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对的两人,都满脸通红,都开了车帘,让雪花扑面,冷却脑子。赶车的车夫背後一阵寒气逼人,奇怪了,大人不冷吗?做大官的人就是有一点不一样。
一回到家,朱诩扶著脚痛难行的董贤慢慢入内,迎接的仆人有的上来服侍,有的入内通知老爷夫人,先赶出来的董宽信一看见朱诩,便指著叫道:
「好啊!这个无情无义的人,输了我十盘棋就不告而别,太没品了!」
「是九盘,一局和了。」朱诩苦笑道。
「原来是这样,宽信,你害死我了!」董贤骂道,边揉著刺痛的脚。
「公子,宫里这两天,接二连三地派人请您入宫呢!」管家好不容易插上嘴,便被宽信斥下去。董贤一时之间有点发愣,不快地道:
「宫里又没什麽大事,我还没拜见爹娘,该返宫我自会返宫。」
「对呀,爹说有些事要和大哥商量呢!」宽信接口道。董贤攀著朱诩的肩站起来,正要入内,董恭的仆厮和记室已先迎出来,董贤忙放下手,站在一旁道了声爹。
董恭笑眯眯地道:「贤儿不必多礼,坐下,坐下。」
董贤谨敬地跪坐。虽在家中,父亲却全副官袍,朱紫金灿,就像朝中大臣降尊来访似的,董贤更加不自在。
「宫中传旨召见贤儿,有什麽事吗?」董恭倾身问。
「呃,孩儿不知道,应该没什麽事吧?」实在不希望被问到宫中的事。
「这怎麽行?我儿被委以重任,不可以再迷迷糊糊了,快回宫去!还是个不召之臣呢,这孩子!」
「儿才刚回家……」
「都出宫两天了,你是责任重大的侍中、驸马都尉,怎能再閒散放假?爹以前就任御史,看御史大夫连休沐之期都忙著批阅文书、召见幕僚。官越尊,越不得休息,回宫去吧!家中的事已经聘了专人料理,不必我儿费心。」董恭向记室一呶,「去给侍中备车!」
「家里又聘了人?是有人走了吗?」
董恭笑道:「近来应酬来往太频繁,忙不过来了。这房子也太狭小,容不下宾客的车马,爹找了人另觅房舍园林,还没有消息,等找到好的再去看。」
「这里很好了。」董贤不高兴地自言自语。
「贤儿舍不得这里的话,爹就把两旁的住户给买下来,再扩建吧!对,这样也现成方便……」
难怪朱诩待不下去,连自己听了都不舒服。趁著上马车之际,拉住宽信,急促地问:「娘怎麽说?」
「娘也一直劝爹推辞官职,不要接见宾客,可是爹说来访的都是以前的上司,不能不见。」董宽信长叹,「我快疯了!宫里的赏赐太夸张了,又多盖了好几间仓库来放,大哥,到底是怎麽一回事?我和娘都很惶恐,你一定要说明白,不要再让我们担心了。」
「总比被贬被杀好吧?」
董宽信咬了咬嘴唇,下定决心般:「我听到一些人说……说了宫里的事。」
董贤猛然放下车帘,愤怒地别转过脸。
「哥,你不要生气,我不……我没有别的意思。」
「你懂什麽?」董贤森然道,「以後不要再管我的事!」
董宽信深吸了一口气:「可是你真的变了!以前你有什麽事都问我,我有不尽力的吗?我们不是骨肉兄弟吗?你又把我当成什麽?你瞒著我和娘许多事,害娘天天以泪洗面。你不想说就算了,反正你了不起!」
车马奔驰中,董贤不禁掩面痛哭失声,居然……连宽信都背弃他了,宽信说过要永远和他在一起,也是骗人的!
宫中的人都知道董侍中只要回了宫,不管是什麽时候,都必须立刻带到皇上面前。被引入殿之时,刘欣正在与臣子议事。董贤的出现,令大臣们中止言论,看著他被引上帝座旁赐坐。郑崇不禁皱了皱眉,实在太不雅了,这种乱伦的事!息夫躬专心地想著要说的话,没有什麽特殊表情。
刘欣强打起精神,示意郑崇继续。
尚书仆射郑崇跪捧诏书草稿,道:「启禀万岁,微臣不敢草诏,乞陛下收回成命。」
「光禄大夫傅商,忠於国家,与朕至亲,郑崇,你只管拟诏!」刘欣强迫地命令。
「万岁明鉴,傅商於国无功,且非汉室至亲,怎能封侯?此乃逆天行事,非傅氏之幸也!」
息夫躬恭谨地跪奏:「启奏万岁,微臣以为:傅姓封侯者,先有皇后之父,後有大司马,已有先例,封之可。」
「孔乡侯,后父也;高武侯,三公也,皆有封侯之故,与傅商完全不同,不可一概而论!」
「郑大人所司者,似乎只是拟诏,而非审核谁可以封侯,谁不可以封侯吧?」
刘欣看了董贤一眼,董贤一向安谧的眉宇微皱,正想下令他们不许争吵,郑崇已把诏书塞入怀中,道:
「微臣万不能奉旨拟此诏,为护汉法,臣何惜一命?微臣告退!」
郑崇居然胆敢说走就走,连刘欣也愣住了。息夫躬脸色大变:
「皇上!此儒自恃民望,自以为代表正义的一方,其实目无君主,非人臣也!若不严惩,岂能正君臣纲纪?万岁裁夺!」
「郑崇固然无礼,却是不得已而为之啊!」刘欣叹道,封傅商侯爵,实在太勉强了。
「皇上体恤下臣,奈何在下位者常以奸诈欺主。陛下可记得封孔乡侯之事?封皇后之父为侯,天经地义,可是自称名儒的师丹上书批评已成定局的事,言语反覆,皇上英明,贬谪此类投机份子。现在的郑崇,一下子反对傅商封侯,一方面又同意孔乡侯封侯,不是自相矛盾吗?根本和师丹是一党!而郑崇更目无法纪,以傲诞之行,强调自己伟大的立场,皇上顾忌杀忠良之讥,难道不在意柔懦之谤?那种臣子,是把自己的名声,建立在对君主的欺瞒之上!」
「只不过不拟诏而已,」刘欣不悦地道,「息夫躬,你与郑崇同知尚书,应合作为国,拟诏之事,你再与郑崇商量。」
「是,微臣遵旨。」
息夫躬退下,到了廊外,正遇上宋弘,恭恭敬敬地退至下首,让宋弘和随从们先过。宋弘斜过眼角,懒懒地看著一脸菁英相,偏又比奴才还会笑脸迎人的息夫躬。
「宋大人,辛苦了,下官刚从皇上那儿议事退下,凡事都请您指点後生,能得一二教诲,则为终身之幸……」
宋弘冷冷地、简单地道:
「皇上不喜欢多话的人。」
息夫躬呆看著宋弘离去,深悔多言。一个内侍有什麽好骄傲的?哪一朝本人受重用,看你还敢不敢用眼角瞄我!说到眉来眼去,皇上身边的侍中,还真是凡人看了都会心动,皇上似乎是看他的表情决定事情的,原来皇上有这种嗜好。这个旬月间贵震朝野的董贤,究竟有何底细?息夫躬细细琢磨著,安排著棋路。
第八章 谣啄
亦余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犹未悔。
怨灵脩之浩荡兮,终不察夫民心。
众女嫉余之蛾眉兮,谣啄谓余以善淫。
──离骚?屈原
当侍中、尚书都退下之後,刘欣随意躺靠在座中,召手要董贤过来,怕被他看见哭红的眼睛,董贤只是低著头跪坐在原地。头脸的灼热使刘欣头重脚轻,没力气走到圣卿那里,强硬地支撑著懒懒的笑:
「过来,朕有东西赏赐你。」
「微臣不敢无功受禄,」董贤冷淡地说,「刚才郑尚书说的没错,无功於国家,而封官赐爵,是破坏法制的,请皇上收回微臣父以及微臣的官位。」
「唉!叫你过来,也有这麽大的题目!」刘欣叹道,「朕命你过来!」
董贤膝行至御座,刘欣伸手扳起他的脸。皇上的手好冰,脸却很烫,怎麽一回事?
「怎麽哭了?」刘欣忘了自己的不舒服,「眼眶肿成这样,谁欺负你了?」
委屈更难以克制,董贤扭头甩开皇上的手,退下跪伏著,泣道:「只求皇上放了微臣!此外别无所求了。」
「你……」刘欣气得指著他,「朕哪里负你?你一入宫,就,就说这种话……」
「微臣本不应该入御左右,非臣非妾的处境,岂是官爵能掩人耳目?」
「不要说应不应该,朕只问你,和朕在一起,你愿不愿意?」刘欣眼冒金星,声音也大了,「只要说你的感觉!」
「我……」虽然喜欢与皇上共度的时光,一开口却说:「我……不愿意……和皇上……在一起……」
刘欣好不容易才相信自己的耳朵,难怪一赐休沐就抛下生病的朕,这日夜与自己谈笑行坐的人,只是把自己当成皇上来应付,亏自己还巴不得把心捧给他……刘欣,你没有亲人,甚至没有一个知心朋友!即使你死了,也只表示大家会另外再找一个皇上,你对任何人而言都不算什麽,你……刘欣振作了一下,压制著气苦,却又说不出话来。
宋弘及时入殿,禀告永信宫驾到。刘欣挥手令宋弘带董贤退下,被内侍扶下殿,恭迎傅太后。
两行宫女内臣入殿後,太后才缓缓被女官扶持而入,安坐,道:「皇上御体违和,入座吧!不必拘礼。」
「是。」刘欣在下首坐了,心中还乱七八糟,只想躺下来好好休息。
太后问了一些皇上的病情,一旁的中黄门代为回答了。刘欣偷偷闭目养神,太后突然问到郑崇,又把他吓醒了。
「郑……郑崇吗?禀太后,封侯爵之事……」
「傅迁已经告诉哀家了,郑崇这个目无君长的东西!」傅太后果决地下令:「不是只有他一个人可以拟诏,另外派人吧!此等慢臣,应付掖庭问罪!」
又来了,太后一不高兴就杀人,这是行不通的。刘欣安抚道:「禀太后,郑崇的顾忌并非妄言,众口攸攸,凭空封侯是……」
「皇上封的侯,谁敢非议?」傅太后打断刘欣有气无力的申辩,「皇上乃堂堂天子,被一个小职员牵著走,要你这天子何用?」
宛如被闷棍敲了一记,是,要朕这天子何用?朕只是个代为使用御玺的傀儡,和王家争权夺利的筹码。病得奄奄一息之刻,太后和董贤相同的冷酷竟使自己有种解脱之感,乍然认清了自己的处境。
傅太后放下茶盏:「皇上下令在北阙外大动土木,哀家怎麽不知道?」
「朕只不过加建宫殿,小事一件。」
「不是吧?兴工於宫外,是赏赐给臣子的,怎是宫殿?」傅太后掌握了几乎一切资料,「所拨的预算,比昭阳宫还要多了几倍,而且动用军士,厚赏役匠,赶著完工。那蓝图,哀家大致看过,比未央宫还豪华。哀家行将就木,皇上的孝心,哀家心领了。」
刘欣知道太后是在讽刺,也索性摊开道:「朕在宫外动土,是想赏赐驸马都尉董贤,让他往返方便。」
傅太后脸色变了,没想到刘欣一点都不惭愧,大剌剌地说出来,这就是自己抚养长大、文静乖巧的孙儿吗?二十四岁了还没有子嗣,却宠幸男子?傅太后差点晕过去,欣儿竟好此道,这比儿子刘恭早逝更令她震怖、伤心。
「为、为什麽要赏赐他?」傅太后维持著冷静的口气问,在侍从们眼中,太后还是冷豔从容的。
「因为朕想随时召见董贤,又不忍见他思念家人。」刘欣更加自得,「不过,他并不满意朕的赏赐呢!」
「那个董贤,是何等人物?」傅太后的心快炸开了。
「你是一个差劲的人物!」
董贤疾转回头,耳坠叮咚,没错,宋弘是在说他。董贤呆呆看著一向很照顾自己的此人,清俊的面孔上,内侍特有的沧桑之感掩藏著情绪,他像是不带任何喜怒般,用严酷的眼神审视董贤,看得他背脊发冷。
「为了自己的面子,毫不在意地说谎。你自己说过和皇上是朋友,现在却翻脸说不喜欢和皇上在一起。这张天真无邪的脸,除了自己以外,还替别人想过吗?皇上在你枕畔病了一夜,为了不吵醒你,而一直忍耐,没有叫人。你醒来也不理皇上,出宫前也不来拜别。皇上抱病议政,你也没有注意,只知道提自己的事……」
宋弘只是在陈述一些事实,董贤心虚、著急,却无辞以对,希望宋弘住口,宋弘却还在说:
「你自以为很可怜,只是要有人同情你。你以为你是谁?被皇上幸了,就等著皇上弥补。你其实很喜欢那回事,又为了名声故意假装,你的可怜都是装的。只要哭叫著我不要这个、不要那个,就不必替自己的行为负责了。虚伪、差劲、幼稚,就是你全部的内涵了。」
宋弘竟敢……董贤直接想到向皇上告状,又惊觉已经说了要皇上放走自己,开口也不是,闭口也不是。宋弘冷笑了一下:「咱家说完了,您不服气也不要紧。」
董贤勉强镇定下来:「为什麽突然对我说这些话?」
「不为什麽。」宋弘的表情又像平常那样恭谨:「请回殿,董大人。」
董贤完全无法反应,像被命令所控制的幼儿,没有计策对付。永信宫的使者追了上来,说是太后召见。震惊尚未平复,又来了更大的考验。董贤木然,在这风云诡谲中,自己难道只是一叶浮沉的小舟?
拜见过傅太后,跪伏的董贤偷瞄著周遭,永信宫的宫女们都严肃得没有一点生气,皇上坐在下首垂首不语,看不出心情。傅太后低沉的声音,自上方传来:
「董侍中,你旬月之间,由侍郎迁至都尉,赏赐逾百万,你有什麽才能,获此荣显?」
董贤偷看了皇上一眼,嗫嚅著回答:「微臣……微臣没有佐世之才。」
皇上那幸灾乐祸的样子,分明是等著看他被太后严惩,早知道刚刚就不要那麽绝情。但如过太后冲著「秽乱宫廷」的名目而来,皇上也救我不得,或许皇上此时也心急如焚呢……
「哦?你也自知无他才能。」傅太后的语气更冷冽,「你又为什麽胆敢长居宫中,破坏宫禁?」
「微臣罪该万死,不胜惶怖。」
「大胆奴才!岂只罪该万死?」傅太后将手中的凤杖用力一戳,声色俱厉,「自知万死之罪,还公然媚惑君上,淫乱纲常,可见禀性卑劣,下流无耻!自古以来,佞幸的下场,董侍中也都知道了吧?邓通流落,韩嫣被斩,李延年下狱而死,你以为哀家会放任奸邪吗?」
董贤发著抖,要怎麽回答?太后真的要干预了,什麽回答才是皇上要的?
看著两人互斗,刘欣有一股难以言喻的快感。两人都不爱他,却为了他而争执,而他只要静坐欣赏就可以了。董贤手足无措,连免冠谢罪都不会,傅太后道:
「皇上,此等傲诞之臣,岂能真心侍奉宫廷?既无才能,又不知礼,不配享有尊位!乞陛下收回官爵赏赐!」
刘欣冷笑道:「满朝的文武,倒有几个配享?」
傅太后一怔,刘欣清楚地缓缓续道:
「朝中的臣子,除了太后想任用的人之外,也有朕想任用的人啊!」
连宋弘都紧张了起来,这已经不是皇上的执迷问题,而是整个朝廷的权力分布,长久以来四姓斗争的症结了。在王、傅、丁、刘混浊的分裂之际,又冒出董姓!这才是所有人反对董贤的根本原因吧?
一方面是无辞以对,一方面是惊讶,想不到刘欣竟会如此明白地忤逆自己,傅太后心念电转,已想了无数个对付董贤的策略,此时不必碰董贤的锋头,私下排除掉他,是轻而易举的事。傅太后慢慢恢复冷静,不带任何意味地微笑,道:
「哀家全为了汉祚著想,总有一天,陛下会懂的。哀家返宫,皇上不必送了。还请万岁保重龙体,早日康泰。」
傅太后的仪队行进之声,完全消隐之後,刘欣才撑住肘几,在宋弘的扶持下站起,走到跪了半晌的董贤面前,蹲下看他。董贤低头不语,刘欣轻抚著董贤的脸,只说了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