断袖——焚麝
焚麝  发于:2010年11月2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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楔子

隐约的萧咽,在颓台断垣间被风扯散,漫入残阳。

交错的枯松,在瑰丽的橙光中,映成凌乱的黑网,罩覆著地基石面。偶尔,掀起一阵微风,抚开横断石碑上的沙尘,碑上龙蛇之迹亦残缺斑驳,难以分辨。

这曾是何人所筑的宏规?土砖里乍现一方古驰道的白石,又是何年何月,何人所行?那漫无边际的荒凉,是何等浩大的遗址?为何遗存下刻意的衰败景象,无语地仰视苍穹?而今,怀著万古愁思的人们,寻不见上林苑的翠茂,又怎能接受:这荒凉地面,曾是一代盛世,辉煌无双的未央宫?


二千年了,这儿的确曾屹立著未央宫,只是夕阳将逝,在音尘已绝,西风残照的汉家陵阙,早已眠入千年之深的土中。所有的名字:古长安,三辅,西京……都早已化为青简,而这半编史书,也终叫蠹虫蚀蛀,灰飞,湮灭,只有无所寄托的游魂徘徊著,凄恻地沉吟,在冰澈的夜。


猛然间,天地传来凛然低沉的警语:

「天下乃高皇帝天下,非陛下有也!」

「陛下取非其官,官非其人,望天悦民服,岂不难哉!」

「今贫民菜食不厌,衣又穿空……陛下不救,将安所归命乎!」

陛下!

陛下……

那急切的谏言横空激,狂乱交错,在苍茫中回响,侵击帝座巨星,刺目的白光激闪,灿烂夺目的冰白,划破天际,瞬间流星抛坠……

刘欣撑起欹侧的身体,不敢置信地注视著,那黑黛色的夜空,紫微星帝座的冰馀辉。

重新躺回床上,方才的流星……一种含糊的茫然自心底升起,帝座的流星,表示……

 

入京以来,一直难以适应,尽管白天已被繁文缛节折腾得筋疲力尽,夜里仍不时失眠,怀念著北方熟悉的定陶国。从国邸搬进未央宫,名义上是为当今圣上侍奉汤药,实际上……每个人都心照不宣。未央宫,夜未央,这肃穆的辉煌,虽说是全中国——几乎就包括了全世界——最绝对的权力巅峰,却有某种疏远、冰冷之感,以及说不上来的无形压力,一日比一日紧迫沉重地逼近他。


殿下!殿下!

急促的脚步声,在寝殿外杂沓,动的灯架、光线、人影,都在重重帐幔外骚动。光线流映过他年轻的脸,密致的睫羽,在幽深的眼眸上,晕染出一片忧郁的浓荫。他坐起身,平静地注视前方,从容不迫地等待著这终於来临的一刻。


启禀殿下,万岁爷……已於丑时三刻……驾崩!

凄厉的丧钟,猛然震落!传著,散逸向天地八方。

——这是西汉绥和二年(西元前七年)三月十八日,第十二任天子孝成帝刘骜在位第二十七年,距离汉室开国,也有近两百年了。

建立了两百年的大帝国,曾有无数辉煌历史,开国的传说中,霸王乌江自刎,高祖的奇谋与神迹,为帝国的权威蒙上一层凛然的天命。

丧钟的沉响,更坚定地吟啸,沉沉散布……

 

中官们为他更衣著履,梳理著他的长发,盈白的厚绸衣领,泛著铜灯的淡淡金光。

他在中官、太傅的引导下,穿越过回廊复道,夹道恭迎的内侍及官员们肃穆地长跪,脸孔陷在黑暗中,那点点苍色的灯火,在将行天亮的黎明,竟像被吸去了亮度一般,只馀下一笼笼青白色的朦胧。


这累积下来的制度、传统,由谁所承担呢?自己,和这些跪著的影子之间……

曙光乍破,未央宫的正殿,迎面而来!

造做的明亮,激厉的号哭声,从大殿汹涌吐向他。宫女内侍哀号著,嫔妃尖锐地哭著,在暧昧的晨空,淡去的夜痕下,刘欣默然,随侍者入殿。殿门在他身後应声而闭,便隔绝了晨曦。

 


第一章 魂殇

魂兮归来,北方不可以止些!增冰峨峨,飞雪千里些!归来兮,不可以久些!

──招魂?楚辞

 

殿下。

轻轻的耳语,使刘欣微睁开迷蒙的眼,所有的人依然木偶般垂首敛容,白纱也寂然不动。香炉轻烟袅袅地盘旋,绕升。

混乱的一整天,刘欣任凭摆布,谁来谁去,他也说不上来。

刘欣抬袖,偷偷打了个呵欠。寂静的侧堂,皇太后和皇后的动静无从得知。只有殿外的林梢,在风中沉吟。夜似乎停止了流转。

这种平静,对刘欣而言,却并不难熬,反而有种熟悉的安然。长久以来,每当他告诉别人自己记得三岁时守父灵的情景,都会换来不信任的笑容。

那是真的。冰凉地坐在地上,抬头看见巨大的白灯笼上烙印般的「定陶」篆文摇晃著。好多个定陶在摇动、旋转,眼一花,竟「乓」地往後仰倒,侍女、褓母们惊叫著忙抱起号啕大哭的小王爷。为了他跌撞的事,好多侍女被处罚、鞭打,定陶王刘恭早逝,三岁的刘欣是独嗣,损伤不起了。好好地坐著竟也会跌倒,似乎应了相者所说的至尊至显,多祸多殃。


父王的丧礼後,刘欣就只记得周遭的环境暗了下来,衣柜、床褥,都和自己一样,终日浸在幽暗而不见天日的房间中。後来才想起来,这是祖母的房间,浓浓的药味,已成了房间的颜色,使全部的家俱透出一种根深蒂固的谐调之感。


祖母以不信赖宫女为由,硬把他从生母那里抱来,亲自抚养。每个月,生母丁姬只能藉拜见太后时,幸运地见到儿子几眼,多少端视祖母的情绪而定;至於让刘欣去丁姬那儿,或仅只私自离开祖母的宫殿,都是严格禁止的。因此,对於毫无印象的亡父,与极少谋面的母亲,刘欣完全说不上来有何感觉,双亲只是一种身份而已。
  

祖母傅太后,才是与他有紧密关连的人。

祖母时常指著美丽的漆镜台,或沉厚古朴的犀角药臼之类,告诉他这是孝元皇帝御赐,或赏赐的前因如何如何。不管祖母说了多久,重覆了多少遍,刘欣都静静倾听,仰望著祖母,陪她沉溺在长安的幻影馀辉中。


随著年龄渐长,父王姬妾、侍从们都说自己和父王长得越来越像,连动作、神态,都如出一辙。祖母时常久久注视著他,刘欣也习惯静静地像一尊塑像一般,让祖母端详。明显地感觉著:太后不是在看著自己,而是透过自己,看著英年早逝的父王。不管做什麽事,傅太后都会说道你父王如何,你父王如何,刘欣也必须尽量地模仿那毫无印象的亡父,众人传说中的父王,似乎在默默死去的自己的躯体中活了下来。

 


某个午後,内侍匆匆忙忙进来传达消息,说是丁姬垂危。傅太后考虑片刻,才命贴身老婢去唤刘欣来,亲自为他系上帽缨,让严装盛服的刘欣去见丁姬。刘欣还记得,内侍们唱禀著王爷驾到,宫殿内混乱、骚动不已的情状,迎接的宫女甚至有点喘息不定及惊惶。被引导到陌生的内殿,刘欣才第一次见到母亲的房间陈设,感觉上刺目而粗野,习惯了京城品味的刘欣,虽不能清楚地指出风格,却被一股强烈的感受左右著。


披覆的纱帐下,那垂散著长发,头上包缠著绢布的憔悴妇人强打起精神,含笑迎接他,泪光在眼眶里颤著,又像一层黏稠的翳光般不洁不净,老滴不下来。勉强伸出手去让那妇人握住,妇人冰湿的手无力而卑怯地捧著他的双手,反覆地只说好思念王爷啊。刘欣却怀疑她就是丁姬吗?拜见太后的先王妃妾之中,刘欣曾特别记住母亲丁姬是哪一个,虽然忘了上次见面的情景,大致的印象里,却没有这张苍白之中,畏怯得有某种诡异热烈的脸。沉默寡言的他,连自己都讶异地,自然而然开了口,温柔地劝娘亲服药养病,儿当侍汤药云云。


说著言不由衷的话的同时,其实已想回祖母那儿去,当然他也没有真的亲侍汤药,那是宫女内侍的职责,太后找来的师傅们正精心教养王爷诗书,这才是定陶国最重要而不能耽误的事。幸而不久,丁姬的病势有了起色,傅太后偶尔也命刘欣代自己去探问。行动上获得了较大自由的他,每回还是时间一到,就按时回祖母那儿去,一点也不肯久留。宫女们都觉得:王爷与娘亲团聚,是太后给他的某种义务,他才来的。

 


京城的诏书下达,召他前往京师,谒见圣上时,他举止合宜地焚香受诏,按步就班地,依照早已熟悉的步骤安排著一切,十七岁的刘欣,在侍者的扶持中,坐进宽敞轻煖的舆轿,动身赴京,没有多回头看定陶国一眼。细致的一片雪花,飘入车内,刘欣注视著那精巧透明的结晶瞬间消隐於衣袖上。自己,正如这薄雪,不知将消逝何方。刘欣轻咳著,以袖掩口,长路迢迢,到那一样冷,一样暗的宫殿去,就像当年父王一样。然而,要以什麽样的身份面对皇上呢?刘欣竟彷佛回忆出十几年前,皇上和恭王在司马门前执手涕泣而别的场面……刘欣一惊,回过神来。


来到长安,在朝会大典之前的私下面圣时,那股神秘的不安瞬间消失无踪了。皇上只是一个素未谋面过的伯父而已,除了气宇端庄之外,一点也不特别。皇上问了一些封国的事,祭祀的情况,还和刘欣谈了一点诗,刘欣都正规而敏捷地回答著。退下之前,皇上才命刘欣上阶,略显瘦削的脸上,浮现一丝他说不上来的感觉。长得真像,皇上喃喃说道。刘欣心中一冷,漠然不语。


此後就是亲侍汤药的日子,以恭王子的身份出入禁宫,晨昏定省。侍读与伴驾之外,宫里几乎夜夜笙歌,这是刘欣最头痛的事。宫宴的群臣纷杂,妃妾川流中,要端庄地维持仪态,辛苦万分;有时整晚箫鼓不歇,吵得刘欣头昏,皇上却乐在其中,与臣妾们笑谈不止,饮酒无度。刘欣忍不住向祖母诉苦,傅太后按著他的肩头,慎重地说道欣儿,你也知道你父王贤能敏慧,先帝本欲立你父王为太子,碍於群小,你父王才被贬出定陶。一切你都要看在眼中,记在心里,将来该怎麽做,好好想著吧!


经过傅太后这一番提示,刘欣不由得对皇上生出一股轻蔑,看著宫中府中的人事,逐渐在心中出现评论。他知道皇上并不信任当今第一权臣的大司马曲阳侯王根,王根患病免职後,竟仍操持国政,而且安排起自己的接任人选来了,根本不考虑皇帝的意思。这种荒唐的政治,也非毫无缘由。王根是皇太后的侄子,而皇太后一家,在朝中几乎占尽了三公九卿之位,王氏为侯者九人,为大司马者五人,权贵萃於一门,外戚之盛,除了汉初的吕后之外,无可比伦。刘欣有时感到不解,堂堂天子,没有政权,还有什麽比这更为天下笑的?如果皇帝是自己……


皇上对这种局面似乎毫无意见,每天都很愉快似的。直到某次退朝之後,一向平和的脸孔出现沉重之色,侍从在旁的刘欣正感困惑,内侍上殿禀报侍中王莽求见。

皇上更加不悦,低声说道还没完没了麽?但也下令召见了王莽。

王莽严肃恭谨地入殿,跪拜之後便说了一通亲贤臣、远小人的道理。皇上不耐烦地问富平侯是小人,所以就不能入京祭拜父母吧?这种道理,朕倒是闻所未闻!

王莽一怔,回禀道不是的,而是……

够了,皇上冷笑道,朕会给太后一个交代,你回去告诉太后,说朕不许富平侯张放进京便是了。

如此幸甚。王莽谢恩退下之後,皇上静静地坐在榻中,一语不发,竟好像忘了刘欣还在旁边。

那几天皇上都郁郁不欢,若有所思。数日後,侍驾批奏之际,内侍匆匆上殿,呈上一封密奏,皇上一见封印,忙亲自取了拆阅,拿著锦帛的手激动得发抖。

亲启密奏上的封印是天水属国都尉印,也就是富平侯张放。以前没听说过这个名字,竟能影响万岁忧喜,到底是何来历?  

不但被皇太后严厉禁止进京,连那封密奏,看样子也是瞒著人呈上的。富平侯後来又上了几封密奏,皇上不再回覆,只是每次都因此心情沉郁了几日。有一次才对那名较受亲信的侍中说道,富平侯又算什麽?朕驾崩的话,众人在意的只是权力转移罢了!


初次看见皇上不轻易显露的寂寞,刘欣的轻蔑化为同情。

 

 

皇上的身体越来越差,不能再拖延立储的事了。皇太后与王家的人属意中山王刘兴,联合廷尉孔光等人上书拥护,但刘兴是个白痴,王家的居心未免暴露得太过明显,皇上终於不顾一切地正式宣布:册封刘欣为太子。


刘欣依礼上书推辞,皇上只在上面批个「闻」字,不多说什麽。後来又下诏立楚王之孙为定陶王,以维持刘恭的香火。

刘欣入宫拜谢时,万岁居然出现怒容,问道拜谢什麽?

刘欣愕然。皇上道你已入继为朕子,恭王与你的血缘便已断,你熟读诗书,这祖宗的大礼反而糊涂了吗?

臣材质不足以假东宫……刘欣的推辞被皇上打断,皇上握住刘欣的手,叹道欣儿,恭王与朕,曾经有夺嫡的旧事,朕……

皇上停顿了一下,像有千言万语,不知从何说起,落寞地一笑,续道你就像是朕与恭王共同的子嗣,朕早就决定由你继承皇位,你聪明能干,一定能造福万姓。

刘欣不敢说什麽,皇上闷闷地微笑道你好自为之吧!便挥手命他下去。

皇上以四十六岁壮龄驾崩,皇太后立刻整肃赵飞燕皇后姐妹,左将军孔光立刻拜为丞相,刘欣静静在看著,原来真的没有一个人会为皇上的英年早逝伤心。刘欣阵阵心寒,自己呢?接续了死者的身份,由亲王变成天子,又代表什麽?退居偏殿为皇上守灵,偶尔,梦回惊醒之际,张望四壁,心底壅塞著苦涩的茫然。


天水终於遣使节进京了。刘欣不便以守丧身份召见使节,一切都由大司马王莽处理。富平侯张放也加入争夺了吧?尸骨未寒啊……王莽奏报的政事,刘欣无心细听,反正都是皇太后王政君的懿旨,等丧期过了,自己才是正式的天子。


……富平侯张放哀泣过度而死……

刘欣一惊,王莽奏道天水属国无嗣,宜撤罢之。

刘欣颤声道你说富平侯……怎样?

哀泣过度而死。王莽平静地重说一遍,冷淡得像在说一只蝼蚁。

他……以几何春秋卒位?

三十六。王莽答道。

刘欣呆然许久。在皇太后王政君的旨意下,撤销天水国,富平侯爵也被罢免,香火遂绝。王政君以报复结束一切,而刘欣只是看著,这就是张放的下场。

在天地苍茫地漫著薄雾的清晨,初夏的四月丙午日,法驾缓缓向高祖皇帝的宗庙进谒,那一线平地之间,队伍有如鲜豔的小小霞光,旌旗华盖彩云般旋卷著,寂寥的晨雾,侵袭著旗帜上的「汉」字,汉以火德王,这两百年炎汉,就在高祖刘邦的旨意下沿续至今。


刘欣将祭酒高举齐眉,敬奉开国先祖,而後将一尊酹向土地,正式即位为汉朝十三任皇帝。

这年,刘欣二十岁,史称孝哀帝。

 

第二章  采薇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

行道迟迟,载渴载饥;我心伤悲,莫知我哀。

──小雅?诗经

 

刘欣即位的这一年,平静的朝廷、无事的边境,都安宁得有种低迷。

而赵合德自杀的消息,几乎和傅太后入主北宫同时发生!

而今是四位太后并列的局面,分别是太皇太后王政君、帝太太后傅氏、皇太后赵飞燕以及帝太后丁姬。先帝猝逝的内幕,也在追察之中。傅太后一再向刘欣提醒不必引起朝野慌乱,先帝暴毙,赵合德已殉夫自尽,就不必再牵连赵飞燕皇后。刘欣乖乖地点头,傅太后感慨地说赵皇后年少而无子,视你如己出,才使你入继大宗,你要以母后之礼对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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