断袖——焚麝
焚麝  发于:2010年11月2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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才升了黄门郎不久,又加封侍中,实在太令他措手不及:「不,皇上,不可以如此,这是不对的!」

「不要赏赐,又不要加封,要怎样你才高兴?」刘欣没耐性了,「朕不是对每个人都这样的!朕最讨厌口口声声为圣上,其实只是替自己找藉口的那种人!你传漏殿下之夜,并没有拒绝朕,事後朕也弥补你了,你却不懂得超然,每天如丧考妣。那件事是我们两人一起做下的,你觉得羞耻,又置朕於何地?朕对你这麽好,你是怎样对待朕的?」


刘欣越说越气,索性拂袖而去。董贤呆坐在御座,泪珠又滚了下来,拼命揉掉眼泪,还是止不住。皇上是气极了才对他吼叫,他知道皇上也很无奈,都是他的错,如果那一夜克制住,就不会越陷越深,不会弄成这样了。


呆坐了好久,才慢慢踱回寝殿,透过纱帐,看见皇上模糊的背影。董贤红著眼眶,默默跪坐在帐外,刘欣听见脚步声和那轻柔的环佩敲击,也不想回头看,隔著床帐,静得都可以听见呼吸。良久,刘欣还是悄悄翻身,董贤正不出声地拭泪。


「过来吧。」刘欣拍拍床褥。

「青蒲……是臣等不能触及之域……」

御榻下的青色地毯,在礼法上只有皇后能踩,连宦官宫女都碰不得。刘欣道:「赦你无罪,过来。」

「是。」掀帐而入,刘欣把董贤拉下来,并头而卧。

 

「微臣想过……」

「朕想过……」

两人同时开口,刘欣一笑,道:「你先说。」

「……嗯。」董贤任由皇上抚著他的鬓发,声音有点凄迷,「臣……不是羞耻,而是……後来想了好久,传漏殿下那一夜的事……为什麽……臣不知道该何以自处,臣心里只有惶恐而已。以後会变成什麽样,实在不敢想下去……这是不对的,皇上,我们以後只是一般的君臣,好不好?」


「好。」刘欣淡淡地说。

董贤喜出望外,抱住刘欣,又高兴得哭了。

他的发香,像定陶国初春的白色梅花,沾著冰的结晶,几乎看不见的淡淡颜色和香气,都远去了,那寒冷的家乡。他的脸贴偎在自己胸膛上,一般的君臣……这句话出口之际,心中竟有种凄凉的激动,想立刻伸开双臂抱拥定陶国的雪花,他就投进怀里了。


其实,自己也很迷惑,那一夜为何对一个少年动心?

放他走吧!两个人一起的狂荡,他害怕,朕又何尝不怕?惊觉自己对女人连正眼都不看,甚至有点嫌恶,更何况她们不能谈心,後宫上千个女人只有一个目的,令他一想到就反胃。


董贤熟睡的样子像个小孩子,刘欣支著脸欣赏,那种事令他痛苦的话,就不要做了,但至少和朕谈天、陪著朕,还是决定加封他侍中。俯下身来轻吻著他,承诺了成为一般的君臣,这一吻是偷的,谁叫你毫无戒心地睡在朕的床上?刘欣躺了下来,在那清香和暖和中,梦乡忽远忽近……


皇上。

宋弘只轻轻一唤,刘欣就醒了,他一向睡得很浅。

皇上不是要召见息夫恭吗?已经逾了半个时辰,是否命他下次再入宫呢?宋弘一直很小声。

刘欣摆摆手,示意不必,小心地掀被欲起,柔软的衣袖却被董贤枕住,玉枕歪斜在旁。他凌乱地偎枕袍袖,手还像拉住人一样握著衣袖一角,均匀的呼吸使脸透出熟睡的红晕。


衣袖有价,美梦难再,且待朕……

刘欣抽出精致的短剑,无声削断衣袖,移开手臂之际,残破的半截衣袖拖曳著布条。内侍们都看呆了。刘欣已然起身,笑著以指按住唇:

「不要吵醒董黄门,为朕更衣吧!」

 

 

宫中为何如此安静?现在应该是什麽时候了?董贤揉著眼睛,这个床好舒服,不知不觉就睡了很久。对了,这是御榻!董贤连忙坐起,窗外透出灰蒙蒙的云彩,冬阳虽然明亮,却毫无温度。


枕旁遗落的一大幅衣袖,是午时皇上穿在身上的那一幅,董贤怔怔地看了好久,皇上竟自断其袖。为什麽要对我这麽呵护?我是一个不值得你这样的人。默默拾起残断丝袖,为什麽朱诩不也对自己这麽好?无力地走到窗边,细看著衣袖的一丝一缕,细致的刺绣火炎云龙图案,不要金帛千百万,不要尊官厚爵,这幅断袖才是表明心情之物。董贤把它按在心口,仰首看著乾枯的梅树,充满歉意的泪水顺著脸颊,滴在颈上。冬天的第一场小雪,挟著细碎的冰雨纷纷坠散,吹拂在肌肤上,无声地融解。


内侍禀报过之後,董贤恭谨地入殿。刘欣命他到自己身旁侍坐,才对中黄门微微抬手,中黄门对下首的人道:「继续陈述己见吧!」

「谨奉圣命。」阶下跪伏的华服青年,继续说刚才未完的政见:「先帝欲重新修陵,而不可得,证明君权凌夷,三公九卿专权的大弊!今欲重振朝廷,唯有夺三公之权集於陛下。三公在位日久,则生威信,於君有害,於朝无益……」


那人滔滔不绝,恭敬之中,傲慢的言论像睥睨一切般。刘欣专心地听著,却不表示意见。等他说完了,依礼叩拜退下之後,刘欣才回头对董贤一笑:

「你觉得此人如何?」

「微臣不知道。」

「他叫息夫躬,上书告发东平王谋反之事,倒像是个有治国之才的人。」刘欣道,「国政不能只听臣子的,朕想听听民间的看法。」

「禀万岁,微臣觉得……那个人似乎太狂妄了一点,三公乃人臣之极,他却把三公都当成天子的仇人似的,这不太妥当吧?」

「哈哈……历代君威消靡,又是为何呢?」

 

董贤无话可说,对政治的了解,自知浅薄。刘欣也不再问,笑笑地命董贤和自己同乘,径往上方署而去。上方署的许多个宫殿似的建筑群旁,已有内侍、中郎们候驾多时了。刘欣亲自下令开府取物,内侍们捧出一个巨盒,在御座前开启,可以双手捧满的一颗明珠,光芒夺人却不刺眼,柔和得像幻觉,董贤看呆了。


「启禀万岁,此魏国宝珠,共十枚。」

刘欣点点头,内侍便一一将十盒堆置於旁边的席上。刘欣倾身问:「你知道这十颗明珠的来历吗?」

董贤摇头,刘欣道:「从前,齐威王和魏惠王狩猎於田野,魏惠王问齐威王齐国有什麽宝物,齐威王说没有什麽宝物。魏惠王就十分得意地说魏国有十颗明珠径寸,每一颗的光芒可照十二乘,就是这十颗了。」


「真是无价之宝啊!」董贤惊呼。刘欣还来不及说话,内侍又捧来另一个锦盒:「万岁,此乃鸡骇之犀。」

「哦?朕看看。」刘欣也惊奇地伸手捧起,那古朴的皮革,隐约透著银灰色的光泽。董贤凑上前看,看不出什麽特别的地方。

「没有那麽骇人吧?」刘欣失笑,见董贤一脸茫然,道:「这个又叫通天犀。楚怀王中了张仪的计,和秦国通婚建交时,就是献上这玩意儿给秦王的。中央有一道白色纹路,你看,在这里。据说有人在上面洒米喂鸡,鸡看了这道白理就吓跑了……」


董贤笑道:「好诡异!既然是国宝,谁会拿它来喂鸡?」

「原来是这样吓跑的啊!高祖敢溺国士之冠,罪禽不敢食国宝之犀,定非我朝之禽,哈哈!」

两人对笑,刘欣指著那一堆明珠,宦者便也把通天犀放在那儿。    

接下来呈上各种型态的琥珀,隐约透著朱红色的华光,还有完整的昆虫在其中,姿态奇异。刘欣都不满意,只选出最大最明亮的几块。最後才有单独用宝盒封藏的一块被呈上:


「万岁,此乃丹光,琥珀千年而成。」

那种另有洞天的瑰丽,在暧暧内敛中,似透非透,就像一块云霞栖息在盒中。刘欣拉著董贤柔夷般的玉手,慢慢放在丹光上,整只手都映成紫色了。

「琥珀的极致是丹光,含明不吐,乍看之下还看不出是异宝呢!」刘欣赞叹。

「别的琥珀都是红光,只有它是紫光,好美哦!」董贤也好奇地看著。

「紫光还要有爱卿的玉肌辉映呀!」

董贤红著脸缩回手:「什麽爱卿!」

「爱卿就是你。」刘欣笑道。

「请皇上不要替微臣取这种字……」

「这就不对了,满朝文武,忠良者即爱卿,非独爱卿之字。」刘欣笑著一抚董贤的脸。

 

 

董贤又陪著看了其它名目繁多的奇宝,黄石脂、昆山之玉、玳瑁、紫贝……有的刘欣也说不出由来。汉代帝王所搜集的奇珍,加上秦始皇之世所兼并的稀世之宝,可能人的一生也看不完,这些不过是九牛一毛而已。


接下来又呈上来一些玉环玉圭玉琮等物,刘欣选出上好的,次级的依旧放回府中,那堆宝物已堆得如同小山了,刘欣还不满意,道:「不是有进贡的琉璃吗?海上的珊瑚树和鲛人泪,先拿出来,这些金玉俗物看了烦人!」


宋弘去传旨,不多久,二十来个卫士扛出小房子似的巨箱,轻巧小心地放平,七手八脚地费了很多程序才展开箱子的一面,瞬间,傍晚的天色映射得灿白如昼,大家甚至看不清什麽东西,箱中放出的巨光难以想像。


「禀万岁,西域进贡的琉璃,以此为极品了。」

两人逐渐看清楚,是整片全由冰薄透明的琉璃制成的屏风,大可围殿,正叠合在箱中,若是展开来,恐怕更眩人。细致的装饰也都像一碰即碎般,看起来轻盈纤巧,毫无重量,不知是怎麽制成的。细看不是透明无彩,那种若隐若现的颜色,就像凝结起彩虹所揉成。与其说它美,不如说是一种魔力。


「好,太好了!加上这个也差不多了。」刘欣道,「封府!」

中黄门和给事中们在开启的府库前依惯例焚香、吟念祷文和奠酒,以告示镇府之神,才一一关闭。今天真是大开眼界,董贤兴奋得脸红。

「你有没有想到什麽想要的宝物?朕再叫人去找。」

董贤直觉地摇头,笑道:「能亲眼看见,就很幸福了。」

「那暂且如此吧!」刘欣转头对宋弘道:「妥善护送到董侍中家。」

董贤差点从座中摔下来:「什……皇上!微臣……微臣……」

真的,讲不出话来了。

 

晚上陪他批奏章,直到深夜,董贤持灯默看皇上那专心的样子,他虽然任性,却很有责任感,是个好皇上吧?

就寝前,昏黄的灯下,董贤捧著那幅断袖,低声道:

「缝上去吧!」

刘欣抵著他的额,边玩著他的长发,笑道:

「半袖比较凉快。」

「你呀……」

今夜格外寒冷,下午的雪转大了,在室内都可以听见沙沙的雪落之声。刘欣叫他把长及足踝的美丽黑发全藏在被中,免得被冻著了,头发却搔得董贤吃吃而笑。调整了半天,还是全部梳出来,披在枕上。


「你有耳洞耶!」刘欣的手梳开他的长发时才发现。

「嗯,小时候就穿了。算命的说我命太贵,养不活,只好当女儿养,十岁以前都是穿女装呢!」

「现在为什麽不穿女装呢?朕倒想看看。」

「皇上不要老是想奇怪的事!」

「朕小时候,也是很难养活的命。」刘欣有点感慨,「所以,这不能碰那不能动,禁忌特别多。对了,过几天要到北郊去祭祀,你也陪朕出宫去走走吧!每天闷在宫中,好烦人!」


「嗯。」

「圣卿,如果……」

「圣卿是谁?」

「就是爱卿你呀!」

「什麽时候又变成圣卿了?」董贤哭笑不得。

「刚刚才想到的,怎样?董贤,字圣卿,很配吧?」

不忍心再违逆他,董贤默许了,笑道:「刚才皇上说,如果什麽?」

「如果呢,」认真的表情,「圣卿你是个女人,会不会许了朕?」

董贤一怔,靠皇上的脸好近,不能逃避地直视那双聪敏之中含有激情的深湛眸子,几次同床共枕的回忆令自己脸红了,羞惭中却更伤感,确实,想过如果身为女子呢?接下来的想法就是把自己许给诩哥哥。刘欣等不到他的回答,不在意地一笑。


「睡吧!」

「总之,臣并不是女人哪……」

「朕明早要上朝呢!」

皇上为什麽不追问、不逼自己说谎呢?董贤把身子贴近刘欣,两人相拥而眠。何必为了不会实现的假想而烦恼?现实已经够恼人了。

已负了诩哥哥,又愧对皇上。董贤只感到心头无比沉重,这一生一世的亏欠,来生再还吧!皇上在怀中安宁地睡著,董贤看著金黄色的铜灯,平滑的玉壁上流映著两个人重叠的影子,是冬夜的死寂中唯一的温柔。

 

 


第七章  泽陂

彼泽之陂,有蒲与荷。

有美一人,伤如之何!

寤寐无为,涕泗滂沱。

彼泽之陂,有蒲与蕑。

有美一人,硕大且卷。

寤寐无为,中心悁悁。

彼泽之陂,有蒲菡萏。

有美一人,硕大且俨。

寤寐无为,辗转伏枕。

──诗经?陈风

 

诏命下达,判决东平王流放房陵之後,东平王刘云自杀。此案还牵连到王后、妻舅、安成侯的家人……

血流遍地的同时,另一些人则踩著首级高升,告发者一律擢任。宋弘本已是皇帝的近侍,对於一个阉臣,赐予官位只是一种尊荣罢了;但是,由平民暴升为光禄大夫、左曹、给事中的息夫躬,突然间变成掌握有拆阅奏章、出入禁宫之权的贵人。这种模式,就像一些急於有所作为的帝王,任用没有任何背景的贤能人物。


令全国震惊的是:董贤被毫无理由地封了侍中、驸马都尉;而董贤之父董恭,则因不能比儿子位卑,所以擢升为少府、关内侯。少府是所有机构中的超级肥缺,掌管皇室财务,向来也都由极受宠信的臣子担任,自古以来的少府,很少能脱去「佞臣」之嫌。


十九岁的少年成为士大夫,皇上的动机叵测。当董贤从朝班中出列,拜领玺绶之际,一些对董贤毫无所知的大臣都看呆了,不止是因为那绝世的美貌,更因为:怎麽看,董贤都太年少,有的人估计他只有十五、六岁,甚至更小。姣美的容貌、翩雅的举止,却使明眼人一看便知他暴升的内幕,有人私下传言:又一个邓通!


被封予驸马都尉,事先董贤没有一点心理准备,又不敢在受封之後向皇上推辞。驸马都尉之职掌管的是皇帝备用的马匹,并不负责朝政。这个名目,只是刘欣为了以後出游时,可以和董贤同乘。


刘欣亲自扶董贤上御车,跸警响起,法驾缓缓移向北郊行宫。绵延数里的皇家仪队,开路的先锋、执金吾铠甲光灿,马匹装饰著朱紫带绶,在薄薄雪色之中,华丽的队伍更衬映出戒严的京城的凄寒。


车帘外的千门万户,令董贤一阵伤感,彷佛尘世已离自己很远了一般,熟悉的巷陌,以前曾经无忧无虑地游逛过,本想带诩哥哥到各处去看,这花花长安。

「圣卿,会冷吗?」刘欣握住他的手。

「不,」董贤眺望,「那里,是微臣的家呢……」

 

模糊的一片乌黑瓦檐,灰白漆墙,难以分辨是哪一门哪一户,由御道可以俯瞰官民住宅的全貌,在刘欣眼里,都是湫隘简朴的制式。但是,正由於这麽清楚的视野,更勾动董贤的回忆。


「哪一栋?」

「那里,有大门和石辟邪,还有小池塘和一整排柳树。」董贤指点著,刘欣把脸贴近看,才发现语气泰然自若的董贤,眼眶中浮映著红红的湿润。强制地拉下车子帘幔,安慰自己只是冬景令圣卿伤情,不是想家。几次圣卿的休沐,都不许他回家,有时也想批准他回去算了,就是下不了笔。在宫中锦衣玉食,和朕同享富贵,有什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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