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开不记年 下——眉如黛
眉如黛  发于:2010年11月2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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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温柔的本性中永远记得别人对他微不足道的好,他看着袖子外染满血迹的手,情不自禁的伸手碰触了一下,它曾将他从死亡中拉出来,它总是习惯扯他粗糙的袖口,它擦拭过主人哭泣时冰凉的眼泪,它在他颈项上系下祈愿的翡翠。花记年一时间脸上浮现出一种至深至切的无措感,他尝试着让自己的手和那染血的手紧紧相扣,他一边伸出手去,想把女子扶起来,一边侧过头去看他的父亲。
他要问他为什么,怎么会这样子?为什么自己傻的想要变强,为什么不选择一辈子躲在浮屠堡高墙内?他要那个男人看得起自己做什么!他为什么要追......追到水穷水尽穷途末路,发现自己的孱弱和无能,欲要回首,却看到自己过去那一路歪七扭八跌跌撞撞的脚印,每一步都鲜血淋淋不然回顾--他想要问,他不知道,他后悔了--
他正要开口,却看到那个从未动容过的高大男子在霎那间从椅子上站起来,撞翻了身前的矮几,有些惊慌的看着他,嘴唇翕张着,似乎在大喊着什么,少年懵懵懂懂,疑惑的缓缓朝着男人的视线看过去,看到伤痕累累的女子不知何时已睁开眼睛,血红的嘴唇一字一字的笑着对他说:"要你的命。"
少年看到她银牙之中叼着一个小小的圆竹筒,她牙齿一咬,圆筒中就迸射出刺眼的光芒。这样怎样的算计,拼了自己遍体鳞伤,也要换这样一个疏忽失神的瞬间,再一招绝杀。少年无心避,无力避,无法避,看着那离他三尺远急射而出的暗器,苍白惘然的脸上,连一个苦笑都挤不出。
方丈惊呼道:"这是......落魂钉!糟糕!"
呼声还未落,就看到一样沉重的事物从浮屠堡的看台轰然落到已成废墟的场地上,众人细看时居然是一个浮屠堡弟子,被那个男人使用重手力活生生掷出,恰好挡在少年面前,想来定是他先知先觉,又足够心狠手辣,才能在电光火石中护住花记年一条性命。
圆筒中一套共三百枚落魂钉毫不客气地打在那肉盾上,霎那间将他插的如同刺猬一般惨不忍睹,更令人毛骨悚然的是那针上居然淬了毒,顷刻间便将那名弟子的身体染成一团焦木色。
花记年这才回过头来,啊了一声,放开握着的手,连退三步,将那名尸体推开来,再也不看女子一眼。楼上花千绝也冷哼一声,一跃而下,拉起少年的手,朝方丈冷言道:"好一场大会,这笔帐浮屠堡会记下来。"说着,与少年大步离开英雄楼,他们走过的地方,铁桶一般的人墙也推攘着让出一条大路来,却终究忍不住偷偷看几眼这一对父子,和他们身后紧紧尾随的一群艳色。
燕永捶胸道:"我......我真不知道居然会有这种事情。这跟沈频真说的完全不是一回事!"
方丈在台上替昏过去的伊心愁把着脉,蹙眉道:"我看,这是这位女施主私下的恩怨,沈公子......不,沈庄主怕还不知情。"
燕永捻须道:"那岂不是要告知他一声,这样一来,打草惊蛇,计划可都要变了。"
方丈叹息一声,放开把脉的手,轻声说:"未必,沈庄主既然定了这个计划,那么,无论发生什么事情,都有办法让计划继续下去。"
燕永笑道:"方丈观人一向最准,那年轻人,计划连阮贤侄都瞒着,燕某真不知道他在打什么主意,方丈,你认为他是怎样的人?"
戒痴方丈犹豫了一下,才低声说:"贫僧只能用两个词,一,是深藏不露,二,是忍辱负重。"
英雄楼外。
花千绝拉着少年的手走了百步远,仍自愤恨难平,脸上都是一层冰霜,显然是动了杀念。又走几步,觉得手中握着的手越来越凉,不由微微侧身,安慰了少年一句:"你今日想必也害怕了,手凉成这样,也罢,我们这就回家去,好好歇息几天,你也--"
他话还未说完,少年突然缓缓倚到他怀里,花千绝愣了一下,目光渐渐柔和下来,伸手抚摸了一下少年的头发,低笑着说:"你多大了,怎么还是......"说到这里,他目光突然一凛,似乎想到了什么,双手当即扶起少年,只见花记年低垂着头颅,眼睑紧闭,脸上已经浮现出一层死灰色。
花千绝脸色登时剧变,这个向来处变不惊的人,此刻手也有些颤抖了,他用力的扯开少年胸前衣襟,看到少年略显白皙的脖子上缀了一块翡翠,一枚小小的银钉刺穿翡翠,钉在少年的胸膛上。
花开不记年47
花千绝从喉咙里低低挤出一声嘶喊:"这是......"
十余位影卫在此时突然现身,跪倒在他背后。花千绝低喝道:"去!去分舵把吴秋屏叫来,晚来一盏茶便要你们的命!"他一边说着,手毫不犹豫的拂过少年周身大穴,刚刚点毕,花记年就"哇......"的一声,口中源源不断的吐出黑血来,将洁白的衣襟染的污秽不堪。
男人眼中几乎冒出火来,原本便像野兽一般的漆黑眼眸,此刻隐隐泛着一层血色。他揪着少年一缕发丝厉声喝道:"给我撑着点,你如果敢就这样死了,我就随便把你抛在哪个水沟里,让你烂在那里臭在那里,还有你的朝花阁,你要敢死,信不信我把它一把火全烧了!
少年眉宇之间全是冷汗,嘴角的黑血却像止不住一般,一丝一丝流下来,花千绝目眦欲裂,正在这时,吴秋屏终于跌跌撞撞的赶到,连礼都顾不上行,便搭上花记年的手腕仔细把脉,又瞅到伤口,几乎倒吸一口凉气,才颤声说:"这是落魂钉!"
花千绝咬碎钢牙才挤出一句:"不错......只是我明明挡下了!为何--"吴秋屏飞快的细查一番,猛的闭上双目,低声道:"这一套落魂钉是经过精制的,并不是原本那种三百枚的套钉,而是由一枚主钉,三百枚辅钉构成。单说这枚主钉,莫说是血肉之躯,便是层铁甲也能穿透,多得堡主和这块翡翠阻了它一下,才没有穿胸而过......可真正致命的还是这毒,这......这是无解之毒,这是销魂!"
花千绝手微微一颤,倒退两步,才冷笑道:"无解之毒又如何,无常要索的魂,我要留,它们便索不了!还有你......你除了花间修道,不是还有毒华佗一称吗,你莫非是被人白叫的!"
吴秋屏额角冷汗遍布,良久才小心回话道:"既然是毒药,自然会有它的解法,只是动手研制解药,少则三年,多则三十年,三百年,这是急不得的,可偏偏小公子的命,只在旦夕之间,罢罢罢,若是堡主有意,在下可以施展回春手,经金针来回刺穴,激发人体潜能,说不准可以沿半个月的命......只是之后油尽灯枯,会伤及脑子......"
花千绝冷笑三声,伸手一掌,身旁合抱粗细的大树竟然应声而折,满树枝叶摇落下,他一字一字的说:"不能用回春手,我只允许你用既能救他用不伤他的法子。"
吴秋屏苦笑道:"若能给在下三年期限,在下还能尽力一试,配出解药,可这当下的延命之法,堡主这不是为难我嘛......无法便是无法,倒不如给我一刀痛快。"
花千绝又冷笑几声,杀意毕现,扬起手掌就要朝吴秋屏头顶拍下,怀中花记年口中突然喷出一大片血雾,竟不知人体内哪来如此多的鲜血,喷射的周围草木上都是零落的血珠。两人经此一吓,都止住了争执,惘然失措的看着少年的脸庞。
就在这个山穷水尽的地步,远远传来步履声。花千绝也不回头,怒吼一声:"谁!"那边人恭敬的答道:"还真山庄,沈频真。"
花千绝长笑不绝,脸上却是一片凌厉入骨的冰冷杀气,他低声问道:"你是来送死的?"
沈频真微微躬下身子,行了一礼,脸上有着真切却含蓄的悲悯,低声说:"花堡主,令郎身遭不幸,我也并不乐见。秋衣所为并非我所指使。"
花千绝冷笑道:"你莫不成能解销魂之毒?"
沈频真轻声道:"若我有法子,让令郎延命到三年之后,堡主可愿与还真山庄一笔勾销了此债?"
花千绝一愣,但眼中终究压抑不住几丝喜色,他快速答道:"你若真能救他,我自不再会找你们麻烦。"
沈频真点了点头,才怀中掏出一个通体碧绿的圆肚小瓷瓶,双手奉上。花千绝伸手接过,定睛一看,沉默了一瞬,才问道:"还真丹?"他见沈频真点头,嘴中不屑的说:"还真丹虽然厉害,也解不了无解之毒。此物也就是化解几丝毒性,顶多延命半月,你凭什么说能延三年阳寿!"
他嘴里虽说的刻薄,手指已毫不犹豫的捏碎瓷瓶,取出那枚金色的丹药,硬塞入少年口中,紧紧捂着少年的嘴防止他吐出,直到瞧见花记年喉结轻轻抖动了一下,才放开手来。沈频真似乎早料到他会有此问,却只是低下头,恭敬的回道:"还真山庄势单力薄,能做的也不过如此,剩下来的事,怕是要指望浮屠堡了。"
花千绝眉宇中杀气未退,冷笑问:"若我们有解救之法,你以为你还能毫发无损的站在我面前?"
沈频真摇头笑道:"堡主何不听我说完呢?我是说,还真山庄有妙药,浮屠堡不是也有神丹吗?那可是真真正正活死人生白骨的神药!"
花千绝面上一僵,却慢慢舒缓下来,朗笑道:"你说的很好。不错,你们有还真丹,我们......也有凝华露。"
吴秋屏嘶声站起,指着沈频真骂道:"你,你,你居心叵测!堡主,此事万万不可!"
花千绝睥睨了一眼,才冷然道:"有何不可,凝华露一滴可续一日命,酿起来也不费时,我便用凝华露救我儿三年,此事不就迎刃而解?"
吴秋屏颤声说:"堡主莫非是疯了,凝华露材料汇聚天下奇珍,又以鲛人泪为引,一滴可值万金,浮屠堡再如何泼天富贵,又怎么敌的这样当水一般把凝华露喝上三年!只怕......只怕不到半年,浮屠堡千秋万代的基业便只剩一副骨架......到时候浮屠堡还能传给谁?"
花千绝不以为然的搂紧怀中少年,低笑道:"骨架子又如何?你以为浮屠堡将来要传给谁?不就是我这个唯一的儿子!他若死了,这千秋万代的基业......才真正是不知道该传给谁!"
花开不记年48
花记年睁开双眼时,所身所处,已换成了朝花阁的高床软枕。面对这样一片声光影摇的奢华景致,这些岁月中的跌打碰撞,衣衫褴褛都像一枕黄粱梦,变得虚无飘渺。他喘息了一会,自己捂着头从床上半坐起身来,看到隔着轻纱软红的苏帐外,几个人影隐隐绰绰。
听到少年折腾出来的声响,那几个人的轻声交谈都停止了。一个人站起来,掀开帘子来看他,少年迎着视线看过去,却是满头珠翠的女子。他既惊且诧的犹豫了一会,才侧过头去,淡然道:"崔翠儿......不,母......"
不料这话刚说出来,就被女子打断了。她眼角含泪,已经有了稀疏的细纹,却并没有过多的脂粉修饰,因此这样含情脉脉的和泪看着,使人往往情不自禁的生出几分亲近之感,只听女子哽咽说道:"小公子,添香姐日日夜夜......今日可等到你醒转过来了。"
花记年呼吸一窒,良久才颤声说:"你说什么,你叫自己什么?"
女子震惊的轻声道:"小公子,你莫非不认得添香了吗?"
少年手不由得拽紧锦被,面容僵硬的说:"你......你在说什么?你不应该在这里。你不是嫁给......"
这时候,帐外一个高大的人影也走了过来,少年定睛看去,见是花千绝,欲待再次侧开眼去,不料突然呆住了,男子脸上居然有几分内敛又真挚的关怀之色。他走过来,用手背试探少年额头的温度,又对比了一下自己额间的体温,然后那低沉的声音轻笑起来:"烧退了。"
他一笑,额发间野兽般锐利深邃的一双眸子也柔和了起来,像两团温暖如橘光的活火,照的人四肢五骸都颤抖酥软起来。少年呆在那里,良久才冷声说:"到底是怎么回事,她为什么在这里,你又--"
添香突然哭出来:"小公子这话是什么意思?你不想看到添香姐在这里吗?你不要添香了吗?你不喜欢添香了吗?"
花千绝也愕然笑道:"这孩子烧糊涂了是不是。你是我的好儿子,做父亲的不陪着你还要去哪里?而添香是你的侍女,不在朝花阁,难道要在我的无欢阁不成?"他说到这里,像是说了什么极好笑的事情一般,朗声大笑起来,添香也破涕为笑,伸出袖子擦试起少年额角源源不断的冷汗。
帐外又一人,这时也掀帘凑过来,却是吴秋屏,他嘴角也亲切的笑着,柔声说:"小公子,身体可觉得好些了?"少年终于回过一丝神来,脸色微白的尴尬回道:"吴堂主......"不料吴秋屏蹙起眉头佯装不满的在他头上轻打了一下,笑道:"怎么这样叫我,你不是总叫我吴叔叔的吗?你的苏姐姐,耿伯伯,你师父,这次可全部担心的要命......整天的催促道士前来看你,不过看望你也是道士自己心甘情愿来看的。小公子对道士那可真是没的说的,十年如一日,从未吵过嘴......"
花记年这样一轮听下来,原本秋水不惊面具般的脸上,逐渐出现一丝一丝的裂痕,他看看这三人,又求助般的看向花千绝,却被花千绝反握住手。那三张柔和而温暖的笑脸像噩梦一样的在他面前晃荡,这世界上最可怕的不是噩梦,往往就是这样毒药一般的美梦痴想,要让人肝肠寸断的沉醉其中和挖心掏肺的担心破灭。
少年颤抖了半天,突然歇斯底里的大喊道:"滚,你们给我滚!不,不对,我......我不要在这里,我要出去!你们别跟过来!"他以为那三个人听了这声怒骂,至少是那个男子,脸上就可以出现一丝真实而亲切的狰狞怒色,结果没有,男子似乎是宠溺的抚摸他的脸庞,笑道:"想来记年一定是闷慌了,要想出去,自然是随你啊。如果你愿意,做父亲的可以陪你一路游山玩水,吃尽天下小吃美味,我带你去山顶孤峰看那落日残阳,也带你去孤舟上听渔舟唱晚,寺庙钟声......"
他说着,使了个眼色,吴秋屏就笑呵呵的将一碗药小心翼翼的端了过来,步履谨慎的像端了万两黄金连城之璧,他捧过来,花千绝接过去,扶起少年的身子,小心的将药碗凑到少年的唇边,柔声劝道:"乖,张嘴。"
花记年眼睑微垂,旁人都以为他会乖乖饮尽的时候,只见他突然发难,伸手狠狠一掌,将药碗打翻,打碎在床前,光滑如镜的地面顷刻之间淌满微碧的药汁,衬着碎成片片的白瓷碗,闪烁着几分妖异的光彩。
这一瞬间,花记年终于如愿地看到,所有人的面孔,都有些变了。吴秋屏呆呆的盯着那碗被打翻的药发愣,添香看着那一地狼狈似乎是在想怎么把药汁装回碗里,只有花千绝在看他,眼里有几分晦涩难懂的表情。
但是转瞬之间,那些人又开开心心的笑开来,反过来安慰起他来,扶他躺倒,清扫过一地狼藉,沿门走了出去。少年只觉得一股刺骨的寒意从心底冒出来,蒙头大睡了一觉,然后披衣走出去,所有人见了他都恭恭敬敬的问好,亲亲切切的喊他唤他。
新进堡的一群小姑娘还在朝花阁外的小林子旁唱唱跳跳,唱的歌儿愉悦欢畅,花记年却不忍卒听。这是噩梦!这对他来说是一场巨大的噩梦!他不敢问,问也问不出结果,所有人用他最思慕最渴望看到的一面,亲亲热热的对他,看他,爱他,告诉他,我们最喜欢你了......
可是,可是事实......
他一路跌跌撞撞,撞撞跌跌,来到一个小小的水池旁,抬头一看,见旁边的楼宇上写了香菱阁三字,那些被遗落风中的故事突兀的冲进脑海,霎那间魂断肠消。花记年侧头呆呆的在水池旁站了很久,突然一步一步步入池中,不顾华美衣履霎那间湿透,便那样莽撞的潜了下去,池水碧绿,到处是残存的荷梗枯叶。他在烂泥水草中苦苦摸索,浮出水面换气又一次一次的再潜入,最后终于摸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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