一身冷汗,连忙改口,「……呃,我是说,没什么大事吗?」
「没事,只是头发散下来,挺不习惯。」柳煜云淡淡一笑,眼神中狡狯一闪,「还是说,你希望我
去追杀萧青史?」
「咳!开什么玩笑,吓死我!」忽然明白了真相,韩剑如释重负,顿时喜笑颜开,「不就是一条发
带么?走,我帮你选不就得了!」
说着也不管柳煜云答不答应,跳起来就往外冲,还不忘加上一句:「包在我身上!」
「喂,你……」柳煜云还没反应过来,面前的位子已经空无一人。
哎呀呀……这个韩剑呀……柳煜云有些无奈地扬起了唇角,原本是这么一个有活力的年轻人呢……
想到此,一声轻叹,竟是淡淡有了分沧桑感觉。
韩剑兴冲冲地跑到集市上,找了个卖发带的铺子,一条一条翻着看:
白的?不行,虽然很衬云儿,但那是服丧用的;
黄的?不好,太老气,云儿整天皱眉头,再加上这带子,没准一夜白头!
蓝的?不好,颜色感觉怪冷的,他可是要云儿暖和一点!
绿的?不行,看着看着就想到「幽弦竹林」,在那里他可是经常被云儿打败,想起来就不服气……
这个颜色排除!
东摸西摸,就没一条中意的,倒是联想起了一堆烦心事……韩剑忿忿地将一打发带扔回摊子里,眼
前忽然一亮--一条鲜红的发带,亮丽得仿佛有生命在上面燃烧,跳跃!
红的?
韩剑不暇思索,喊了出口:「老板,我要这条红的!」
「好,没问题。」老板一怔,忽然瞥见韩剑头上的红发带,若有所悟,却不点破,只呵呵笑着将那
发带取了下来,「三文。呵呵,不错不错,纵有无价宝,也换不得这连理丝,小哥,你眼光真不错
。」
「当然!」韩剑听不懂,不过赞扬的话他绝对来者不拒。
老板微微一笑,收了钱,将发带递给他,只道:「天要下雨了,小哥快回去吧。」韩剑接过发带,
收进怀里,抬头看看天色,加快了步子。
天空转眼乌云密布,西南的方向微微透出一点光,却是苍白得令人不安。杭州城里的百姓早就看惯
了这天气,收铺子的收了,换雨布的换了,进茶馆的进了,屋檐底下站满了人。
韩剑大步流星,只一个劲儿往茶铺子那里冲!就在他跨进铺子的一刻,天上「哗啦啦」一个响雷,
电光一闪处天空撕裂!豆大的雨点毫不留情地砸了下来,气势大得让韩剑倒抽一口冷气,庆幸自己
走得够快。
「云儿,云儿!」才踏进铺子,韩剑就一下子蹿到柳煜云身边,笑道,「我给你选了一条,快绑起
来看看!一定漂亮。」一边将那条红发带掏了出来,献宝似的在柳煜云面前一晃。
红得耀眼,如火焰般张扬的生命……柳煜云心中一叹,只是,那适合你,却未必适合我……
他淡淡扬了扬眉:「就是这条么?」
「不喜欢?」韩剑一怔,「可是,我觉得你很适合。来,我给你绑上看看!」说着也不等柳煜云答
应,挽起那长长的黑发,就把发带往上面绑。
「……韩剑,」柳煜云忽然唤了一声,正忙着绑发带的韩剑一怔,只问道:「怎么了?」
「我记得我应该跟你讲过……」柳煜云一把抓住他的手,把发带夺了过来,然后手指轻轻一挑,将
一头发丝在脑后随意挽起,干净利落。
他挽好头发之后,才转过头来,向着韩剑淡淡一扬眉:「发带是这样绑的,没必要绑得象个粽子!
」
「……」韩剑呆望着那个笑得狡狯的云儿……这时的心情,无可诉说。
如同茶铺子老板所预料的,这场雨来势汹汹--
刹那间灰茫茫、白惨惨,整个世界象被拖到了几千年前夏禹的那场洪水里!呼呼大风起,几个棚子
几乎被掀了顶;唰啦啦啦又是一阵雨,在屋檐下躲着的人不由自主把身子往里面缩了缩,嘘唏不已
,只道是这般的大雨,便是江南也属罕见。
说着,聊着,议论着……杭州人的话题从天到地,越谈越熟络,倒也不觉得雨声聒噪了。
韩剑素喜热闹,这时听得兴起,也不管三七二十一,居然凑进人堆高谈阔论起来。几句话说下来,
听得人纷纷偷笑,却觉得这小子爽直可爱,不但不愿打断,竟是挖空了脑袋想出些话题来和他侃。
看见这种情况,柳煜云也不阻止,只在一旁淡淡的笑。偶然,他侧过头去望望天空,只看见雨幕笼
罩了整个世界,几点雨珠子被风卷进来,吹得身上一阵冷……
柳煜云也不管它,傲然一笑,自嘲般扬起了唇角:一个已经快要完全冰冷的人,为什么……还会怕
冷呢?甚至,还留恋着那一点遥不可及的温暖……
可笑。
「请问,这位可是柳煜云柳公子?」一个怯怯的声音骤然响起,柳煜云微微一惊,抬头只见一个七
八岁的小孩子,浑身湿透,手里拿着一封信,满眼期待地看着自己。
「正是,你受人之托,要把这信给我?」这种状况,想必是……柳煜云心念一动,淡淡问了一句。
「恩!」小孩子高兴地点了点头,将信递上,却不肯走,只把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朝着柳煜云身上
看。
「麻烦你了。」行走江湖多年,这种情况岂有不明之理?柳煜云一笑,从囊中摸出几个铜板给那小
孩子,小孩子顿时满脸喜色。
「多谢公子!」喜滋滋跑了开去。
柳煜云径自展信观看。
韩剑本来和那伙子人谈得开心,自从小孩子进来送信,心思却不由自主转到那信上了。此刻,他看
见柳煜云打开信封,眼神就是一寒,心里不觉一震!
早已习惯了云儿的冷厉刚强,可是--这样的眼神,冷得可以让天地为之冻结的眼神,每一个人都觉
得心里结了一层坚冰,冷彻心扉……
韩剑全身一寒。这样的眼神,他还是第一次看到。
「云儿,那信上说什么?出什么事了?」韩剑急匆匆追问,柳煜云却不答话,只冷冷一扬眉,将信
纸一折:「咱们走,到云栖竹径去。」
说着,长身而起,将一把碎银往桌上一扔,一闪出了铺子,竟向大雨中绝尘而去!
「云儿,云儿!」韩剑一怔,断没想到柳煜云走得如此之急!
他连忙一转身冲出铺子向着柳煜云急追过去!
片刻之间,刚才还在身边谈笑风声的人,居然一下子冲进雨里……几个客人面面相觑,一时竟不知
该如何继续话题,天地间只留下风雨潇潇。
许久,那老板望望天,悠悠一声长叹。
无限苍凉。
第十四章 孟婆汤
这一场雨,象要倾了九天之水来冲刷整个世界!明晃晃的天底下,大风吹得吴山上的树木乱颤乱摇
,似欲断折,远远看去青惨惨、灰蒙蒙一片。西湖边的柳树狂乱飞舞,那漫是系得行舟住的缠绵丝
,一时竟化做了怨魂的长发!
洪荒如此。
柳煜云走在前面,单薄的白衣背影没在凄迷狂乱的雨中,早已全身冰冷……他傲然而行,不回头,
不退缩。
韩剑走在后面,心中忽然就有了一种错觉,仿佛这三年的时光从来就不曾流逝!这不是江南,而是
大漠,柳煜云还是那个傲然独对千军万马的云儿;而自己……依然是那个豪气冲天的韩剑!
三年,我们有什么不同?韩剑心中忽然涌起一股豪情,一展轻功,大步流星赶上柳煜云,和他并肩
而行!
「云儿,出了什么事?这信是谁寄的?上面说什么?」韩剑一边顶风冒雨而行,一边询问。
「……韩剑?」柳煜云微微一怔,没想到韩剑竟能赶上自己……这一怔只在一瞬间,他冷冷扬起了
眉,「是萧青史。他抓了昊儿!」
「昊儿?」韩剑一怔,不明所以。
「就是习师姐的孩子,江南王府的小王爷!」柳煜云冷冷地回答,眸光扫过一片惨绿苍白的西湖,
他顿了一顿,继续解释,声音更冷,「萧青史趁师姐不在,劫持了昊儿,要我到云栖竹径一会……
这次是我失算,真是没想到他胆子这么大!」
每一个字都象是一把匕首,寒意森森,杀气凛然!
韩剑大吃一惊,一时震住:「萧青史居然……敢劫持小王爷?!」
「我正是想不到这一点。」不知是气愤,还是懊悔,柳煜云剧烈地咳嗽起来!
韩剑吓一大跳,伸手欲扶。柳煜云只强运一口真气,压下翻涌不已的气血,咳嗽渐渐止息。
他抬起头,眸中的愤怒却消退了许多,取而代之的,是如冰似雪的清亮,一如既往的冷静:「我正
是想不到这一点。刚才在天福楼,他中了我的痴心夺,气脉冻结,早已身受重伤……照理来说,以
他此时能力,是决计不可能劫走昊儿的。所以--」
柳煜云眼中光芒闪动,冷冷的话语一字一顿:「师姐身边,必有内鬼!」
「那,习姑娘岂不是……!」韩剑心中一震,说到这里,即便是他也知道习淡霜处境危险!
「不要慌,先救出昊儿。」柳煜云决然打断,他转头,望向那西湖群山间、竹林幽径,沉声道,「
这次,只怕不太容易……走!」
话音未了,他白衣一闪已掠入竹林,韩剑连忙赶上。
大雨更加猛烈,抽打在青石板路上,竟隐隐有刀枪之声、金戈之意--
兵凶,战危。
云栖竹径。
韩剑施展轻功飞掠而前,没心思往四面看,他一个劲儿走,只听见有冷透的雨水打在泥泞的路上,
竹林里一阵响动,瑟瑟的……是风。
耳边有风,眼前却是漫无边际的绿,绿,绿……莽莽苍苍凄迷深邃,宛如命运的重合往复,交织错
落深不见底……一直绿到幽径的尽头,转眼却已是白云深处。
走,走,走,走到时间和空间的概念都开始模糊,韩剑甚至开始怀疑:自己是否已坠入了迷阵而不
自知?他发现,那密密层层的竹林,有了一点点的空隙--于是,就有这么一点点天光漏了进来,惨
白惨白,如同绝代美人垂死的容颜,美得没有一点生气,冷,而怨。
韩剑心中乍然一凛!
空地中心站着两个人:一个是微微含笑的萧青史,一个是四、五岁的小孩子,年貌虽稚,眉宇间却
自有一番高贵气质……
韩剑身子一震,这个孩子!
他不禁转头向柳煜云看去。柳煜云不知何时已停了下来,扶着一竿青竹站在一旁,微微喘息着。苍
白的手用力握着竹子,却忍不住轻轻颤抖--
韩剑心中一痛!他知道,云儿身子一向不好,如今这一轮急奔早已耗尽了他所剩无多的力气。
然而,他抬眸盯住萧青史,眼神仍是清亮冷厉,绝无半分倦意。
面对着如刀如剑的眼神,萧青史报以微笑。
见面的一刻,三个人眼神交会,竟没有多余的话语!
竹林里起了一阵风,淡淡的带着肃杀气息。几片叶子飘落。
柳煜云蓦然开了口,平静的语调没有一丝颤动:「我真没有想到。」他看着萧青史,眼神冷冷的肃
杀。
萧青史淡淡一笑:「这世上的事情,也未必件件都如你所愿。」笑容中没有得意,却有苍凉。
韩剑心里一动。
柳煜云剑眉冷然一挑,煞气顿时充满了整个竹林!
「你要怎样?」双眸紧紧锁着萧青史,柳煜云一字一顿。
「很简单,」萧青史笑得很深,「我和江南王府无怨无仇,你们要救回小王爷,可以。只是--」
他摇晃着一只青瓷小瓶,淡淡的目光扫过二人,最后落在柳煜云身上,眼眸中寒芒闪动,「这是一
瓶药,我保证里面没有毒。」
「你要我们喝下去?」柳煜云宁宁定定看着他,片刻,一个冷笑慢慢浮现在脸上,「然后,我们要
么功力尽失任君宰割,要么变成傀儡听凭摆布。这样子,不是很好么?萧先生,请恕柳某不能相信
一个劫持幼子的人!」
斩钉截铁。
韩剑听柳煜云这么一说,正合心意,脱口就应道:「说得对!这种人怎么可以相信!」他这一句用
上内力,只震得满山竹叶纷飞!
叶落如雨,仿佛飘零了一场梦。
「没错没错,」萧青史笑容不改,「我知道这样的要求太荒谬,两位也是绝对不会答应的,所以--
柳五圣使、韩六圣使,只要你们当中任意一位喝下这瓶药,我立即放人,决不食言!」
韩剑震住,柳煜云容色不变,微微一扬眉:「就这样?」
萧青史笑着点头:「就这样。」
说着,还侧过头一笑,狡狯如狐,「两位怎么决定,是不是还要商量一下?」
「若是我说不呢?」柳煜云眸光转动。
「那可怪不得我了。」萧青史淡淡答了一句,手已搭在小王爷--胡昊肩头!只要轻轻一运功,这小
孩子便是筋折骨裂之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