断袖——焚麝
焚麝  发于:2010年11月2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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董贤步步艰辛地回房去,更换了便服,默想片刻,问题还是必须面对,细细一想,除了尴尬外其实也没什麽,绝不能让宽信还有朱诩知道,否则就再也没有脸活下去了。可以对娘说出实情,只有娘知道该怎麽安慰他。下定了决心,董贤命仆人向太夫人通知一声,略为整理了一下仪容,才往娘的院落走。


「哥,你回来了!」

董玲高高兴兴地扑上去抱住董贤,娘微笑道:「二八姑娘了,还小孩子似的。」

董玲顽皮地一笑,又看著董贤,突然脸红心跳:「哥,你好漂亮哦!」

「什麽?」

「奇怪,真的好漂亮……以前还没有这麽美啊!」

「胡扯些什麽!」

董玲笑道:「哥是才貌双全耶!我就说宽信笨蛋,有眼不识泰山。」

董母一直含笑不语,董贤对母亲心照不宣地换了个眼色,轻按著董玲的肩:「阿玲,我有些话跟娘说,你回房去吧。」

董贤亲自关了门,慢吞吞地走到娘对面,跪坐了下来。董母也不说话,凝静的空气中,秋风轻拍著窗纸。董贤低著头,揪扭衣角,宁愿把不必说话的时刻延长一会儿。

「……你不愿意说,娘不勉强。但是,如果我儿心事重重,娘也想为你分担,贤儿,你是娘唯一的亲骨肉。」

「我……不知道该怎麽说。」董贤一开口,眼泪就忍不住流将下来,董母一惊,董贤伏案饮泣,伤心欲绝的啜泣声,是董母从未意想得到的。背上感受到母亲轻柔的拍抚,哭得语声含糊:「……那种事……我……皇上……我……在宫里每个人都烦我,笑我像女人,可是……只是笑而已,我根本……没想到会……如果没有这张脸……,如果没有这张脸,就什麽事都不会发生了!都是这张脸害的!」


「到底是……贤儿,到底是怎麽了?」董母竭力镇定,声音却颤抖著。

董贤哭著跪伏在娘膝前:「孩儿人节已亏,辱没双亲,活著只是羞耻,不如……不如……」

「到底是怎麽一回事啊?」董母已又惊又急得掉下眼泪,「你倒说说清楚,什麽人节已亏?什麽辱没?又不如怎样?」

「为什麽要把孩儿送进宫?」董贤的脸上沾著发丝,珠泪滚个不止:「侍中傅大人……以前就一直强拉我……做……做他的人,如今……连皇上也……也……」董贤重新哭倒在地,董母呆了半晌,董贤伸手去拉娘的衣襟,董母才猛然惊得挥了开他。


董贤一怔,苦笑著堕泪,无力地说道:「免罪、升官、赏赐,就是这样来的……」

 

董母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良久才颤声道:「你……你怎麽应对皇上?」

董贤垂首不语,只有泪珠溅落衣襟的声音。

「你……你这……」董母尚未骂出任何话,已紧拥住董贤,失声痛哭。董贤哭得更厉害,却努力压抑著声音,不让外面听见,几乎连气也透不过来。良久,董母才抚著董贤的头发,欲言又止,长叹了一口气,拭著泪珠。


「娘……」董贤怯怯地叫了一声。

董母不看董贤,出神地不知想些什麽,道:「你不要再动傻念头了,既已……只要不让人知道……」

董贤重新堕下眼泪:「可是,皇上自己说出去了啊!」

董母一怔,以手缓缓梳齐董贤的乱发,看著儿子芙蓉带雨般的容貌,心中除了绝望之外什麽也没有。不该生得如此美貌,不该当女儿养,不该生就一副委婉的个性,不该送进宫,不该……,这不是早就注定的命运吗?


「说出去了,表示皇上要定你了……」

「娘!」董贤又羞又急,「儿此次回来,就想辞官了,我们一家不要做官了,好不好?」

「不可能的,」董母喃喃道:「既要定了你,怎会准许辞官?怕还要再升呢!」

「不会的!皇上他……并没有特别对我……我们只……只是……不会的!皇上还差点要赐儿一死呢!」

董母心烦意乱,道:「你爹应该收到免罪诏命了,不几天就会回来。这种事……不必说了,他有眼有心,会明白的。」

董贤比方才说那件事还要难熬地想父亲回来的处境,黯然道:「儿去死算了……」

「这样死,不是更让人耻笑吗?」董母怒斥著,眼泪又滚了下来,「名声已毁,如今,不管旁人说什麽,都要忍耐谦退,不要再落人话柄,懂吗?」

董贤点头不语,母子二人默默相对垂泪,不知该说什麽。

 

 

幸而到处都在说东平王的邑内,危山上土石草木自动形成一条驰道,并且有巨石自立的事。这奇异的祥瑞引起的话题,比深宫豔闻更轰动而引人注意。宫中人尽皆知的事没有传到民间,那就放心了。


一切还会像以前一样吗?在家中的平静使董贤稍微安下了心。自己要平凡的生活,有一天也许和妻子生下女儿,诩哥哥也会成亲,就把我的女儿嫁给他的儿子,两家人亲密不离。这无聊的幻想,在秋意中含著微微的痛苦,看不见朱诩时,就格外清楚地刮著心脏。


走上曲桥,朱诩靠在对岸的松树干上眺望远方,董贤笑著向他招手:「久等了!」

朱诩只是等著,董贤快步上前,笑道:「约我来,有什麽事呢?这几天没有怠慢你吧?」

朱诩生疏地看著别的地方:「我有些话要跟你说。」

「好,到亭子那边,我叫人备酒……」

「不必了!我问问就走!」

「诩哥哥……」董贤被吼得一愣。

「对不起。」朱诩还是不看他,「董黄门,我应该先贺喜你的升官才是。」

「不要这样,这官位不是我要的……」

「你不要再骗我了,」朱诩紧握著拳,忍耐住心中的哽塞之感,「我不懂,你为什麽隐瞒著我很多事?如果我来这里造成你的麻烦,又为什麽强要留我?这也许是京城官宦人家的礼仪吧!我不懂这一套!」


「诩哥哥,我是真的想要你留下来啊!我……你难道不能分辨吗?我的态度是真是假?」

「你的态度?我只觉得虚伪!」

董贤一怔,「虚伪……?」头晕眩了一下,勉强稳住,整个人好像被压碎了,「我没有,诩哥哥,你误会了……」自己的声音竟彷佛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我是误会了,」朱诩的笑容那麽苦涩,为什麽诩哥哥冷静得可怕?他的明朗呢?他的热情呢?「我以为阿贤很纯真,不懂官场狡滑残忍的那一套;我担心阿贤受欺负,我不放心阿贤,这一切我都误会了,恭喜你平步青云,光宗耀祖……」


董贤一巴掌甩在朱诩脸上,手心好痛,像火在烧著头,快炸开了,眼泪也好烫。

朱诩并不转回脸,木然忍受左颊上的火辣,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什麽。既然决定要绝交了,又何必在意是否在言语间伤了董贤?不敢看他,只怕屈服於那往昔令他神动的容姿。真正受伤害的人是自己,该哭的到底是谁?


「再见。」朱诩清晰地说完,才要走,董贤已一把拉住他的手:

「听我说!诩哥哥,不……」

朱诩用力抽回,董贤惊慌地看著他眼中的嫌恶,这比被皇上侵犯还要痛苦。

「再……给我一次机会,好吗?」董贤好想靠在朱诩怀中,好想以从前那个乾净的自己,去握朱诩的手,「相信我,再给我一次机会,十年,难道……抵不过这几天?」


朱诩沉默不语,那软弱得像要崩溃掉的阿贤,一点都不像扶摇有术的官僚,想如昔抱住他、轻言软语安慰他,全身却像被钉住的松干,两人只是屏息般凝立,呼应著疑惑与锥心。

 

 


左署内,董贤看著镜中自己的脸。

从来没有细看过,这熟悉的面孔,是众口一辞的称美,为何竟连拥有佳丽无数的皇上也格外青睐?董贤彷佛以另一个人的眼光,审视著镜中的花容。少年特有的鲜嫩肤色,就像初生的花芽,细细晕开淡淡的红雾,他甚至还未完全绽放,若逐渐开展,会是何等的瓣瓣青春?董贤轻抚著镜中的脸,你除了美貌之外,还有什麽?


披垂下宛延於地的长发,这缕缕柔丝,捧在手中就是拥云含雾,不必玉钗妆点。董贤梳起美丽的发髻,编垂下披於胸前的泽亮,换上白绢内单和深紫色绣金的深衣,微披上御赐的凌云纱。身旁服侍的内侍们都怔住了,看著董黄门慢慢站起来,那光芒竟引起天色一片黯澹,中性的凝止神韵,不动之际,便阐演出古老传说中最凄美的片段。即使是前朝服侍过赵飞燕的侍臣,当年装扮过王昭君的宫宦,也不禁屏著气息观看董贤,美的极境中,是眼与心的刺痛。


暂时,就把这倾国之姿当作别人吧!董贤抛开了一切思想,一步一步走向深宫。

等候在寝殿的刘欣,从座中抬起头来,一怔,笑了,挥手令内侍宫女退下。内臣们鱼贯倒退而出之际,都不禁偷瞄跪伏在屏风前的绝色,揣测是哪个倾城的新妃子。

宋弘最後退出,一重一重关闭了殿门。

 

抬起脸,朕瞧瞧。

董贤深吸了一口气,抑制住不由得焦灼起来的身体。肌肤相触的瞬间,皇上的呼吸变得急促,紧紧的交缠中,喘息与颜色狂乱爆裂於空中……

「好美……」

纱帐中,透出淡晕的宫灯,和含糊的话语声。

「皇上……」

刘欣的脸自董贤胸前抬起,双手在肩上游移著,华服凌乱中,倦懒的舒畅使空气弥漫著颓废。

刘欣轻轻捧住他滚烫的脸,温存地吻著,眉宇,眼帘,耳廓,触及之处的滑腻,被体温蒸散的幽香若隐若现。

「此次,你有什麽要求,直说了吧!」

董贤愕然,皇上一面吻抚著,一面轻描淡写地说那种话,原来早就被看出来了。反而说不出口了,推挡著皇上,是自己投怀送抱,真是……董贤揉掉眼泪,默默不语。

「不说?不是白赔了一次吗?」刘欣打趣道。

董贤抬起手臂遮按住眼睛,深吸了一口气,才道:「这种可以收买的身体,不值得珍惜吧?」

刘欣亲自为董贤结上内单的带子,以手指梳抚著散在枕席上的长发,详看这衣衫不整的躯体片刻,抱住董贤的头,笑道:「爱卿年方十八,朕就买下爱卿这数年青春,如何?」


「微臣难道是娼妾之流吗?」董贤怒道。

「好,有骨气。不过你还没说这次的价码呢!」刘欣促狭地笑著,一手撑著脸,欣赏董贤生气的表情。

董贤背转过身子,偷偷掉泪,只要朱诩回心转意,为了这一点,做什麽都不在乎了。

刘欣从背後抱住董贤:「唔?」

「请皇上降旨……把沛郡郡守……革职查办,并清查官粮私卖之事……」

「什麽?」

董贤红著脸重说了一次,刘欣好不容易才听懂,忍不住大笑出声,董贤看著皇上笑得直不起腰来,有点意外。

「哈哈哈……那种事,到朝廷上去说就……就行了呀!哈……还需要付出身体吗?你……哈哈哈……」刘欣拼命克制住,还是又笑得更厉害:「其它报告政事的,的大臣,都像你这样……朕可消受不起,哈哈……朕,朕不行了,哈哈……」


董贤气得抗辩:「这是很火急的事啊!」

「好,好,」刘欣笑得眼泪都流出来了,「朕马上办,爱卿以後都用这种方法奏报吧!哈哈……」

一个晚上,就在刘欣的笑声中,直到入睡。次晨五更上朝之前,刘欣特别交待宋弘派人侍候董黄门,等自己返宫。宋弘应承著,目送皇上辇驾消失於晨雾四掩。从来没有看过皇上如此愉快地上朝,那位董黄门……宋弘依照往例,等皇上离开寝宫後,才指派宫女整理。透过纱帐,看著熟睡在御榻上的董贤,究竟这对皇上而言,是好是坏呢?从来只有倾国美女,皇上却迷恋著一个少年。这个美丽的臣子握有美色与政权潜力的双重力量,是一想起来就令人担忧的事。


那纯真的脸孔底下,是何等的权术心机?宋弘不禁微笑,董贤,董黄门,你真不简单哪!

 

 

「启禀万岁,东平党人妄以妖瑞符谶,引用昭帝时泰山石自立旧事,诅咒万岁,图谋不轨,按律当斩首弃市。十恶不赦之罪,兼逢严冬刑杀之季,应立即执行,无待春夏。」


负责审察东平王诅咒谋反的官员的奏报,语气之坚决,令刘欣几乎就要降旨答应。这是绝不可赦之罪,因此,审察时更必须谨慎。廷尉梁相的奏章中早已指出:冬季即将过去,若草率定罪,赶在冬季执行死刑,恐怕反而使案情永无水落石出之日。


若拖延一年,则不知对民间有何影响。怪力乱神之事,往往决定著愚民百姓的向背,这是为政者最无力的一点。

万般无奈的刘欣,向傅太后徵询意见时,傅太后一清二楚地告诉过他:巨石自立的事已经发生,只有杀掉东平王,压制住谣言。不必查是否有冤狱了,对无法解释的妖异,只能这麽办。牺牲东平王,换取天下的安宁吧!


看来虽然冷酷,却非如此不可。早有腹案的刘欣迟迟不准许执刑,为了不诛连太多人而苦思著。朝廷威信,无辜生灵,为何不能两全?车中的刘欣费神不已。

一入後宫,迎接的侍从中,董贤腼腆的神情令他笑了,暂且抛开烦心的政事,命董贤陪他用膳。董贤小声地说声遵旨,不敢看其他人的表情。

幸而皇上没有让太多人在身边,不希望被打扰,只有几名宫女内臣。以前边用午膳还会边听黄门郎报告事情的皇上,竟支开了所有的郎官,令宋弘颇感安慰。

「朕以前在东宫为何没有见过你呢?」刘欣随口问。

「禀皇上,因为……呃……东宫舍人很多,微臣没有才能,聊备一格而已……」

「你一定常旷职!」刘欣一针见血地代他说了。

董贤吱唔半天:「只是偶尔……」

「偶尔?嗯?」刘欣捏了捏他的脸,笑道:「那就现在补过来,朕不许你出宫了。」

欲言又止,还是吃饭算了。

「董贤……你很贤能吗?为什麽叫做『贤』?」

「微臣不知道。」

「怎麽可以不知道?左传中说:『夫名以制义,义以出礼,礼以体政,政以正民。』名字是很重要的。那你的字呢?」

「微臣没有字。」

「待字闺中吗?」刘欣取笑道,「是该由朕来取才是,就叫你爱卿吧!」

董贤满脸通红,迟疑著道:「皇上,微臣……有一言以谏,罪臣已使圣上蒙秽,不敢再续恩泽,以後,乞万岁割舍此种……欢爱,否则,臣罪不胜……」

 

刘欣按住他的手背,微笑道:「那个漆盒还在朕手里。」

居然来这套!董贤只得忍气吞声,思索著要回来的方法。沉吟间,刘欣又道:

「你喜欢漆器,朕赏赐给你,随你要多少。」

「微臣不要!只要原来的那一个。」

「这麽重要吗?哈哈……那就更不能还你了,朕要天天放在身边。」刘欣玩著董贤的头发,「朕想加封你侍中之职,时常陪朕说话,反正你也不是做官的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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