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盯着少年,面前这张年轻的面孔,他很早以前便这样兴致盎然的盯着。想抱起他,把他抛到空中,想接住他,再把他高高抛起,想吻他,用父亲一般慈爱的吻法,用恶徒般粗鲁的吻法,用仇敌般残暴的吻法,想让他温柔的接受,也想让他流血,更想让他流着泪水挣扎!
花记年正在低着头佯装恭谨,刚好便错过了男人在一瞬间毫不掩饰的嗜血目光。这时候,无欢阁的门突然被推开了,添香低着头走进来,轻声说了一句:"小公子,我听他们说,你弄湿了衣服,就吩咐他们烧好了水,不如......现在好好沐浴一番,免得着凉了。"
少年哪里会放过这个抽身的机会,点点头,低声道:"好,我去。"他转过身子,往门外走了两步,又轻声笑道:"添香,你也不用再演戏了,父亲已跟我点破了一切。"
添香闻言,不由得愣在那里,背影看上去居然开始微驼了起来,一下子似乎又老了十年。花千绝在她背后低低嘲讽道:"翠儿,他的梦醒了,你的梦......醒了吗?"
添香低低笑起来,从背后看去,只能看到两个肩膀微微颤抖着,她低笑着说:"醒了,醒了......梦如何能不醒?方家的大仇,怎么能不报呢?"
花千绝毫不在乎的讽刺道:"我可等了你们二十年了,若要动手,无妨快些......"
添香也不看他,大步走出去,脸上似乎有几分狂态,但渐渐的沉默下来,伸手拭去泪渍,心中冷笑着默念了一句:你懂什么,报仇......十七年前,便已经开始了。
花开不记年52
古人说:山中方一日,世上已千年。以此形容隐逸生活的逍遥自在,这话对花记年来说,半对,半不对。对的是住在这样鸟语花香的山巅巍峨巨堡中,闲时舞剑,品茶,赋诗,论画,调琴,吟唱的生活,确实让人心神俱醉;不对的是堡里诸人迟迟不肯褪去的温柔面具,让他往往怒不可遏,性子反而越来孤僻了。
原本他还怀疑过自己是否真的得了什么绝症剧毒的,但在这群人的精心看护下,看着自己身子渐渐精神,渐渐打消了这份疑虑。少年原本以为花千绝还会在他眼前频繁的出现,但这段时日堡中似乎是突然多了许多需要办理事物一般,那个男人若非良辰佳节,便只有在他定时服药时,才会抽空过来看上他一眼,嘴角往往抿着那似邪气的低笑,却再没有那样慵懒不羁的仪表和前呼后拥的仪架了。
就这样相安无事的,居然足足过了一年,花记年有时候依稀会记起来很多以前的事情,却往往被磨灭的只剩下零碎的回忆,往往只是一个嘴角的弧度,斑驳的笑容,以及一双在黑暗中闪闪发亮的漆黑眼眸,夹杂着凋零的花海和不可捉摸的背影。他与那人相逢时未满幼学之年,到如今舞象之年,心境却已苍老了百倍千倍。他也会依稀记得他曾和那两个女子说过的话,但筛来筛去,却遗落的更加模糊。
只是依稀记得一个树阴葱绿的清晨,他还是一个孩子的时候,怀着一份单纯而雀跃的性情,不知天高地厚的轻轻笑着,说只有在那个人面前,他才能像一个孩子。没想到到如今,依然只有那个男人,能磨灭他所有的坚强,一点点的榨出他孩子般的无知和可笑。但这种滋味,却完全不是当年佯装嗔怒的半惊半喜,而是混合了沧桑的苦涩和漠然。
这年中秋,浮屠堡异常简便的结束了这场宴会,花记年在一旁看着,突然有些惊异于堂主中将近有一半都是他未曾见过的新面孔,尖嘴猴腮者有之,獐眉鼠目者亦有之。他越看越觉得反感,便提早告退了,第二日他独自一人拿了一把长剑,拿了一包花种,站在后院的空地上,用剑拔开一个小土坑,就撒一个种子下去,用脚随意的埋了,再踩上几脚。
那把长剑在他手上就像是一把普通的铁锹一般,姿势无辜随意的像萌动的小孩拿着小竹杆在地上比划着写字,漆黑而冷漠的眼睛被垂下来的额发半遮起来,只看的见他白皙的脸上花瓣般红润的嘴唇,配上身边花开如锦,这一刻几乎可以入画。
但只是一个瞬间,那把长剑就像有生命一般的飞了起来,刺向了背后,却并没有再刺下去。少年保持了一会那样回刺的姿势,但最终挽了一个剑花,收回了长剑,轻轻笑道:"来干什么?"
那个女子还是一身侍女的长裙,并未换回奢华的繁复裙襦,她此刻只是低着头,低声说了一句:"堡主刚刚见了客人。"少年笑道:"关我何事?"
女子抬头看了他一眼,她苍老的越快,反而越让人容易回想起她年轻时温婉的容颜,添香渐渐笑了出来:"可那客人想见你。"少年愣了一下,才轻声说道:"他不让那人见我?"
看着女子含笑颔首,花记年沉默了很久,才说:"那我就不见吧。"添香一顿,见少年转身欲走,飞快的在他后面说了一句:"是还真山庄庄主。"
花记年愣在那里,才轻声说:"我不记得和他有交谈过。"的确,他对还真山庄的印象,只是一块他滞留过的花圃,永日无法忙完的家务,一个他安慰三年了的少女,他想不通为什么要见。添香一字一字的笑道:"也许吧。但小公子一定会想知道,他来找你干什么。"
"我一定会想知道?"女子听到少年这样问道,默默的点了点头,似乎字斟句酌的小声说:"浮屠堡不留外客,他被拒后已经出了堡,小公子若是想要与他一见,今日日落时分,山腰流云亭......"
花记年似乎乐不可支的笑了起来:"你真有意思,不要一副很了解我的样子。你以为要我干什么,我就一定会去干吗?"添香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道:"你不会听我的,但小公子自负惊才绝艳,纵是虎穴龙潭,也从未害怕过。"
她此言并未说错,花记年自小容貌出众,鼎衣玉食,武功一通百通,四经通晓百史通读,怎会不自傲?即使这自傲之中也夹杂了几分软弱的自卑--就是这样一个聪颖过人,武功超绝的少年郎,再如何冷静,也有几分血气方刚的冲动,毕竟是年少轻狂。花记年也不避讳,轻笑道:"添香,你胆子还真大,在浮屠堡万人之上,却敢勾结外人!你到底打什么鬼主意!你以为我不敢杀你?"
添香低低回道:"我怎会害你,若非这事真真对你有利,我怎会花费这个心机偷偷来告诉你。"花记年摇了摇头,毫不在乎的笑起来:"也许,你说的没错,我还真不信,这世上......"他说着,脸色一凛,面如覆冰的森然冷笑道:"能有人算计的了我?"
花开不记年53
这一晚,夜色如墨,巨大的月亮泛着几抹悚人的淡红色。
斑驳花影中,一道瘦弱的身影从侧门匆匆走过小树林,一路上神色慌张的不停张望,正在此时,一个声音从她身后突然响起,"你去干什么了?"
那身影猛的一顿,但很快镇静下来,伸手解开了自己的披风,露出一张苍白而憔悴的面孔,在这样昏暗的夜色中还残存了几分姣美,她低声笑道:"不知堡主大驾,有失远迎。"
花千绝在她身后背着双手,含笑打量着她,良久,这才问道:"记年呢,你把他带到哪里了?"
添香嘴唇微微颤抖着,脸颊慢慢侧向一边,看着天上惨红色的月亮,低笑着说:"我不知道你原来有这种癖好,时不时要来偷窥几眼自己的儿子。如何,看到他不在房间里了,你可是心急如焚?"
花千绝微微蹙眉,淡淡的叹了一句:"我原以为你懂进退,识大体,不该做的,不能做的,便不会做,不敢做。却不知我还是高估你了。你这......歹毒的女人。"他说到最后这一句,闪电般的伸出手来,牢牢扼住添香的脖子,低声威胁道:"我再问你一句,你把他带到哪里了?"
添香一个劲的冷笑,双颊涨的通红,却什么都不肯说,男子的手更是像铁钳一般越勒越紧,到后来添香从嗓子深处撕声笑了一句:"你......你还不出来吗?"花千绝面上带笑,低声说:"他是不肯出来,他是不肯救你。我早就应该想明白的,既然是祸害,就不该留着......最近忧心烦事多如晨星,我也不缺你这一个给我找乐子的人......"
男子方说到这里,却不料树影后藏着的人却动了起来,在夜里那一身孤寒的白衣柔滑的像悠悠月色,少年一只手犹豫的拉住了男子的,低声问了一句:"不杀她......好吗?"男子一愣,手里的劲也随之松了几分,添香越发的笑的欢畅,却带着几分痴迷和溺爱的温柔阳光盯着少年不住打量,嘴中吐出的话却字字如针,扎的人心口发疼,她笑道:"记年,你可记得十多年前,就在这附近,这片小树林中,他就这样,像此刻他对我这样,狠狠的掐住你的喉咙,他快要掐死你了,是我,是你的添香姐姐,跪在他面前,求他饶了你的性命......"
男子勃然怒道:"你这狠毒的人......"他说着,手上发力,正要扭断添香的脖子,可少年拉住他的手也同时紧了几分。"不要杀她。"花记年看着男子说道,脸色并不十分好看,显然想起了那段争执。
"不要杀他?"花千绝听到少年这样问,忍不住又重复了一遍,他侧头想了想,才低笑着问道:"记年,你究竟是在求我,还是在命令我?"
花记年脸色一僵,索性放开了手,冷声说:"随你。反正我的命令你不会听,求你你也不会答应。"男子见少年微有怒容,犹豫了一下,居然真的放了手,沉默了一会才说:"你若是好好跟我说......我未必不会答应。"他说完,眼角扫了一眼倒在地上喘息不止的女人。添香看着男人,自顾自的笑了几声,笑声渐渐嘶哑的难以辨认,然后挣扎着站起来,踉跄走远。
见那女人声音消失在视线尽头,花千绝这才上前几步,用力抓着花记年的肩膀,一字一字的问道:"你最好老实告诉我,你今日究竟去见谁了?你们谈了什么?"
少年摇了摇头,似乎并不愿意把事情全盘托出。男子打量着他,一个一个猜测道:"我想想,你还能去见谁,那个穿绿衣服的小鬼?那个还真山庄的小姑娘?都不是吗......你还见过谁,还有谁会来找你......"花千绝说到这里,面色突然凝住了,冷然喝道:"是沈频真?"
他这一句,虽然是在问话,语气中却似乎已经知道答案。花记年终于点了点头,犹豫了一会才说:"不错,他说动了我,这是个机会,我准备跟他出去......"
男子似乎有些吃惊,抓着少年肩膀的手也越发的用力,他低声喝道:"你疯了,你哪里也不能去,留在我身边......"
花记年倒吸一口冷气,挣扎起来,口中叫道:"痛,放手......"花千绝惊讶的放开手,看着少年脸色冷漠的连退几步,只好深吸一口气,强自压抑着说道:"你不懂,他那人未必简单,何况是那个女人从中搭桥,必定是......"
花记年摇摇头,沉默了一会,突然低笑起来,轻声道:"我听他说,最近浮屠堡经营不善。"
花开不记年54
他这一句话出口,换来的便是死一般的寂静。
那样硕大的月亮,却越发照的身边树荫凄冷阴森,勾勒著男人隐在阴影中的半边面孔,如同鬼斧神工一般令人不敢逼视。少年在这瞬间几乎可以听到自己的心跳声,夹杂著飒飒夜风,不由从脊背上升起一股寒意。
花千绝却突然冷笑了一声,轻声道:"继续说阿。"他那一双锐利的眸子黑的泛著一丝暗红的光芒,在夜色中野兽一般审视和忖度著。花记年努力让自己在这样的目光中若无其事的站著,却良久才找回了自己的声音,低声回道:"他说,浮屠堡最近呈没落之势,多处分舵都撤了,用人不当,经营不善,再加上,水陆两头的生意买卖多次遭到武林各派的干涉,他们凿船便凿了十余次,轻罗堂堂主也在这月初不明不白的死在自己家里......"
花千绝歪著头著看他,面色似乎缓和了些,但嘴角还是那种似笑非笑的表情,在这子夜中看起来越发的危险,他低声笑道:"不错,所以呢?"
少年终於低下头去,低声续道:"所以我才要出堡,你经营不善,我可不能眼睁睁的看著浮屠堡一蹶不正,你不知道沈频真,他......他以为那次镖银是那些名门正派劫去的,这次提出与我联手,如此大好良机,千载难逢,你我如何能够错过?"
男子朗声大笑,笑完了却略带嘲讽的说:"所以你要出堡?你以为以你一人之力能力挽狂澜,扶大厦於将倾?你怎麽不想想,你这出堡,说不定是对这祸事推波助澜?"
少年脸上顿时显现出些许怒容,他大声道:"你说我是在帮倒忙?你这始作俑者有什麽资格说......"
"嘘......"花千绝嘴角淡淡笑著,将食指放在少年唇上,带著几分哄小孩的蛊惑低声笑道:"轻声点。如此良辰月色,莫要扰他人安眠。"花千绝这样说著,将手背在後面,看著少年几乎要烧起来的一双眸子,往後踱了几步,直到面孔彻底隐在夜色中,只剩下一双摄人心魄的眼眸,这才续道:"我并非不能答应你,如果你能保证,你无论何时都会好好照顾好自己,不多增事端让我分身乏术......还有,你得告诉我,你这次出堡,究竟是在担心浮屠堡呢,还是向往花花世界,厌烦了堡里这些枯燥的日子?"
花记年一下子僵住了,连嘴唇都有些颤抖起来。花千绝还在歪著头居高临下的看他,把一只手放在少年的头顶,轻轻抚弄著,毫不厌烦的循循善诱著:"你在担心浮屠堡吗?"
"没有......"花记年有些结巴的刚说完,便感觉到那只大手抽离了。男人继续问他:"那就是你厌倦了?也对,与外面老死不相往来的日子的确是乏味的很。"
他手一放开,少年反而颤抖的越发厉害,在男人准备转身离开的时候,他才轻而急促的说了一句:"没有......"花千绝突然有些不耐烦地大声道:"没有!没有!那你有什麽?你是嫌这里不够乱吗!你是嫌我不够累吗!你是...... "他说到这里,突然顿住了,他看到少年涨的通红的脸庞,想起这个孩子近乎病态的自持自尊自傲......於是猛的闭上双眼,压抑住满腔的怒火,转过身子。
身後传来少年负气而去的急促脚步声,越走越远,越走越快,,眉宇间浮上几丝淡淡的倦意,男子对著婆娑的树影突然低声笑道:"看来,我确实是太累了......对吧?"不远处不知何时站了一个道士打扮的人,恭敬的躬身回道:"堡主英明。这三天的账册已全数清点完毕。"
花千绝微微点了点头,一边用手揉了揉额角,一边大步走向无欢阁,原本倚红偎绿的纵欢地,不知何时灯烛永明,对满繁复的案牍卷帖,正中紫檀木大椅後悬了一幅巨大的羊皮地图,用朱笔密密麻麻的圈点批注过。"吴秋屏......"听到男子这声叫,吴秋屏反身合上阁门,压低了声音说:"属下在。"
他一边应著,一边抬头看花千绝,发现那人已经在椅上坐下,似乎是随意的翻阅起桌上倚叠如山的文书,於是越发的字斟句酌起来:"堡主,各大门派的挑衅似乎有增无减,我们可是还像上次一样,跟他们一个迎头痛击?"
花千绝头也不抬,淡淡说了一句:"都卖了。"吴秋屏似乎是没听清楚,不由得啊了一声,男子抬头似有不满的看了他一眼,低声道:"先前的回击是莫让他们得寸进尺,可买卖本来就是要天时地利,他们如今不惜血本的与我们偷袭劫货,再执著於那点地头和买卖,只能有去无回,该舍则舍,弃卒保车,守不了的尽悉变卖,也未必不能换来一番利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