断袖——焚麝
焚麝  发于:2010年11月2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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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为男子,是一开始就注定的错误,竟直到现在才发现。董贤深吸了一口气,忍住眼泪。来生……诩哥哥,你说过要娶我,下辈子一定要实践这个诺言呀!

门外传来一阵阵叩见皇上,以及衣摆行进的声音。

「你还没死啊?」刘欣一掀帐入榻便笑问。

董贤一呆,才明白自己被愚弄了半天,气得伸手去抢那三尺白绫:「死就死!我死给你看!」

「这个可不必陪葬了。」刘欣吻了一下那个黑色描金的漆盒,炫耀似的。

「还我!」

刘欣手一扬,董贤扑不到,却重心不稳摔在刘欣怀里,看著刘欣扬手之际盒子被丢开好远,还弹撞散开,董贤忍了半天的情绪又崩溃了,泣不成声地任由刘欣抱著他:

「你……到底要我怎麽样?为什麽……为什麽要折磨我?」

刘欣抓住他的手,贵族特有的冷傲神情中,含有轻蔑的笑谑:「这是你的幸运啊!朕已下诏升你为黄门郎,并且免了你爹的罪,由云中调回京城,担任霸陵令,满意了吧?」


「我不要那些,只要赐还微臣此物,放微臣回去,准许辞官,便无所求了。」董贤哽咽著。

「还任性?」刘欣把绫绢夺下,正要丢开,又改变了主意,抖开长长的绫,困住董贤的手腕。

「做什麽?」董贤颤抖著问。

吻了一下那修长的手指,刘欣抬眼看著董贤,道:「私刑。」

 

叫也没有用,这是深宫大内;逃也没有用,他是一国之君。董贤这才惊觉陷入的是堂皇的邪恶,没有自保的馀地,除非顺服於此人,他是皇帝,是天!但是,内心存在的那块空间,由朱诩占据的空间,能任凭污浊吗?为了守护那唯一的真挚,又怎能沉沦於丑行中?被高高地绑吊在垂下的帐钩上,足尖几乎离地,全身都被撕扯著般,董贤咬紧牙关挣扎著,每一挣动,足踝就发出令他痛恨的清脆铃声。


刘欣握起他的一只足踝,重心更加不稳,扯紧的手腕困绑痛得董贤眼前一黑,手像要断了一样。

「好美的脚踝,」刘欣俯首轻吻,董贤想踢他,一用力,身体就摇晃不已,全靠另一脚的脚尖减轻痛苦,刘欣抱紧了他,使他不至於那麽费力地站,「男儿竟有此容貌,六宫粉黛见了爱卿,真应愧死。」


转开脸不回答,刘欣的手指悄然穿过他的发际,一双炎狱般的眼中,倒映著董贤皎洁出尘的姿容。那是一朵绽放在荒芜世界的蔷薇,你不应该到深宫来,刘欣用力扯下他的带钩,心中出现的声音是残酷而寂寞的哀泣,看到你的眼泪,火炎般痛楚的心便能冷却下来,哭吧!刘欣拥紧那和自己一样的身体,从来未曾有过需要另一个身体的迫切之感;哭吧!我的心有多焦灼你知道吗?拼命吮吻他的泪水,那痛苦的叫声与呼吸,彷佛发自肺腑。我却不能哭,不能任性地说我不要这个皇帝的身份!


终於,白绫被切断,董贤颓然倒在刘欣身上,久久动弹不得,连哀求他放了自己的力气都没有……

 

 

刘欣仰倒著,注视黑沉沉的梁木,呼吸已渐渐平息,眼前也越来越暗,母亲就葬在那遥远的家乡,和父亲一起。为什麽抛下我一个人?父皇,母后,儿是多麽想回故乡去,和你们一起长眠於定陶那坚冷的飘雪之地。当春天的桃花纷纷飘坠在我们的坟上,守护著亡灵,就不冷了。这雪絮般飘坠在未央宫中的自我,为何尚未融解?因为这是浸在冰里的宫殿啊!刘欣感受到被封闭的窒息,困锁在透明的冰里,而暖暖的心仍在呻吟著放我出去……刘欣惊醒了过来!


和梦境相反,身上好暖和,从来没有这麽温暖地醒来过。怀里的美少年深深地睡著,疲倦之极的脸,缩在臂弯里。自己竟忘了替他解开双腕的困绑。刘欣小心地摸索到枕畔短剑,慢慢地划断白绫,松开,他含糊地揉了一下,翻过身又睡了。刘欣替他拉好被褥,撑起身详看著,无论细看多少次,他都是那麽美,阳光下的明豔,夜色中的圣洁,火焰里的魔幻,哭叫著又像个天真的孩子。这少年美得可以入诗,是混浊世界里唯一能给予自己的慰藉。


「……後园凿井银作床,金瓶素绠汲寒浆……」

董贤微启星眸,皇上披著不整的衣衫,坐在窗棂边仰望星空,看不见表情,那身影却像奉献给繁星的祭品般。

「……汲寒浆,饮少年,少年窈窕何能贤……」

那是一首好久好久以前民间的歌,诩哥哥教过他,皇上也会民间的歌吗?董贤凝望著,皇上的衣襟被风拂弄著。

「扬声悲歌音绝天,我欲渡河河无梁……」

皇上在哭,董贤缩紧被中的身体,皇上哽咽著呀!

「……愿化,双黄鹄,还故乡……徘徊故乡,苦身不已……」  

此後的几年,董贤一直忘不了自己不理会皇上,任凭他被孤独啃噬蚀的这一夜。再怎麽恨他,一想起此情此景,怨恨就化为某种凄恻,无奈地萦回心中。

 

次日一早,刘欣便上朝去了,董贤一直睡到近午时分,还没有力气起床,看著被绑得淤血的手腕,恨得只想死了算了。不用醒来有多好,醒来要怎样面对另一天呢?董贤无力地转了一下身子,眼睛还是酸涩难当,一生的眼泪,会不会都在昨天哭乾了?闭著眼睛,脑子却清析得累人,阳光筛落的风吟,在树梢间飒飒,没有蝉鸣,已近初秋了吧?为什麽没有一点人声呢?当侍郎的两三年来,自己又了解深宫的什麽了?


什麽都不会的自己,小时候有诩哥哥保护,在家里就依赖宽信,从来没有好好想过将来的事,随波逐流,直到陷入皇上的掌中。这不是活该吗?可笑的是这畸形的关系,竟能带给自己表面上的尊荣,由被达官贵人欺负的小小侍郎,翻身为黄门郎,千石的中大夫。光荣与耻辱,只在帝王的一念之间,董贤苦笑著,臣民的沉浮,实在太卑微了。


脚上的金环压得好难受,董贤振作著爬起来,坐在床上,使劲拔下那个胡人风格的金铃圈,丢到墙角。

「哎呀哎呀,这可是皇上御赐呢!」

内侍臣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董贤连忙拉紧了衣领,侍臣们早就准备好洗脸水、替换的衣服等等,其中一个捡回脚环,收在锦缎盒子里;其馀的人七手八脚地替他梳洗打扮,换上黄门郎的制服,侍候用膳。董贤想找机会开口问自己什麽时候可以回去,却没有人回答他;问皇上呢,也没有人告诉他。一身新的制服,以及全是御赐的发钗玉环等,千斤重一般令他难受。不是泄愤地丢一个脚环就可以抹煞的控制,太府里的金银珍宝,他丢得完、砸得完吗?还是得依照皇上的喜好打扮起来。


小睡了片刻,侍臣们又不知消失到哪里去了,被六个郎中轻轻摇醒:

「大人,董大人。」

「唔?」午後的鸟啭,繁噪得像空气中鲜豔的颜色。

「请到座中视事吧!您上任第一天,总该去看看。」

「呃……好,请带路。」

 

揉著疲倦的眼,才一站就身子歪斜,连忙被郎中们扶住,小腿痛得像有针在钻动,昨晚……董贤咬紧牙关站直,绝不能示弱,要如常地生活下去!挫折和疼痛使他格外坚强地放开扶在郎中肩上的手,他没有看见郎中们互相交换的暧昧笑容。


达官贵人的子弟们,被送入宫中为吏者,有议郎、中郎、侍郎、郎中等等,最下等的郎中,薪俸只有下大夫的一半。有的人表现杰出,能被擢升为官,有的人却以侍郎终老,五十岁以上的侍郎也有上百人。毕竟,诸郎的人数太多了,政府不需要这麽多官员,布衣平民之中,有才能的竞争者更不在少数,贵族公子出身的诸郎委实不是敌手。除非父兄掌有大权,否则绝大多数都没有政治前途,只能在宫中管管诏书传达之类小事。郎官们之间最值得互相炫耀比较的,大概只有自己的家世吧!


专供给事中们办事的大殿,在未央宫较为外侧,隔著人工河,架上一重重朴素的木桥,林木掩映中,孤立於茂林青翠中的宫殿,两旁蜿延开的建筑上,灰色的琉璃瓦流闪著枝桠的阴影。寂静无声之中,几个侍郎、议郎迎上前来,带董贤入内。穿过几间大堂,才停止在高楼一间满是架子、几案的大堂前。


堂中为之静了下来,有正在竹简上写字的大夫、博士,也有正捧著命令、文书的侍郎,坐著的和跪著的,每一个都比董贤年长,一个个都看著董贤。黄门郎的制服穿在他身上,竟格外有种高贵华丽的气势,另外几个中年的黄门郎不禁轻蔑地转开脸,低声说连拜见的规矩都不懂,真可笑!董贤更加不知道该怎麽办,求救地张望了一下四周,只有一名高瘦黝黑的黄门郎出现同情之色,更多人却笑笑地不理他。


还真是年少有为啊!窃窃私语提高了音量,只是不知究竟有什麽特殊才能呢?恐怕是张良再世吧!运筹帷帐之中……嘻嘻……

「有政见的话,就到朝廷上去说!」一阵冷冷的声音,自董贤背後响起,众人已慌忙叩拜:

「参见大人!」

董贤也莫明其妙地随著拜见,那人只带了四名侍从,以及四名武士,看来是兼有文、武职的人。穿著袍服,戴进贤冠,簪白笔的文官打扮下,露出於三重衣领的颈项却坚实得有如豹颈。他微微低下头看董贤,五官深刻明显得不像中原人,偏又细致清楚,毫不粗糙,是世代簪缨的面孔。


「我是以大夫的身份来的,不必如此多礼。」他一伸手,侍者便呈上一份奏章,他特别拿给董贤:「董黄门,请代呈圣上。」

「是……」董贤接了,他像在指导般,道:「黄门郎,只要偶尔到此视事,其馀都派侍郎、中黄门去办即可,也不必特别拜见大夫、博士什麽的,除非是閒著没事!」

 

「是。」董贤感激又放心地答道。

他不加以理睬,径自问另一位黄门郎:「那件事批示下来了没有?」

「是,不,还、还、还没有有,」那名身材高瘦的黄门郎,相貌憔悴,气质却甚端雅,结巴地道:「还、还、还是做了呀!其、其……其实是、是……宫里……永信宫宫的懿、懿旨呢……」


董贤忍不住笑出声,旋即被旁边的人瞪住,似乎众人正关心著严重的大事,而不能忍受董贤的轻佻。

「太胡闹了!」他皱眉道,「非再上书检举不可!」

「毋将大人,还是算了吧!只不过是件小事,何必为了几两官银的小事得罪永信宫呢?」另一名黄门郎说道。

他微笑了一下,那笑容竟有三分像朱诩。董贤看得怔住了,明朗的眉宇和阳刚之气,令他一阵激动,几乎把持不定。好强烈的感觉,诩……

「我不知道什麽事是大事小事,这是王法。」

董贤呆站著不知让开,被离去之际的毋将隆撞了一下肩头,他以微笑代替道歉。连侍从的身影都消失了,董贤仍身子发软,醺然欲倒,不知双脚站在何处,更不察众人的眼光。


「董贤!把你的媚功收起来!」猛然的一声怒骂,把大家都吓住了。一名大夫拍案而起,鄙夷地注视著他,「用那种令人作呕的眼光看著毋将大人,你以为你很光荣吗?倒说说你用什麽东西换的一身紫袍?」


一辈子没被斥辱过的董贤吓呆了,全身发抖,几乎晕了过去,颤声道:「不……不是的,大人……卑职,卑职……」

「毋将大人是何等正人,你敢用那种脏眼光看著毋将大人?」他已经气得声音抖颤,「看到你这种……这种东西,左署都被污秽了,本官不屑与你一殿为臣!这顶纱帽,不要也罢!」


呆站的董贤连分辩也分辩不出的样子,看在众人眼中,反而好像不在乎。更多鄙视和窃窃私语中,有人去拍拍那个人,安抚他的情绪,也有人冷笑著加一两句讽刺,董贤眼前开始晕眩,强撑著不倒下去。


「不……不要欺、欺、欺人太甚!」那个人开口了,声音不大,却令人们瞬间鸦雀无声。他走向董贤,扶住危然欲倒的他,不再说什麽。董贤怔怔地仰望著那张黝黑枯瘦,却充满智慧的脸,突然一阵委屈,泪珠便滚落双颊,捂住脸啜泣了起来。他默默站著陪董贤,也没有人敢再出声。


董贤很快知道了他的姓名:扬雄,字子云。

 

几天来,董贤逐渐习惯了别人的冷嘲热讽,或是表面的巴结讨好。黄门郎之职,并不是自己想要的,皇上为何随随便便赏给他这不堪负担的千石高位?每天都祈祷著皇上收回这个职位,十八岁不该当中大夫,这只令他不自在。身上的金玉首饰,他第二天就全拿下来了,收在办公署的柜中,看都不想多看。有时和别人一起侍奉皇上念书、批奏,皇上都若无其事,不格外注意他,董贤却提心吊胆、羞愧难当,为什麽他能那麽自然呢?两人的事,大家都知道、都在笑啊!


如今只期盼著休沐之期快点到,可以暂时出宫回家,不要看见这些人,不要再听见别人拿他的脸开玩笑,那又能逃避多久呢?已经管不了这些了。

独处时以泪洗面,热闹时却更寂寞,连那装满了回忆的漆盒都被夺走了,如果回家之後看不见朱诩呢?他不敢再想下去,朱诩不会笑他、不会以他为耻吧?连梦里都抱著朱诩痛哭。诩哥哥,现在我能相信的只有你了……

 

 


第六章  有所思

有所思,乃在大海南;

何用问遗君?双珠玳瑁簪,用玉绍缭之。

闻君有他心,拉杂摧烧之。

摧烧之,当风扬其灰。从今以往,勿复相思!

──节录自汉乐府

 

一直期盼的休沐,度日如年中来临了,越靠近家,却越不安,要怎麽样回答大家?要怎麽样对朱诩说话?

仆人们都恭恭敬敬地在门口迎接,连县令、府吏等都列於其间,董贤猛然想起中大夫之职的确比一般官吏高出不知多少,大家恭迎大官是很正常的。可是……马车才停,县令便亲自为他掀帘,笑嘻嘻地道:「恭迎大人,大人甫登金紫,下官敢不贺喜!」


勉强应了一声,董宽信看了看哥哥,也有点慌乱,忙道:「各位请到堂中相候,待董……黄门更衣,与大人接谈。」

「不敢,不敢。恭送。」

被扶下车,董贤匆匆入内,董宽信交待了一下仆人们招待客人,便追上去:「哥……」

「快把他们打发走,我不想看见他们!」

「好,可是,这……这是怎麽一回事?」

「什麽怎麽一回事?」董贤故意回避。

「别装了!」董宽信道:「你说去去就回来,结果足有半个月没消息!我们都急死了。」

「宫里事情忙。」

「不是的,你入宫第三天,宫里就传圣旨来,说升了爹的官,霸陵令呢!一点预兆也没有。还有,你竟然一下子升做黄门郎……你不可能突然升了这麽高的官哪!不止这些,皇上居然赏赐我们家金帛十万,堆了一厅。你一定要告诉娘是怎麽一回事!」


董贤火了:「你到底在怀疑什麽!」

「不要骂宽信,」朱诩在对面的走廊说道,董贤一呆,心疾跳不已。阴影覆垂著,看不清朱诩的表情,「这些天的应对进退,都亏了他照应。」

「诩哥哥,我不是骂……」

朱诩根本不听他回答,走了开去,背影消失在花园洞门外。

董贤呆看著,秋初的寒风,吹落几片枯叶。

宽信面无表情地转身走了:「我到大厅去了,娘很挂心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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