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开不记年43
花记年微微蹙眉,把手挣脱出来,淡然道:"观主误会了。在下从不使刀。"
他话音一落,正好门外传来一声长喊:"金刀阮家遗孤,阮惜羽拜贴求见各位前辈--"
燕永愕然看他,诧异道:"外面的是阮惜羽,那你是......?"
花记年不由嘲讽的笑道:"我可不是阮公子,我是浮屠堡的小公子。"
他话音一落,就听到身旁众人齐齐倒吸一口冷气,左侧有人低骂了一句:"原来是浮屠堡的妖孽!"
丹霞观观主微微摇头,念了句无量寿佛,才叹息说:"可惜可惜,小施主天赋英才,不料却不能用于正道。"花记年垂目笑道:"何为正,何为邪,魔有人心则修成正果,人有魔心则坠入阿鼻。"
燕永一怔,抬头看他,却看到少年眼中一片混沌,似喜还悲,心中一凛,厉风吹过,袖袍已被内劲吹的高高鼓起。身后年轻的伽叶寺方丈低声喊了一句:"燕观主!"
他这一声轻喊,却夹杂着佛门内功,一字一字穿透到燕永耳中,有如黄钟大吕,振聋发聩,燕永被震的回神,醒悟到自己在一瞬之间居然动了杀念,不由得懊悔不已,当即拂袖回座。却听到花记年在他身后轻笑着重复道:"人有魔心......"
伽叶寺方丈抬头看他,蹙了一双慈眉,低声劝道:"小施主,苦海无涯。"
花记年抬头,一侧嘴角轻轻上扬,俊秀出尘的五官绽放出一个杀气腾腾的笑意,轻声说道:"在下只求多扯几个人,随我入这苦海之中,我便好不逍遥。"
方丈低笑道:"小施主何必自扰,众人皆在苦海之中,若施主找到了能渡你的人,便及早脱身吧。"
花记年一怔,脸上不知不觉已失了杀气,有些迷惘的问道:"若是唯一能渡我的人,永远不愿意渡我呢?"
伽叶寺方丈低声念了句佛号,慈悲的一笑,宝相庄严,他轻声道:"佛门永渡苦海之人。"
花记年似乎有些犹豫的看着他,那样慈悲的笑容,直直打在人心中最柔软的角落,他几乎就想答应了,可就在这时,他想起了另一个人的笑容,没有温柔,却像滚滚惊雷,没有旖旎,却像骇浪惊涛,漫天迷醉颜色里的嗜血微笑,缠绕成他几生几世的劫难。少年恍惚间有一种想哭泣的错觉,他仰头大笑道:"多谢方丈了,可是能渡在下的人却身处阿鼻,在下怎能一人超生,我......哈哈!我已决心化身修罗,伴他杀戮一世,请恕在下不能与方丈同往乐土!"
他说完这句,看到满堂豪侠都是一副想将他除之而后快的愤怒表情,心脏便疼痛而畅快的跳动雀跃着,他朝方丈又施了一礼,才转身大步走出宿云阁,和门外静候的绿衣少年擦肩而过,此时,他们不再是主仆尊卑身份悬隔,而是平等的身份,甚至要更尊贵,更显赫。远离平静,来到波澜壮阔的江湖漩涡中心,翻云覆雨,呼风唤雨,兴风作雨,他应该要快乐的......却不知道这是否就是快乐。
繁华的大街上,不知何时被浮屠堡封锁了,再无往来的闲人商旅。街道上铺着熏香的朱毯,两旁只站着一行行身穿大红艳服的侍婢,提着宫灯,微微躬身,为花记年引路,在他前行的道路上洒下清水和花瓣。
年轻的伽叶寺方丈从宿云阁窗楹里看出去,正好看到那漫天绯色中,一道白的不染尘埃的身影,被万千红云簇拥着前行,在颜色如火的花雨和朱毯上,那抹孤清的白色显得落寞而突兀,即使脊背挺的像一把出鞘的剑,正嚣张的大笑着,那落寞的背影却依然像一个孩子蜷曲着落泪,即使被数十盏宫灯牵引着,却偏偏有种他迷失了方向的错觉。
方丈幽幽叹息,收回视线,低声和丹霞观观主商议道:"贫僧无力渡化他,若观主无异议,不如......便依了沈公子的计划吧。"
花开不记年44
大会那天,江湖上星宿云集,门派罗列,黑压压的阵势,将英雄楼围成铁桶一般。
二十年一次的盛会,二十年难遇的盛况,武林豪杰从各地奔波而来,跨下良驹累死无数,将英雄楼围的水泄不通,最后唯有规定各派中最有影响的人方能入座楼中。其余诸人,均在楼外翘首而待,烈日炎炎,却无半分怨言。
英雄楼内,无分正邪均有一席之地,但想必不会有门派像浮屠堡这样排场,生生占去一层看台,空荡荡的桌椅上摆满吃食瓜果,只供寥寥数人享用。看着浮屠堡空荡的看台,伽叶寺方丈不由得念了声佛号,轻声道:"想来,花堡主今年也是一样,不会来了。"
燕永冷笑道:"方丈,你又不是不知。这历年来江湖各大盛会,哪一次能等到那魔头,他哪曾把我们放在眼中!不过......他若是不来方好,若来,我们便将这大会改成诛魔大会,让他有去无回!"
他话音未落,只听到不远处一声轻笑:"莫放阙词。"随即,如同铁桶一般的人群居然齐齐散开,只见一行人缓缓走来,如同天边落下一片红云。炙热欲死的夏日,蝉鸟俱疲,他们居然未露半丝汗渍,佳丽绝色个个翠眉长画,藕玉般的手臂上缠绕就曼长的红色轻纱,盈盈簇拥着一个朱红正服的高大男子。
孔雀翎的长扇,在花千绝身后轻轻晃动,碧玉竹撑起宝黄罗盖伞,遮去头顶艳阳。方丈看到他足下行到哪里,哪里铺上朱毯,不由得为这纸醉金迷微微蹙眉。花千绝冷笑道:"和尚,二十年未见了。"
方丈施礼道:"花堡主客气了,先师已经坐化。贫僧法号戒痴,十年前才接任方丈一职。"
丹霞观观主燕永不由得拍案而起,怒斥道:"魔头,想来你二十年前闯荡江湖时也没见到我燕某人,今日便让你见识一下!"
花千绝乍闻"魔头"二字,足下一顿,身旁软玉温香都是面色煞白,她们人人皆知这魔字乃是花千绝死穴,口出此言者从未死的好看过,正准备看一场血雨腥风,不料花千绝只是与燕永隔空对了一掌,随即冷笑道:"值得让我见识的,连你师傅也没这个资格!丹霞观好好一个修仙之府,到如今沦落成江湖门派,满口道德仁义,我看了便恶心。值得我佩服的燕不归在六百年前便死了,让我不能与他比试一番......倒有些可惜。"
燕永与他对了一掌,只觉得一股大力传来,将他压回椅上,听到花千绝所言,不由勃然怒道:"你胡说八道!燕不归前辈哪里是死了!他修成散仙了......这是千真万确......"他还未说完,就听到花千绝用传音入密一字一字跟他警告道:"今日,我看你忠胆可鉴,又是我儿建功立业的大日子,方饶你不死,若再延误大会......我便......"
燕永目眦欲裂,但看看左右,无一人觉察花千绝对他的这几句私下警告,只得强压怒火,安座于位上。这一打岔,浮屠堡众艳婢已将座位周围布置的花团锦簇一般,男子在凉风中微眯了眼眸,广袖峨冠,一如暗黑中的君王,低笑着拂袖坐下。
看台上已用栅木围成小栏,铺上大红绒毯,各派皆准备就绪。方丈对校场点了点头,于是金锣骤响,年轻豪侠齐齐跃上看台,拳来剑往,好一通混战,一时间台下诸人都捏了一把汗,情不自禁的渐渐站起观看。
花记年还是像以往一样,身着一身白衣,袖角和下摆上用暗银闪线勾勒了牡丹图样,显得一身锦袍雍容华贵,加上他俊秀的面孔,站在台上竟生生吸引下大半视线。他在刀光剑影的看台上从未移动过半步,只用一双肉掌,面对每一个朝他攻来的对手。
过了大约两三柱香的时间,已经开始不时有人被打落台下。方丈脸上渐渐凝重起来,燕永及一帮武林泰斗不由得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只见看台上,花记年正与一名门弟子交手,转眼间过了三招,只听得花记年轻叱一声:"三招。"伸手一拂,那名门弟子便狼狈的撞翻矮栏摔落台下。
青鸾派一名弟子在旁不由得叫一声:"好身手!"冲过去与花记年交起手来。不过瞬息,花记年嘴角一抿,喝道:"七招。"此时该弟子正好将青鸾派绝技鸾翔七式使完,便觉一阵大力冲来,身子飞到半空,跌落场外,当即吐血不止。
看到此时,几位武林前辈都是面上变色,齐齐站起,刚要喝止,却无意间扫过二楼浮屠堡正座上的那人,方丈叹息了一声,重新坐下,跟左右劝道:"拳脚无眼,比武中伤亡本就是常事,那少年并未真下杀手,抬下去好好休养也便是了,我们还是继续看下去算了。"
燕永冷哼一声,抬头看去,正好看到花千绝锐利的眼神,唇角都是嗜血的笑容,一手轻啜着金樽中的美酒,死死盯着看台上观望。
燕永不知为何想到虎毒不食子一词,正要出声嘲讽,不料看台上变故突生,那少年似乎已摸清了所以对手的底细,耳边只听到花记年连连喝道:"七招!两招!五招!九招!......"纵眼看去,便看到看台上十余个比试者连连被人抛到半空,如同绽放的烟花一般狼狈的摔到台下,台上只剩下那个一身白衣的少年孤傲的挺直脊梁,犹如一把出鞘的剑。在哗声四起的台上,内力充盈起他的绣袍,耳畔乌黑的发丝被风吹得高高飘起。少年看向台上,台上的人一脸嗜血而餍足的笑容。
香炉中那柱巨香刚好染完最后一丝灰烬,校场敲响铜锣,锣声响彻整个英雄楼,他口中长喝一声:"比试第一场--结束--"
花开不记年45
随着这声锣响,花记年从台上一跃而下。参与大会的武林新秀不下于两三百人,分成三个组别进行,也就是这场大会的第一、二、三场比试,换句话说,这大会的重头戏是比试胜出的那三个人之间的斗争。等到花记年在浮屠堡看台上粗略的用过些茶水,第二场已经结束。
花千绝侧目看他,低声笑问道:"这场大会,你可猜的到优胜者?"
花记年淡淡回道:"想来,下面几场胜的也不外乎是金刀阮家,还真山庄的人。不过,既然我参加了,优胜者舍我其谁。"
花千绝大笑道:"傻小子,那沈家小子根本没参加这次比试,他不久前才继承了庄主这个名号,有什么名义跟后辈们争。"他说完,看到少年微有不悦,这才拍着他肩膀低笑安慰道:"阮家那小子似乎也有些门道,不过,他刚才赢了第一场后便弃权了,你也用不着跟他比试。麻烦的是,第三场这个--"
他说着,朝台下一指,正值第三场比试铜锣敲响,各派弟子纷纷上场,其中,有一道婀娜的身影格外醒目。花记年呼吸一窒,愕然的看着那个白衣女子,良久才轻声说:"由她......来替还真山庄出场?......我要和她比?"
花千绝冷笑道:"不错,我记得几年前似乎也看过她,那绿衣小子拼命护的就是她吧。跟女子比试,总有些人不愿出手的,何况她长的并不丑。"他说完,身边佳丽几乎同时娇咛不依起来,花千绝微微一愣,这才低低笑道:"啊,她自然不如你们。"
花记年眉头一蹙,侧过脸去不看他们种种淫邪之姿,他朝台下无意中看到白衣女子仰视的清丽容颜,眼神便为她滞留下来。那是怎样一双黑白分明的水样瞳眸,却偏偏荡漾着凌厉的杀气刀光。少年心中居然微微一痛,三年的相濡以沫,衷肠相诉,等到陌路之时原来真的会痛的。
这点残存的人性和情思不过是因为少年还未深练花心决,也正是这个入门的阶段,练起功来才越发痛苦,让他迟迟不能深入。这一个月来,他眼睁睁看着自己七情六欲逐渐淡忘,纵有美食而不能下咽,纵有美色而不能乐享,纵有那人在身边......而心如枯槁。心中难言滋味,万般苦痛,也渐渐随这门武功磨淡了,他一时间总觉得自己快死了,等到功成的时候,花记年就会死了,但这门武功也会成就出一个更坚强的他,他会无爱,会无恨,会无所畏惧,更会一无牵挂。
也许那就不再是他了,可那又如何?那时,再无一人遮他望眼,再无一人乱他心弦。
是该回头是岸拥抱苦难,还是应该一意孤行心如铁石?这个问题,他也曾多想过,更知道多想无益。那个男人,早为他决定下一切,自私的,武断的,卑劣的。
他嘴角啜起一个淡淡的笑容,看着那女子杀气腾腾的目光,就那样笑了。她瘦了,他想,她的小方不在了,她想必难过了。方开不在了,她难过了。可是,当这一点人性转瞬泯灭岌岌可危,花记年要不在了的时候--那时,她还会难过吗,有人会难过吗。
台下不久便哗声四起,伊心愁手中云摩罗纱纵横之间所向披靡,任谁也没想到,那柔软的白纱会缠上人的脖子,扭断人的颈项,染成红色的修罗血器。年轻的方丈长叹一声,纵身而下用肉掌扯住白纱,校场提前敲响铜锣,叹息道:"没想到这场比试大会会成为修罗场。女施主,再不适可而止,贫僧便要出手了。"
伊心愁轻笑道:"方丈多虑了,心愁不再多做杀戮便是了。我真正想杀的人,还在台下呢。"方丈看着满地横尸,摇头道:"还活着的,便统一抬到台下吧,由贫僧替他们运功疗伤,伽叶寺此次带了大批伤药,也算能派的上用场。"
戒痴方丈此言一出,原本满腔愤恨的江湖人士也都稍微放下心来。这位方丈以佛法通晓天地,幼年便开坛传颂佛法,少年得道,自不嗔方丈涅磐之后便接过方丈一职,至今已有十年,虽不过二十八九岁数。却从未有人敢轻视过他,内功佛法修为均是出神入化,他这样一开口,伤者的命几乎能算是保住了。
场面这时才稳下。校场也终于缓过气来,伤亡者均被移开,留下血迹染满的看台,他重新敲响铜锣,看着那一男一女金童玉女一般的出色人物跳上看台,叹息一声,又像避瘟神一般远远避开。伊心愁死死盯着少年,狞笑道:"你以前骗我的仇,我现在就来报了。"
花记年沉默着静静看他,衣服下有一块通体碧绿的翡翠热的发烫,他已经能看懂少女眼中入骨的痴恋和歹毒的仇恨,却想不出化解的办法。在他身后,少年听到了男人举起金樽低啜时踌躇满志的笑声。笑声荡起涟漪,少年不必看也能想到那是怎样嗜血的笑容。花记年就在这一刻突然的笑开了。也是啊--她虽入魔,他自己又何尝不是!
化解她的苦做什么,他放过她,谁放过他!
他想,我不再欠你的。这世上的人都欠我的。
这同样歹毒的愤恨从少年心中发芽,被花心决中的杀意灌溉着,燃成燎原之火,转瞬之间开花结果硕果累累,花记年嘴角一缕隐忍的笑容,他森然笑着,一字一字咬牙道:"我怕你没这个本事!"
花开不记年46
这一句话出口,台下登时感觉到两股凌厉的杀气碰撞迸裂,刺的人遍体生寒,还未还得及倒吸一口气,便被紧接而来的刀光晃花了眼。伊心愁抛去了她惯用的云摩罗纱,使用一把小小
的匕首,足下生风一般,瞬间攻到少年身前。
那把匕首贴着花记年的鼻梁滑去,少年一步错开,险险避了这一招,不料伊心愁的步法越来越快,最后整个人像一个模糊的白影。花记年挡下几招之后,发现自己已被逼到台沿,目中杀气更甚,双手摆出一个起手势,双脚牢牢站稳,迎着下一瞬间女子攻过来的匕首,右手闪电般的伸出,夹住锋刃,随即左手一长,握上女子的手臂,双手一拉一送,掌上猛的使力,伊心愁便哇的吐了口血,往后退了四步,又退了三步,半跪倒在地上。
台下众人以为胜负已定,刚喘了口气,便看到花记年几步上前,躬下身子再次扯起伊心愁的手臂,口中大喝一声,抡起她的身子用力摔在地上,一声肉体和木板撞击的闷响,血色如雾,然后是咯吱几声脆响,脆响越来越大,越来越密,随即轰隆一声,尘土弥漫,看台就那样突如其来的倒塌了。
花记年大笑起来,抬起拳头就要继续打下去,戒痴方丈大喝一声:"够了!"隔了隐隐约约的烟尘,少年终于放下了还在挥起的拳头,神智清明后,惘然的看着脚下不知死活的女子,就那样呆呆的站着,看台上一阵阵潮水般的喧嚣和叫骂,于他来说都是陌生的,这血色溅满的尘埃之地,如同洪荒初开一般寂静和荒芜。静的连血液流淌的声音都听得见,而眼睛却越发的干涸,不肯流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