茧殇 第一、二章——苏绒烟
苏绒烟  发于:2010年11月1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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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唔。”无颜皱眉轻哼一声。

“痛吗?”幺哥紧张着问道。

良久无声。幺哥苦笑。明知方才不过是无颜痛极出声,人并没有清醒,幺哥却还是忍不住喃喃自语起来。

“傻瓜,为什么不逃?明明只有几步路的功夫,即便逃不了,也该喊一声啊。非要硬撑着挨这一剑。若不是力道小,你这膀子便被卸了去。等你残了,看你日后再怎么自吹红楼头牌。”说到这,幺哥似是想到些什么,又微微一笑。“不过,独臂的宝贝,我也要。”

无颜的眼珠急速跳动了几下,复又渐渐安静下来。

幺哥一直小心地抱着无颜,开始还相安无事,不多时便有些麻烦。无颜许是因为惊吓过度起了烧,身子滚烫,人却在瑟瑟发抖。幺哥心急却也没有办法,只能抱紧了无颜,掌心紧贴他的后背灌注些内力过去帮他顺气。折腾了半晌,无颜总算稍稍好转,身子也不再抖得像筛糠。一番动作下来,幺哥跟着出了满身的汗。

也是因为忙于无颜的事,幺哥一时分心便不曾发觉有人靠近。等他注意时,来人已然站到了篝火旁。一男一女,年岁不大,看起来颇有些风尘仆仆。

“打搅了。”女子先开了口。“夜里在这大漠了迷了路,瞧见亮光就过来了。不便的地方,还请见谅。”

幺哥不语,只冷冷打量两人。眼见幺哥脸色不好,女子许是怕幺哥会一时恼怒着赶人,忙不迭又开了口。

“我叫荆秋娘,他是我的胞弟荆子夫。我们姐弟俩个因为急着赶路误过了宿头,本想连夜出大漠的,哪知今夜天色不好,一时迷了路。夜里大漠太冷,又不安全,瞧见您这有光亮,就一时冒昧过来了,您见谅。”荆秋娘尴尬一笑。“我们不是坏人,没有恶意。”

子夫不语,泰半身子隐在黑暗中,似是对荆秋娘的话不予置否。幺哥冷冷瞥他一眼,慢慢闭上了眼。

“难道没有人教过你,面对陌路人时不可报上自家名姓吗?”

“啊?”荆秋娘一愣。

“安静待在一边,若是扰了我们便马上走。”幺哥冷冷道完便再不言语。

荆秋娘眉开眼笑。

“谢谢您了。”

说完,荆秋娘便悄悄拉了子夫一把,满脸愤愤。

“呆子,还杵在这干嘛?抓紧到火边烤烤。瞧你冻成这模样,站都站不稳。你若是病倒了,明个我们怎么赶路?莫别说还带了一身的伤。”

子夫像是下定决心般,哑着嗓开了口。

“我的伤无碍。咱们还是去别处吧,留在这会扰到旁人。”

“说什么蠢话!”荆秋娘压低了嗓音训斥。“去别处?这夜里的大漠能冻死人!我还好说,你伤成这副模样本来就半死不活,再冻一宿,我怕你还没走到京城就先去见了小鬼。”

无颜的身子一动。幺哥察觉,慢慢睁开了眼低头来看,正好瞧见无颜懵懂着睁开眼。

“吵醒你了?要不要再睡会?现在正是最痛的时候,你睡着会舒服些。”说着,幺哥抬头冷冷瞥了荆秋娘一眼。

荆秋娘尴尬一笑。

“什么时辰了?”无颜嘶哑着嗓开口,眉头不觉又是一皱,倒吸一口凉气。“痛。”

“子时。离天亮还有些时候,你再睡会。若嫌他们吵,我将他们轰走便是。”幺哥笑。

无颜摇头,随即便挣扎着扭头去荆秋娘两人。担忧着无颜会触动伤口,幺哥不着痕迹地浅叹一声,帮着无颜正过身来。

“怎么,还是放不下?”幺哥悄悄伏在无颜耳旁道。

“我现在不想跟你吵。”无颜皱眉道。“唤他们回来。”

幺哥缓缓点了点头。

“出门在外,若是有伤便不可逞强。否则,岂非平白丢了自家性命,反倒叫旁人放不下心来。”幺哥冲着二人淡淡道。“到火边烤烤吧。包袱里有些伤药,荆姑娘拿些给兄弟用吧。”

“啊,那真是太谢谢您了。”荆秋娘大喜,忙拉着子夫便走回篝火旁。“我正巧还愁着该去哪里找些伤药给我这兄弟用呢。”

“无妨。”幺哥淡道。“包里还有些干粮,若是用得着便一并拿了去。”

说完,幺哥复又低头冲无颜一笑。

“这次算不算仁至义尽?”

“马马虎虎。”无颜翻个白眼,眼看便又要睡过去。

明知他在强撑,幺哥又有些心疼,不觉用力再紧拥一些,人也小心贴近了无颜的耳,用着宠溺满溢的嗓音安抚起无颜来。

“乖乖睡一觉,这里有我。”

“明个醒来……”无颜的嗓音渐渐低了下去,半晌又猛地惊醒。“我要看到他们没事。”

“会的。”

幺哥笑笑,低手再点无颜的昏穴,彻底打断他的兀自强撑。

这边,荆秋娘自顾打开放置一旁的包袱找要用的伤药,找到了,便忙不迭拿出来唯恐主人会变卦一般,还好不至于忘记要跟主人说声谢谢。只是这会荆秋娘站到了篝火旁,幺哥又是正对着她,正巧能叫荆秋娘瞧清幺哥怀间抱着的人是谁。真个看清了,荆秋娘一愣,手间伤药兀自掉地浑然不觉。

“怎么?”荆秋娘的异色自是逃不过幺哥的脸。

“没,没事。”荆秋娘忙低了头。

见状,幺哥也懒得再追问。荆秋娘是何许人也,幺哥并不在意,或者说,无需在意。需要在意的人,棘手的人,不会有命站到几步之内,对此,幺哥倒是格外自信,所以对着荆秋娘这种无名人士,自然不必放在心上。而那个荆子夫,想到这,幺哥不觉便多看他一眼,倒是意外发觉他也在默默打量着自个。影影绰绰间,他的眸间却是晶亮一片。幺哥淡淡一笑。

夜深了。

本来烧得极旺的篝火渐渐熄了去,冷意便悄悄泛了出来。怕无颜会着凉,幺哥便偶尔度些内力给他。荆秋娘蜷缩在篝火旁睡熟,荆子夫端坐一旁,似是同样熟睡。橙戎,却始终没有回来。

天快要亮了。

幺哥稍稍动了下僵硬的颈子,骨节劈啪作响,在这寂静的夜里却也能听得清楚。动完颈子,幺哥便缓慢开了口。

“伤是怎么来的?”

他问的是荆子夫。那个男人,明明有伤在身,却能在这种最叫人放松警惕的时候坚持整夜不松懈,虎视眈眈地注视着篝火这边的幺哥。若非天生警觉,便是后天早已习惯随时保持警惕。幺哥渐渐便有些佩服起他来。

“秋娘说,是坠崖所致。”

果不其然,幺哥话音方落,子夫的声音便低低传来,料来之前始终是在假寐。

“秋娘说?”幺哥皱眉。“你忘记什么了?”

“全部。”子夫如实作答。“偶尔会有些片段闪过,可是我分不清那到底是我的记忆还是臆想。”

“原来如此。”幺哥颔首。

难怪。

“那个。”子夫突兀开口,似乎在犹豫是否要继续。

幺哥不语,静待。最终,子夫还是开了口,只是声音里掺杂了太多的不确定。

“我们从前是不是见过?”

第十一节

涂满油的大缸,深且宽,周遭没有任何可以附着的地方,呆在缸底,便也有了陷入深沼的错觉。

“想见你的主子,便从缸里爬出来。”

一道清冷的嗓音如是说。

子夫听到了,也当了真。那个男人当初是如何以决绝的姿态将自家主子掠走,子夫记得清楚,自然,也就清楚男人说这话的真实性有多少。呆在缸底,看不到外面,也瞧不见男人那张讨厌的脸,子夫非但没有开心,反倒愈发急躁起来。若要见主子便先出了这大缸,子夫明白,便不再慌张。他急躁的,是想看看那个男人,那个嗓音熟悉但无论如何也想不起的男人。

缸的四壁很滑。子夫先试着跳起来攀住缸沿再翻出去,不过试了半日便也只能悻悻放弃。一计不成,子夫便再试着手脚并用借助支撑的力道出去。这次,等他摔得鼻青脸肿缩在缸底气喘吁吁时才突然明白,原来缸中擦油的目的纯粹是为了不让他攀住。若要出去,只能另寻他法。

“要我做猴子?还是要砸破这缸?”子夫自嘲。

人,到底比那猴子要聪明些,却也比不过猴子的敏捷。子夫当然做不成猴子,便只能用蛮力来一拳拳击打着该死的缸。一拳,两拳,数不清的拳头落在缸壁上,只不过弄出一点钝重的声响。等到太阳偏西时,子夫全身瘫软倒在缸底,衫子早已被汗浸透黏在身上,双拳却因着用力过度而轻微颤抖着,血肉模糊。一只包袱便在这时被扔进了缸。

子夫慢慢撑起身子打开那包袱,一只水囊,一块干粮。瞧这情形,男人并不打算饿死他。或许,会将他投进这大缸也不过是因为一时兴起,像是有钱人家花银子看戏子唱戏一般,那个男人应该是太过无聊才会想出这种消遣的法子。有钱人的作风。

那个人应该是大户人家吧?子夫暗忖。总也忘不掉男人身上着的衣裳,看起来便是贵死人的绸缎。子夫记得小时候同村的陈寡妇也有一件绸缎做的衣裳,只到过节时才会取出来穿一穿,到时同村的女人无一不凑到陈寡妇前,满脸羡慕的神色。想着,子夫便自嘲一笑,摸起干粮来咬了一口。

也就是一口,子夫便再也吃不下。他又想主子了。两个人从来没有分开过,这次居然分开将近一天,子夫没法忍受。这么想着,子夫便失了吃饭的兴致,只草草喝些水便站起身来。男人说过,只要出了缸便能见主子。先不管男人的话有多少可信度,最起码要先出了这缸才对。子夫便攒起了气力,继续想法子出去。

跳,跳不高。砸,砸不破。爬,爬不出。当子夫再一次狠狠摔下去时,他就着躺倒的姿势愣愣看着缸口露出的半个月,一时竟也忘记爬起来。已经半夜了,周遭静静悄悄。蜷缩在这种地方,的确会叫人崩溃。可是子夫没有。他瞧着那冷冷的月,忽然在想,人其实也跟猴子一样,对美好的东西,譬如这皎洁的月,都会有一种向往。所以猴子会想着到水里捞月,人则幻想宫里嫦娥与吴刚。

子夫甩甩头,慢慢站了起来。有时候,或许人做不到的事,猴子便能做到。既然困在这缸中出不去,换成猴子或许会很简单,子夫想,那么索性便学一次猴子又有何妨?只要能出去,只要能见到主子,即便学狗又如何?

子夫当真便做了,像猴子一样,手脚并用借助窜跳的力量向缸沿处攀爬。一次无果,两次。两次不成,三次。月亮下去,太阳升起。太阳落下,月亮上来。开始子夫还能分些心思去看看外面天空挂着什么,到后来一腔心思便全然放到眼前这滑腻的散发着油香的陶土块上。还是那么滑腻,还是纹丝不动,子夫却觉有些地方已经不对了。开始只能跳到缸的中央,现在已经快要触碰到缸沿,甚至中途碰到缸壁时都感觉不到滑腻。当然,这些都是子夫在将猴子攀爬的本领模仿的惟妙惟肖之后才渐渐有的感觉。

直到那日,子夫醒来后如同往常一般向缸外跃去时,他只觉眼前一花,等脚再次触到坚硬的地面时,子夫愣愣看着周遭。一处幽静的小院,以及一个面色清冷的男人。大缸静静立在原地。

子夫出来了。

“不过月余便能出来,倒是我小瞧了你。”男人淡淡道。“如此,倒也放心将轩儿交由你带出去了。”

子夫猛地冲向了男人。

只是,子夫不过刚刚冲到男人身侧便觉身子一痛,下意识低头来看,只瞧见一枚骨针直直刺入自个胸膛。子夫愣愣抬头,恰好能瞧见男人唇边一闪而过的笑意,以及举起的手间隐隐发亮的银针。额上一阵尖锐的刺痛,子夫慢慢倒了下去。

男人慢慢笑了起来。

猛地睁开眼,眼前是一团黄色的绒毛上下摆动。子夫有些吃惊,慌得直起身来才发觉,自己正坐在骆驼上缓慢前行。原来方才不过是梦。

“你醒了?”

一记软软的嗓音突兀响在子夫耳畔,子夫登时便僵住了身子。刚刚自噩梦中惊醒,子夫还有些浑沌,也就没留意自己是以被人紧箍的姿势坐在驼背上。环绕在他腰侧的双手苍白瘦弱,似乎还能瞧见皮肤下汩汩涌动的血脉。子夫有些脸红。

“那会瞧你睡得香,想来是累了,也就没喊醒你,只将你扶上骆驼来。”男人轻轻笑笑。“怕你会摔下去,我便跟着一并坐上来。现下你醒了,我这就下去。”

说完,子夫只觉腰间一松,待他讪讪转头时,正好瞧见本是坐在身后的男人跳下骆驼,不偏不倚跳入另一个青衫男人的怀间。那个男人,子夫猛地皱起了眉。

“听说你不记得前尘,真叫人遗憾。我们还有一面之缘呢。”先前的男子笑,脸色却是愈显苍白。“鄙姓花,字无颜。兄台大可称呼我无颜。”

子夫瞧着无颜苍白的脸色,胸间不觉便有些堵。这个花无颜,嘴里说着与他有一面之缘,子夫却总觉似乎与他相识许久一般亲切,但看那脸却分明是陌生。即便真有一面之缘,自己已经忘记全部,当然也会忘记他。如此安慰自个,子夫不着痕迹地将无颜打量一番,心下不适的感觉却愈发明显起来。

这个花无颜,看起来与自己年纪相仿,却分外矮小。骨架也极是瘦弱,似乎轻轻一捏便能将他的骨头捏碎。唇上虽是噙着笑,却总叫人觉得那笑太过强撑。至于肩胛处那隐隐还在渗血的伤,纵使被布巾掩住,但仍叫人感觉心惊。子夫愣愣瞧着无颜,半晌没有回神。

“子夫?”无颜小声唤道。

子夫猛地抬头,直直对上无颜的双眼。这个男人,他很确定,自己并没有告诉过他名姓。天快亮时自己许是一时累极昏睡过去,但纵使在梦中他也不曾开口提过,可眼前这个男人不仅知道自己的名,甚至还喊得理所应当。子夫最计较的,是这个人喊起自己的名号来为何会叫人觉得如此自然?

“是不是还没有睡醒?”无颜掩嘴轻咳一声后方才开口。“荆姑娘与我二姐去寻水,回来约莫还有些时候。在驼背上睡虽然不舒服,但好歹还是聊胜于无。等荆姑娘回来了我再喊醒你便是。”

“你……”子夫犹豫半晌。“为什么会知道我的名字?”

“这个啊。”无颜轻轻一笑。“昨夜你们来时荆姑娘曾经自报家门啊,那时我有听到哦。”

看着无颜很是认真地回答,子夫没来由的便是一阵失落,而那句想要离去的请辞却也怎的都说不出口。最终,子夫不过纵身一跃下了骆驼。无颜有些紧张地瞧着他。

“我没事。瞧你有伤,骆驼让你。”子夫尴尬着解释。

无颜长长舒一口气,随即便笑弯了眉。“你的伤比较重哦,我没有关系,瞧,身边不是还有个忠实守卫吗?不用担心我的。”

说着,无颜转身冲身后的男人微微一笑。“对不?”

幺哥苦笑着点头。

两人应该是关系极为亲近。想着,子夫便有些吃味,待回神时,身子已经早一步动作。抓住无颜的手,扯离幺哥的怀抱,转身抱起送上骆驼,动作流畅一气呵成,子夫甚至都没有发觉自己做这些事时脸上恨恨的表情。幺哥抱肩站在一旁,满脸深色。

“我只是撞到脑袋起个包,没什么大事。你伤在肩还流血不止,比较惨的人是你。乖乖呆在骆驼上别乱动,睡会也成。”子夫冷冷道。

“你在关心我?”无颜睁大了眼。

子夫一时愣住。讪讪着抬头,正巧看进无颜眼中。无颜眯眼轻轻笑,眼神晶亮。许是子夫的错觉,总觉无颜眼中有些东西在悄悄涌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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