茧殇 第一、二章——苏绒烟
苏绒烟  发于:2010年11月1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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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么了?”

“又起烧了。”子夫匆匆答道。

顾不得理会荆晟,子夫慌地撩开主子的衣衫,探进手去帮主子推拿胸脊。乍碰到主子的身子,子夫被吓了一跳。主子额上的温度已经让子夫担心不已,哪知他的身子更是如火炉一般,手放到他身上都生出些要被烧灼的错觉。子夫不敢耽搁,暗暗运气后帮主子推拿起来,只盼望能先将主子的体温退下去,以免烧坏了身子。

见状,荆晟也坐不住,直直推开尚伏在自个膝上熟睡的荆秋娘便走了过来。荆秋娘从梦中惊醒,茫然地坐起来,半晌不明所以。走到子夫身前,荆晟自怀间掏出个小巧的葫芦,打开塞子便作势要喂给忘安。子夫一手扶着主子的身子,一手还在帮主子推拿,实在没法腾出空夺过那葫芦,只得出声制止。

“你做什么?”

“这能让他舒服一点。你信我。”荆晟不由分说便将葫芦口凑到忘安唇边倾倒下去。昏睡中的忘安下意识的吞咽,仍旧有些来不及咽下的液体溢出唇边,一股子香气便速速蔓延开来。子夫脸色顿变。

“你给他喝的是酒?”

“这是苞谷酒,性子烈,多少能压住他体内的寒湿。”荆晟解释道。“他这烧来得猛,若不能快些退下去,等不到天亮就会出事。”

“你混蛋!”子夫气急,当下也顾不得帮主子推拿,抽出手来便一掌挥出,荆晟一时不察,结实得挨了子夫一掌,连连后退几步后扑通一下坐倒在地,生生咳出一口猩红来。

“荆大哥!”刚刚从梦中清醒过来的荆秋娘惨叫一声,连滚带爬扑到荆晟身旁。见荆晟伤得不轻,忍不住便回头怒视子夫。

“你这个禽兽!荆大哥好心帮你家主子医治,你竟然还下这么狠的手,你还有没有良心!”

“秋娘,我没事。”荆晟咳了半晌方才断断续续开口。“我没有事先知会他,是我的不对,不怨他。”

“荆大哥,你还袒护他们。”荆秋娘一脸愤愤。“好心帮他们还换来这一掌,这世间怎么会有如此可恨之人。”

对着荆秋娘的责骂,子夫充耳不闻,只紧张地瞧着自家主子。主子本是苍白的脸色,这会慢慢便生出些异样的嫣红,明眼人一看便知,那是酒劲上来的征兆。子夫觉得自个的心都快要跳到嗓子里,忙不迭催动内力打进主子体内。现在子夫已经顾不得主子是否还在起烧,他只想赶在主子醒来前将那些酒逼出主子的体外。

就在子夫紧张忙碌的这会,荆晟调稳了内息慢慢起身。荆秋娘慌地来扶。借着荆秋娘的搀扶荆晟一步步朝子夫这边走来。不过几步距离,荆晟只觉走得气血翻腾,忍不住便是苦笑一番。那子夫当真是护主心切,方才那一掌没有十成也有八分气力,这一伤,只怕自己一月之内痊愈不得。不过,眼下荆晟关心的不是自个的伤势,而是子夫主仆二人。那会子夫的慌乱之情被荆晟看个真切。若单纯恼着自个以酒救人,到底不会生出如此大的怨气,怕就怕其间有什么不妥。荆晟觉得自个的心跳得有些急促。

子夫一直聚精会神地往主子体内灌输内力,自是没有留意到荆晟渐渐逼近。绕是如此,待荆晟伸手过来前子夫还是有所察觉。子夫大惊,欲出声阻止却也迟了。

“别……”

“拿开你的手。”

一道冷冽的嗓音突兀响起,子夫面如死灰。

荆晟有些吃惊,一时倒忘记将压在忘安额上的手收回。待他意识到方才说话的是忘安时,荆晟转忧为喜。

“怀安,你醒了!好些了没有?”

黑暗里,忘安的脸异常红润,一双眸子更是清泠之极。荆晟有些奇怪,不过转而便安慰自个,他本就有些起烧,又喝了那性子极烈的苞谷烧,多少会有些醉酒。只是,这会忘安人倚在子夫怀中,眸子定定看过来,那眼神让荆晟觉得说不出的怪异,总觉哪里不对劲。

少顷,忘安古怪一笑,人也自子夫怀中坐起,手慢慢覆上荆晟的手。荆晟没来由的一冷,还没有反应过来,忘安已经反握他的手向他胸前推来。荆晟只觉眼前一暗,似乎有人挡在身前,等他回神时,自己的身子已经斜斜飞将出去,连带身前挡着的人一并倒地。这一摔,直摔得他眼前昏花一片,胸间气血一阵翻涌,他生硬压额回去。荆晟有些后怕。方才若没有挡在身前的人帮忙受了泰半力道,恐怕这会自个已经心脉俱断。荆晟慌忙起身去看,只见荆秋娘倒在身边,应该是摔昏过去,性命倒是无妨。而倒在自个身前的,却是子夫。这会,子夫躺倒在地,满头冷汗,试着爬起来,却又因着体力不支复又倒下去,胸口急急起伏不定。

“怀安?”荆晟颤声,抬眼愣愣望着不远处泰半身子隐在黑暗中的忘安。

忘安轻轻一笑,转身便消失在黑暗中。

“他,是谁?”荆晟望着忘安消失的地方喃喃自语。

“你做的好事!”

身后,子夫已经摇晃着站起来,抬手顺势擦了一下唇角。“他若是有什么闪失,你拿十条命来换都不够!”

说完,子夫循着忘安消失的方向踉踉跄跄追了上去,只留荆晟愣在原地。

“到底,出了什么事?”荆晟喃喃自语道。

第八节

仲夏夜,总是闷燥得让人心烦。

虽然已是入夜,但被烈日炙烤了整日的空气里还是填满了沉甸甸的燥热。而在那快要煮开的空气中,隐隐还飘荡着些别的气味。阴谋的酸腐,死亡的恶臭,勾心斗角尔虞我诈,所有的歹劣将这幽深宫墙之内的空气弄得污秽不堪。但若敛了心神去细细分辨,隐约还能嗅出些别的气味。如,满池睡莲的清香,还有,二十年的女儿红。

“到这夜里才舍得展露容颜,是为了不让众人瞧见你的模样吗?”

园中凉亭内,一个着素衫的男子凭栏而坐,右手擎一玉壶,间或浅啜一口。没了玉杯,如此饮酒却不叫人觉得豪迈,反倒是有种洒脱之感。许是饮了不少的酒,稍显醉态。大半身子懒懒压在栏边,明明是男子,却如女人般柔弱无骨。发丝未缚,只随意披散在肩头,些许青丝垂落前胸。怎么看端的都是一骨子媚态。

“别人不曾得见你这美,偏偏叫我瞧见了。我若是执意倾心于你,你可会将心寄予我?”

男人状似对莲说笑,只是那话叫人听来总觉是对心爱之人所说一般。本已有三分醉意的姿态,再加上慵散模糊的唇音,那醉意便有了七八分。

男人懒懒抬手,衣袖轻甩间,手上擎着的玉壶便划了道弧径自落入池中。噗通一声响,惊得休憩于远处树上的鸟儿振翅而飞。男人轻轻扬起了唇。

“你敛了光华整整十三载。而我,便如痴儿一般等了十三载。如今,你终于肯露面,可是代表我们相见之日已经不远?”

夹杂着暑气的风袭过,吹皱一池绿水。池中睡莲腰肢轻摆,像是回应男人的问话,亦像是展露婀娜身姿。莲的香气渐渐便浓了起来,掺杂些许窖藏美酒的浓香,让本已醉了七八分的男人真真正正地醉了。

男人缓缓起身。本是搭在肩头的青丝肆意披散下来,随着男人缓缓移动的步伐轻摇,如同水绸一般。男人慢慢挪出凉亭直至池边,人也慢慢俯身下去伸手去探莲。青丝倾泄而下,露出半截泠冽的颈子。指终于覆上睡莲肥润的瓣朵,男人吃吃笑将起来。

“你可知,我为你已经到了疯狂的边缘?”

言毕,男人身子一倾,直直跌入池中。

温热的池水自四边涌来,层层荷叶纠缠着将水上最后一丝光亮遮掩。肺脉中的空气被一点点压出体外,眼前也变得漆黑一片,似乎与世隔绝一般。男人动也不动,只任凭池水与莲叶将自己重重包裹。

男人慢慢闭上眼,耳中只闻汩汩的流水与自个微弱的心跳。大凡常人落入水中,早该清醒过来。然而男人却觉自己醉得愈发厉害,以至于在这昏暗的池底,眼前突兀出现了那熟悉的眉眼。微微皱起的眉,深似幽潭般的眸子,苍白的脸上带着稍纵即逝的浅笑。姣好的五官拼凑在一起,变成男人心底藏了多年的遐思。

男人开心一笑,下意识便去触碰那熟悉的容颜。骨感但不瘦弱的腕子划破黑暗,手穿过层层荷叶,只想着能覆上那脸颊。手却在触碰到那容颜的瞬间穿过,只留下点点泡沫。

男人猛地睁开眼。眼前只有一片浓到化不开的黑。

腕上忽地多了一股力道。那力道之大,竟将男人整个从水下拉起。男人猝不及防,在池中踉跄走了几步方才稳住身子。低头来看,腕上多了条鞭子。男人下意识抬头,醉眼朦胧间,只隐约瞧见池边站了个人儿。男人唇角的笑悄悄便隐了去。

“没出息的东西。”一记清冷的女声狠狠抛将过来。“到这生死关头居然还只知道饮酒作乐。我真恨不得将你溺死在这发臭的池里。”

“臭吗?”男人微微蹩眉。“哪里臭?你不觉这是宫中最后一处干净的地方?若说这一池活水是臭的,那外面污秽腐败的空气岂不是更加无法忍受?”

“你!”岸上的人儿许是气急,抬手将缠在男人腕间的鞭子抽回,作势便要再甩第二鞭。男人动也不动,只抬起半眯的眸子静待长鞭。

然而许久之后,那第二鞭还是迟迟没有落下。并非是执鞭之人变了心意,实则是这会那人因着执鞭的手被人紧扣,实在动不得手。

“娘娘请息怒,切莫伤了玉体。”

低沉的嗓音缓缓表述着主人的请求。而那嗓音的主人说完便直直跪倒在地,头低垂,按着长鞭的手却始终不曾松开。

“少主子醉了,求娘娘饶了少主子。”

“混帐奴才!什么时候轮到你来教训本宫了?”女人恨恨,尖利的嗓音里透出重重的怒意。“滚开!”

说话间,女人狠狠甩手,想着挣开男人的钳制。一试之下却是未果。女人愈发怒火中烧。

“死奴才!还想不想活命了?”

“长青,娘娘让你松手,你就松了。别惹恼了娘娘,真个被摘了脑袋。不过是挨一鞭,无妨。”池中男人淡淡应声。

唤作长青的男人到底没有听从主子吩咐,只是愈发压低了脑袋,抓着长鞭的手也暗暗加了些气力。

“奴才求娘娘饶了少主子。”

女人气急,可挣不开男人的钳制,到底只能徒生闷气。最终,女人狠狠甩下长鞭,转身而去。之前一直守在旁边的一众丫鬟奴才们瞧见主子走了,忙也跟着匆匆而去。

“起吧,人都走了。”池中男人懒懒开口。

闻言,长青方才起身,不忘将长鞭收起放进袖中。这会的功夫,男人已经自池中走了出来,湿透的衣衫紧紧裹住身子,愈发显得身骨颀长。每走一步,地上便留下一洼水渍,隐隐泛着光亮。

男人慢慢踱回凉亭,复又靠回栏边,也不管全身湿透,只抬手将黏在脸上的发丝撩开,露出饱满光洁的额头。月光倾泻而下,男人俊秀的脸庞瞧起来便有些朦胧之意。男人五官生得极是大气,线条也多刚毅,偏偏一双眸子生成桃花眼,半眯时,眼中暗波涌动,生生坏了一副刚正模样,多了些阴柔之气。男人懒懒靠在栏边,薄唇紧抿。半晌,方才嗟叹一声,脑袋跟着一并倚靠在栏上。

“好好的一夜,就这么无端糟践了。”

“少主子,您是现在回房换衣,还是要奴才去取衣服过来?”长青低声询问道。

“不过湿了衣衫,用不着大惊小怪。”男人似睡未睡,嗓音里满是困倦。“找得怎么样了?”

“人就在眼皮下。”长青徐徐道。

说话间,他已经自怀间掏出块方巾,也不开口询问自己主子,径自踏前一步便替主子擦拭起头发来。明明是个男人,擦拭的动作却如同女人般小心翼翼。男人任凭长青动作,只慢慢伸手出去,反复来看,良久,又慢慢攥紧。

“你说,手攥紧后,能抓住什么?”

“抓住所有想要抓住的东西。”长青静静道,手下动作却不停歇。

“是吗?”男人笑,轻轻松开手。“其实,什么都抓不住。空空如也。”

“那主子的意思是?”长青停下动作,屏住心神静待主子开口。

“松开。”男人浅叹。“松开了,你就能得到全部。”

良久的沉默,长青咬紧了唇,不发一语。

“等日子久了,你就明白了。”男人知道长青心下的异议,也不点破,只笑着结语。“人在哪?”

“听风楼。”长青微怔后慢慢道。

“听风楼?”男人剑眉一挑。“他在那做什么?”

“现在听风楼的头牌。据说若想见其一面,需千金。”

“居然是个女子?”男人稍稍皱眉。“二叔也真是能耐,居然能将这种人收治麾下。难怪外面寻了多时不得见,原来就藏在自家楼子里。”

说着,男人推开长青的手,人也倏忽站起来,脸上再难见到半点醉意倦怠。长青愣愣瞧着自个被突兀推开的手,半晌没有回神。待他醒神过来,自家主子早已走出了凉亭。长青脸色一暗,悄悄将那湿了的布巾收进怀中后方才动身去追主子。

“主子,您现下就去?”追上主子后长青急急开口。

男人突兀停下脚步,不看长青,不语,只抬头望向天空中的皓月。良久,男人才慢慢低下头来,半干的青丝拢在肩头,仍旧遮住泰半的面庞。

“长青,若是你守着一眼清泉却十数载不得近。突然找到可以过去的小径,你会怎么办?“男人莫名发问。

“奔过去。“长青下意识道。

“所以,我现在就要踏上小径直奔那眼清泉。我等这一天已经太久了。”男人笑,意味深长。“你觉得我现在还有耐心再多等一日吗?”

虽是清浅的笑,却让长青看得眼眶莫名发热。长青有些胸堵,只是到底不再言语,只生硬地点头,像是用尽全身的气力。

“奴才,陪您去。”

听风楼前,车水马龙川流不息。离很远便能嗅到空气中浓浓的脂粉气,还加了些奢靡的气息。

浓妆艳抹的流莺们三三两两,或站在门前,或走下台阶,无一不是香肩微露,纤肢摇摆,对着过往的路人卖弄风情。于是便有衣着光鲜的恩客折了路途直直踏进楼去,好生享受一番花天酒地美肌柔香。

“想不到这里的生意着实红火。”男人在楼前停住,脸上略带哂笑。“二叔可算是赚个满钵了。”

“这儿据说是坊间最大之地。”长青在后低声道。

“哦?”男人挑眉。“既是最大,想必楼里的姑娘们自是风姿过人。长青,今晚准你好好乐一番。”

“主子!”长青稍稍变了脸色。“您明知奴才……”

不等长青将话说完,男人已经抬脚朝楼里走去。见状,长青索性闭嘴,将那半截不曾说出口的话生生咽下去,只抿紧了双唇紧跟着自家主子朝楼里走。

男人本便是风姿过人,长青生得也不差。两人虽说着了便装,但在这往来人中还是颇显醒目。不过是甫走到楼前,候在门边的姑娘们便纷纷迎了过来。风月场里待久了,一众人无不练就一番火眼金睛,眼瞧着走来的两人气度不凡,非富则贵,哪有不来逢迎以分得杯羹的道理?

“两位爷,奴家陪您可好?”

“杨柳给爷唱曲儿。”

“夏荷陪爷吟诗作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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