茧殇 第一、二章——苏绒烟
苏绒烟  发于:2010年11月1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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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话间,子夫已然轻轻抚上了小兵卒的颈子。小兵卒似乎还没有回过神来,只愣愣瞧着子夫,动也不动。

【小哥。】荆晟忽地急急开口。

【嗯?】子夫回头,一脸茫然。

【饶了他。】荆晟沉沉开口。

【哦,我知道。】子夫笑。

雨,不知何时停了。客栈里静静悄悄。荆秋娘忽地感觉有些凉意,忍不住便紧了紧肩膀。即便如此,仍旧抵不住一波波涌出的寒意。荆秋娘有些不知所措。她抬头看看荆晟,只瞧见这个男人一脸隐忍的神情。再扭头去看子夫,只见他满脸笑意。

然后,荆秋娘听到细微的一声闷响,像是某种硬邦邦的东西被折断一般。

【你说了要饶了他的。】荆晟有些激动,声音都隐隐发颤。

【我已经愿意帮他解脱了,还不算饶了他吗?】

子夫耸肩,慢慢笑将起来。

荆秋娘瞧着子夫的笑意,终究明白自己何以会觉得冷了。她很确定,子夫的笑让人绝望。

那是只属于修罗的笑。

第六节

小兵卒死了。

他知道自己已经死了,因为那会他听到自个的颈子断裂的声音,就如同冬日里的枯木,北风一吹,啪的一声便断掉,连接回去的丁点机会都没有。小兵卒有些意外。因为他很怕死,所以那会才躲在桌子下而不是像其他士卒那样挥剑砍人。可是真的死了,小兵卒又觉得眼前这个面带笑容的男人说的也不错,真是一种解脱。最起码,他这会已经感觉不到断骨的刺痛了。

人家说,人死时脑中最先浮出的是自个放不下的人和事。小兵卒本来以为自己会在这段短暂的时光里想起自己的家乡,那个漫山遍野开满桃花的小村子,还有他那刚刚过门三天的媳妇,笑起来脸红红的,还有两个浅浅的酒窝。可惜,小兵卒刚刚成亲三日就被抓了壮丁充军。离了那个美丽的小村庄,还有自己新过门的媳妇,小兵卒觉得自己应该会狠狠想念他们一番才对。结果,小兵卒满脑子里只有拧断他脖子的男人问过的话。小兵卒想,大概是因为颈子断了,所以才想不起从前的事,只能记住颈子断掉前一会的人,或者事。

拧断他脖子的男人已经起身回客栈了。而客栈里的两人也将全副精力放在男人身上,所以没有人会留意到这具断了脖子躺倒在地的尸首,其实,还有思想。虽说不能动,不能说,但是能听,能看。若非不能说,小兵卒其实还想跟那个男人说句话的。他想告诉那个男人,其实那不算禽兽。只是凑巧爱上一个同性而已,没有什么过错。

可是,小兵卒说不出来了。他空睁着一双无神的大眼,慢慢僵硬。

客栈里,子夫在尸堆中翻出张勉强还能立住的竹椅当桌子,人也顺势坐在一旁的尸体上。荆晟紧锁着眉站在一边,荆秋娘难得也没有话说静立一边,不过是躲在荆晟身后,面脸苍白。荆秋娘怕了,她觉得这是自己十多年来第一次生出如此大的恐惧,而这恐惧竟是来自一个面带笑容稚气未脱的少年,这叫她是如何也不能接受。许是意识到荆秋娘的恐惧,子夫忽地扭头过来,冲着荆秋娘便是做个最最无辜的笑。

【你怕吗?】

【谁说我怕了!】荆秋娘赌气回口,只是声音里有止不住的颤抖。

『要是不怕,做什么抖个不停?』子夫咧咧嘴。『比起从前那些个被我拆了骨头挖了心肺的人,他已经算舒坦了。』

荆秋娘变了脸色,再也没勇气与子夫对视,别过脸去便不肯回过头来。

『之前,有很多人追杀你们?』一直沉默不语的荆晟突兀开了口。

子夫忽地转头,冲着角落便喊了一声。『掌柜的,想老死在死人堆里?』

『不……不敢。』细若蚊蚋的声音从角落里传来,横七竖八的尸首莫名便动了几下,翻落开来,一个矮胖的男人期期艾艾站起来。这会天已经有些阴凉,那掌柜的却不停抬手来擦额上的冷汗。

『去准备些干粮,多装些水,然后放到我的马车上。』子夫弹弹手指甲道。『还有,你店里的果子也一并给我装上。』

说完,子夫抬手探入怀中取出锭银子扔将过去。掌柜的以为又是要命的利器,下意识便躲到一边。子夫噗哧一声笑出来。

『躲什么,银子都不打算要了?』

掌柜的讪讪,到底也不敢俯身去捡银两,只颤着身子钻进后边灶间去准备食物。见掌柜的去准备了,子夫也就跟着起身回房。

『等一下。』荆晟急急开口。

子夫也就站住不走,只是不肯回过头来。

『你们打算去哪?』

『你管太多了。』子夫冷哼一声。

『最近坊间传闻,西域出了位神医,救死扶伤无数,却不肯沽名钓誉。为人处世颇为低调,似乎是刚到中年,孑然一身,样貌却是清秀。乍听之下,像极我的一位故友。我这番前来便是为了去西国寻她。』说到这,荆晟稍稍一停。『此处是出关前的最后一个镇子。一旦出关,便只能奔着西国而去。所以,你们可是为了去寻那神医?』

『无聊。』子夫耸肩,抬脚便上楼去,再不肯理会荆晟。

『你干嘛对那个疯子说那番话?难不成你想跟他们一道走?』荆秋娘不满地嘀咕一声。

『这次去西国,不知会生些什么乱子。你一介女孩子,还是别跟我了。』荆晟淡淡一笑,并不正面回复荆秋娘。『你若等不及就先一个人去京师。我身上的盘缠足够让你赶回去。』

『不要。』荆秋娘坚决摇头。『荆大哥去哪,我就去哪。』

『秋娘。』荆晟心下一叹。『我是粗人一个,哪里懂得照顾人。若不是看在我们是同族的份上,你现在又是孤苦一人,我是断不会带上你的。』

『你是要赶我走吗?』荆秋娘猛地抬头直直望向荆晟,满脸的愤愤。

『我……』荆晟一时语噎,到底说不得话。

楼上,客房内。

『子夫。』忘安慢慢睁开眼。

『主子,我在这。』子夫慌得起身凑到床前。『闹腾了大半夜,你都没好好睡会。这会得空,你怎么不多睡一会?』

『撩起衣衫来。』忘安静静望着子夫。

『嗯?』子夫一愣,待反应过来,脸色便有些难看。『我出了一身臭汗,还没来得及净身,还是别看了。』

忘安猛地伸手撩起了子夫的衣袖。纤细的手臂,苍白,却满布疮痍。细看,却更像是利器剖开皮肉留下的。每一道都划得极深,应该是不久前才弄伤的,有几道还没有结疤,隐隐渗出些血水。而在靠近腕子间的一道,血还慢慢涌出来,一看便知是方才留下的。这一道划得极深,估计再深一点手便废掉。忘安怔怔看了一会,然后抓着那快要支离破碎的腕子贴上自己的唇。子夫僵住。

『一命,一刀。子夫,你打算生生割断自个的腕子来慰藉那些死在你手中的人吗?』

『不是……』子夫尴尬着抽手回来。『主子,你别多想,没有的事。』

忘安不语,只静静瞧着子夫。被自家主子这么看着,子夫又觉得那股子火气在心底窜了开来,而方才被主子的唇碰到的小块皮肤也火辣辣地烧起来。子夫有些脱力。

『那个,雨停了。』

『嗯。』忘安点头。

『那个唤作荆晟的人提到了传闻。他也准备去西国。要我甩掉他吗?』

『随他去吧。』忘安摇摇头。『我们现在动身。』

『好。』子夫点头。

雨已经停了,空气里还是带着些咸腥的湿气。忘安已经可以肆意走动了,子夫却是不依,仍旧抱起自个的主子从窗户里翻将出去。子夫安慰自己,从窗户出去是为了不让楼下那两个恼人的家伙缠住。而抱着主子走,不过是为了避免主子的一袭白衣染上泥浆。

忘安始终紧闭着双眸,脑袋紧紧贴在子夫胸前,温顺的如同某种小动物。抱在怀里,子夫有了种错觉,似乎抱着的不是人,而是易碎的宝贝。子夫愈发地小心翼翼。

他心里清楚,每次毒发后,主子的身子总是疲弱不堪,即便是手无缚鸡之力的人想要主子的性命也是易如反掌。每每这时,子夫便撑紧了全身的弦,虎视眈眈地注视着每个试图接近的家伙。若说忘安是一只安静无害的猫,那子夫便是凶猛的虎儿,忠诚地守护在主人身边,撕碎入侵者的咽喉。

而这会,抱着主子向马车走去时,子夫忽然觉得自个心里多了些东西。那是除了将主子奉若神明小心守护外多出来的一种渴望,一种保护自己的东西不被夺走的渴望。意识到这点,子夫不觉深深厌恶起自个来。

“你是白痴吗?”子夫小声嘟囔一句。

忘安忽地睁开眼,抬头静静瞧着子夫。子夫面上一红,尴尬一笑。

“今个儿天气刚刚好,待会我赶得快些,等到马车不能过的时候,咱们就骑马穿过荒漠。这样傍晚前咱们就能到西国。不过这样一来会颠簸得厉害些,你先忍忍。等晚上到了西国境内再好好休息。”

忘安轻轻点头,眼神晶亮。

子夫瞧得又是一阵心慌。只得急急别开眼,快些朝马车走去。方走近马车旁,正好瞧见掌柜的将包袱往马车上放。见子夫过来,掌柜的一哆嗦,提着的包袱又落到地上,溅起不少泥浆。子夫皱眉,掌柜的已经扑通一下跪在地上。

“对……不起。”

“地上脏,快些起来。”

柔柔软软的嗓音,听在耳里格外舒服,教人忍不住想多听几遍。掌柜的愣愣抬头,正好瞧见那快要将他吓破胆的少年怀中抱着的人儿扭头看他。瞧着他,掌柜的一时之间竟忘了害怕,只愣愣瞧着那人儿,再也挪不开视线。

“让你起来,听不到吗?”子夫皱紧了眉。那掌柜的看着自家主子的眼光让子夫非常的不舒服。

“啊?哦哦。”掌柜的回过神来,慌得站起来。直起身子来才想起包袱还在地上,忙又低下身去捡包袱。他本来就胖,这一下弯腰有些急了,竟一个不稳向子夫站着的方向倒去,眼瞧着就要摔进泥浆里时,一只细白的手提住了掌柜的肥胖的身子将他拉了回来,就如拉扯一件衣服般轻松。掌柜的受惊不小,惴惴抬头,正巧与那人儿又看了个照面。

“莫急,慢慢来。”忘安笑笑,缩回手来又转头将脸藏在子夫怀中,再不言语。

直到子夫将忘安抱进车厢,又狠狠扯过掌柜的手中的包袱时,掌柜的还没有回神。难得,子夫松开了紧皱的眉头,还不忘大方地笑起来。

“看够了吗?”

“够……够了。”掌柜的忍不住缩了缩颈子。

“那就滚。”子夫浅笑吟吟。

闻言,掌柜的忙不迭向客栈跑去,唯恐走得慢些惹恼了子夫丢了自家性命。

“等一下。”子夫开口喊住掌柜的。

掌柜的那矮胖的身子登时便僵住,一点一点转过脑袋时,颈子硬得如铜铁。

“你客栈里的那两个人,给我想法子拖住了。”子夫懒懒道。

知道不是要取自个脑袋,掌柜的明显放松下来。只是一想到客栈里另一个阎王,掌柜的又垮下脸来。

“爷,我怎么拖啊?”

“这还用我教你?”子夫不耐。“不是有一堆尸体摆在客栈?让他们帮你挖坑埋了。这么热的天,埋晚了可不好闻。更何况……』

说话间,子夫顺势在自个颈子间一比划。“死得可都是官家的人。你若不好好埋了,官府找上门来,你这脑袋可是难保。』

掌柜的一个激灵,转身就朝客栈跑。子夫又有些恼火。

“站住!”

掌柜的硬生生顿住身子转回头来,一脸苦相。“爷,您还有什么吩咐?”

“若是再有人拿着画像来来追问你,知道怎么回答吗?』子夫眯眼道。

“知道,知道。”掌柜的忙不迭点头,唯恐答慢了再惹面前小爷不快。

“好了,没你的事了,走吧。』子夫懒懒一挥手,转身便跳上马车扬长而去。

这次,掌柜的倒不急着回客栈了,只愣愣瞧着马车渐行渐远。

“那是个什么样的可人儿啊。』掌柜的小声感慨。

“他们走了?”

身后忽地有人急急开口。

“走了。”掌柜的下意识回道。待他回神,猛地扭头来看,正是客栈里那另一个杀人不眨眼的阎王。掌柜的心下叫苦不迭。

见人已经走远了,荆晟也不欲耽搁,越过掌柜的就要走,掌柜的哪里肯依,死死拉住荆晟不肯松手。

“掌柜的,你这是做什么!”荆晟心急不已。

“掌柜的,拖住他。”一个尖细的声音乍地响起来。

“我知道。”掌柜的顺口答道。方才那位大爷嘱咐的事,他可不敢忘。不过掌柜的答完了又奇怪,人明明已经走了,怎么还会再出声提醒?想着,掌柜的茫然抬头,才发觉原来说话的是站在不远处的荆秋娘。

“放开我。”荆晟有些不耐。

“掌柜的,别放。”荆秋娘急忙喊着奔过来。

听她这么一说,掌柜的却猛地松开了手。荆晟得了空,抬脚便朝外走。

“你要是真的走了,我就一头撞死在这里。”荆秋娘一声哭喊,人真个就作势要往墙上撞。

“秋娘!”荆晟顿住脚,悠然一叹,继而转回身去疾走几步拦腰抱住了荆秋娘。

“好了,别闹了。我带你走。”

闻言,荆秋娘转忧为喜,用力点头后拉起荆晟就朝外走。一直僵在一边的掌柜的这才缓过神来。他觉得自个这一夜受的刺激实在太多,这会又看了一出以死相逼的戏码,实在太过震惊。

“那个,你们不能走。”

“为什么!”荆秋娘抢先一步开了口。

“你们要是走了,我怎么办?”掌柜的忍不住擦了擦额上的冷汗道。

“该怎么办怎么办。你问我们,我们怎么知道。”荆秋娘没好气道。

“那,至少要帮我埋了厅里的尸体啊。”掌柜的有些委屈。“我的伙计跑了,就我一个,天亮之前怎么也没法把尸体处理干净啊。”

“一把火烧了不就完了?”荆秋娘摆摆手,转身就欲走人。

“等等!”掌柜的见状忙急着喊出声来。“两位是准备过大漠吧?”

闻言,荆晟先顿住了脚步。“掌柜的,有何事?”

“咳,事倒没有。”掌柜的干咳一声。“不过,茫茫大漠,你们两个若只凭脚力走出去可是有些困难。”

“掌柜的,你可是有骆驼?”荆晟大喜。“卖给在下可好?多少钱都可以。”

“你若想要,尽管拿去。”掌柜的眨眨眼。“不过……”

“不过怎样?”荆晟有些心急。

“帮我把客栈里的尸体埋了,骆驼就送给你们。”掌柜的大方道。

“这……”荆晟有些为难。他这会只想着快些追上马车,自然不愿意留下来埋尸首。单凭三人之力,要想把尸首埋完,天恐怕也要黑透了。

“这个好说。”荆秋娘眨眨眼。“掌柜的,你家骆驼在哪?”

“你先帮我埋了尸首,我自然会告诉你。”掌柜的不紧不慢道。

“你可是怕我们抢了你的骆驼一走了之?”荆秋娘笑。“放心,我们既然答应帮你,就不会食言。”

“秋娘。”荆晟忍不住皱起眉头。

“没事,信我。”荆秋娘低声道,顺便给荆晟一个安心的笑。

“别说那么多,先帮我把尸首埋了再说。”掌柜的沉下脸,不愿再跟荆秋娘纠缠。

就在他话音方落之时,一声骆驼的鸣声自后院传来,掌柜的登时变了脸色,整个人也僵硬了不少。见状,荆秋娘扑哧一声笑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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