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醒了。”大床的另一端抬起了一个鸟窝状的头颅，那不用化妆，浓浓黑黑的青黑眼圈说明了主人的彻夜不眠。

“哈哈哈……”明明很严肃很感人的再会，想到此人嗜睡的坏毛病，孟斐士却忍不住笑了起来，他一边忍着牵动伤口造成的疼痛，一边坚持笑出来，直到呛咳了起来。美尼斯这么有心，他的牵挂只会越来越多。

美尼斯无可奈何地为他抚胸平喘，又从床畔拿来加了蜂蜜香草的甜水，一勺勺地喂他喝下去。

两人相视一笑，却没有说话。挤满了人的寝殿永远不是个说话的好地方。

这时寝殿里的所有人都醒了，部分值班女官服侍美尼斯洗漱，御医和宫女们陆续地端来外伤药和各种汤药饮食。孟斐士醒来便非常配合治疗，换药的时候从不喊痛，各种迹象都表明了他能够顺利康复。

对此美尼斯总算是放下了七天七夜的忧心，摇摇晃晃地到书房里补眠。孟斐士从出事至今一直占着他的床。

得知孟斐士醒过来，他的父亲布吕尼将军和妹妹爱西斯郡主都第一时间便赶来。将军面色如铁，淡淡地安慰儿子几句便不再说话，神态上看不出喜怒。小爱西斯看到几个月不见的哥哥苍白憔悴得像个小骷髅，难过得抓着他的手大颗大颗地掉眼泪，小姑娘那自然翘曲的眼睫毛看着分外惹人爱怜。

孟斐士看看这一大一小，惊觉西莉克斯夫人居然不在，连忙问起。将军只是摇摇头，说她在荷露斯神庙里为孟斐士祈祷，还要过几天才能回来。

后来孟斐士才知道，那天夫人得到消息后，立刻拉着将军前往王宫，她身披丧服，扯乱自己的秀发，撕碎自己的胸衣袒露.乳.房，用秀气的长指甲在美丽的脸庞上，亲手刮出一道道最勇敢的军人见了都会觉得惊心动魄的血痕。

她就用这种悲惨的大丧仪的样子扑到安提斯塔王脚下，亲吻他的金拖鞋，哭诉嫡长子孟莫殉国的经历，请他饶恕一个无知的，但是他们唯一仅剩的儿子的性命。

将军始终沉默地跪在夫人身旁，为她压阵。最后连安提斯塔王都妥协了。

孟菲士救下了，西莉克斯夫人因为冒犯国王，以及给未死的儿子行大丧仪的行为，被荷露斯神庙的长老们带走，关进神庙向神明忏悔。

孟菲士就是铁石心肠，听到这里都忍不住悚然动容。他没想到夫人为了他可以做到这一步，轻易地毁弃了女人最重要的美貌。后来每次见到西莉克斯夫人脸上的伤疤，他都会怀着愧疚难安的心态。他始终觉得对不起西莉克斯夫人，抢了她儿子的身体，又没照顾好。

尼罗河泛滥季第四个月月初的小燃烧节之前，被精心照料的赫芮丝王妃终于没能保住胎儿，她小产了，是个男胎。

国王的宠妃发疯般地哭泣，这一次，倒霉的是她身边的宫女和御医们，国王把他们投给饥饿的狮子。同时，国王再次狠狠地申斥了美尼斯王子，命令他以后再也不许种植有毒的植物。

经过近一个月的卧床，孟菲士渐渐恢复了健康。背部伤口愈合后，美尼斯每天晚上都要拿出一种密制的药膏亲手涂抹在每道伤口上，说是可以缓解疼痛，减轻疤痕。孟菲士也不想因为疤痕，造成今后常年的疼痛，就都听他的，效果属实不错。

后来他才发现，那药膏里含了些罂.粟的成分。（罂.粟被称为古埃及、古希腊的神药，现在称为鸦.片,海洛因是它最著名的提取物）

第十八章

尼罗河播种季的第一个月，因将军再次出征，孟菲士带着妹妹爱西斯去荷露斯神庙迎接被长老们放出来的西莉克斯夫人，美尼斯王子带着御轿陪他一起去，其实是为了让孟斐士躺在自己的怀里，不至于累到。

两人的感情经过这些混乱之后，越发亲密起来，几乎是同食同寝、坐卧不离。和与帕特里夏公子在一起时那种亲密友人的氛围不同，美尼斯以兄长、保护者的姿态对待孟菲士，似乎也弥补了纳塞尔弟弟远离身边的遗憾。

荷露斯神庙位于首都尼赫布特的南部，紧邻王宫，但有专门的花岗岩石墙将神庙和别的区域隔离开。这座神庙建设的时间要晚于距离尼赫布特半日路程的拉神神庙，因此建筑方法上更有规矩，与凡俗区别。

神庙的神殿建筑没有使用泥砖，从外围高耸的塔门，到第一多柱大厅，中庭，第二多柱大厅（从左至右是众神的圣龛），以及最后最神圣最隐蔽的圣所，全部使用了外地的花岗岩建造而成，这在低地丘陵地带所耗费的运力、人力和物资可想而知，神殿外还建筑了专供祭司们修行居住的殿堂，这些殿堂可比神殿舒服多了。

整个以围墙围绕的建筑群足足占了首都尼赫布特的六分之一，里面祭司近五千人，全部是国家公务员。

王子一行人被祭司们迎入第一多柱大厅的东侧殿等候西莉克斯夫人。爱西斯被女祭司们带到伊西斯等几位女神圣龛那里祈祷。

美尼斯王子婉拒了是否去参拜众神的询问，侧坐在舒适的软榻上，抱着孟菲士为他讲解荷露斯神庙的情况。

孟斐士懒洋洋地趴在名为美尼斯王子的人肉垫上——他越来越喜欢这感觉，不动声色地打量多柱大厅列墙而立的圆柱，和柱头美丽的莲花形象，神殿气氛庄严肃穆，因此圆柱上没有多彩的壁画，只用浮雕来讲述一个个宗教故事。

听到近五千名祭司都是公务员，孟斐士才抬头露出一个惊讶的表情。

没记错的话，尼赫布特总人口不超过二十万，就是说这个首都百分之二点五的人做了公务员，这还不算王公贵族。即使在后世，这也是个很高的比例，这意味着国家要承担很大的负担。

“没错。祭司们都是国家公务员，由白屋供养（上埃及国库）。”看到他惊讶的眼神，美尼斯严肃地点点头。至于私人的捐赠，只要依法纳税，国家并不过问。

“在我们上埃及，国王和神明是一体的，就像父王既是拉神的儿子又是现世的荷露斯神，如果父王大殡，他就是现世的奥西里斯神（冥神）。这是王族的命运。服侍国王和服侍神明同等重要，因此祭司们由国家供养。当然，‘卡祭司’之下的祭司们，常常要为国家的需要提供各种服务……”

古埃及人认为人的灵魂由四部分组成：卡（Ka 生魂，自我）、巴(Ba 死魂，死去后脱离人体上升的魂体)、科胡(Khu 天堂之灵，巴经过转化成功进入天堂便成为科胡)，沙胡(Sahu 著世之灵，巴留在坟墓里享受香火的灵成为沙胡)。

卡是生魂，其他三种都是死灵，所以负责服侍众神生魂的祭司往往是神庙的长老，地位极高。

“所以殿下常常驱使我们这些可怜的小人物为他四处奔走。殿下可真是个杰出的投资人。”一个年轻的声音轻快愉悦地接下了他的话。

“盖伊，你回来了！”美尼斯惊喜地喊了起来。他轻轻放下孟菲士，坐正了身体。

“殿下日安，托您的福，小臣从遥远的美索不达米亚活着回来了。本来想明日去王宫觐见安提斯塔陛下和殿下，听说殿下来这里，就赶紧过来了。”

身穿祭司服装，光头赤足的年轻人拿着手杖，行了一个抱胸鞠躬礼。手杖是身份高贵的象征，持手杖者可以不行跪礼。

“你这个说话带刺儿的光头和尚，西亚那边的风沙居然没有磨平你脑门的刺头儿。看来下次应该把你派到努比亚，让那里的黑色野人们帮你好好磨一磨。”

孟斐士注意到美尼斯虽然大声嘲讽眼前的年轻祭司，可是从看见他起便两眼放光，活像是看见鲜鱼的猫咪，一付磨爪霍霍，恨不得扑上去咬几口的样子。

那人笑嘻嘻地摸摸自己辉煌灿烂的光亮脑门没说话，灵活温润的大眼睛转向了坐在美尼斯身边的孟斐士。他年纪十八九岁，相貌端正憨厚，衣饰朴素整洁，让人一见便很有好感。

“这位一定是布吕尼家的孟斐士世子大人吧。”他又行了个抱胸鞠躬礼。

“您好，持手杖的尊者。”孟斐士不知该如何称呼，便用古礼点头招呼。

美尼斯摸摸孟斐士的头，温柔地说：“你可以直呼他的名字盖伊，他是荷露斯神庙的行脚祭司，因此被特赐手杖。”

盖伊显然是美尼斯的好朋友，听他说为了去一趟西亚的美索不达米亚平原，也就是两河流域，来回足足用了两年时间。老友久别重逢，自然是很开心的事，美尼斯和他聊得兴高采烈，孟斐士默不作声地旁听。

盖伊讲述了沿途风土人情、地方物产，以及两河地区众小国之间无比惨烈血腥的厮杀。孟斐士意识到，所谓的行脚祭司，除了传教行商，其实恐怕还有一份国家级别间谍的使命。

正午时分。神庙的鼓声响起，美尼斯王子结束了愉快的对话，和盖伊相约后会有期，便带着孟斐士兄妹前往宽阔敞亮的中庭等候。爱西斯之前便被女祭司们送了回来，她立刻委屈地扑进兄长的怀里，比起跪拜那些冰冷的神像，她更想和孟斐士在一起。

鼓声响到三通，一队祭司的行列从圣所方向缓缓步出，几名青年祭司手持长柄圆勺，里面点着珍贵的薰香，还有人拿着众神的权标、羽扇，中年祭司们簇拥着几个手持权杖的老人前进，其中也有持权杖的老年妇女。

许久不见的西莉克斯夫人低眉顺眼地跟在他们身后，和她一起关禁闭的塔丽姐妹小心地搀扶着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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荷露斯神庙大长老站在广阔的中庭，用低沉浑厚的声线慢条斯理地称赞众神和国王，讲述现世的戒律，以及遵守戒律的必要性。如果不是中庭的阳光太强烈，孟斐士几乎以为这老头可以永远滔滔不绝地说下去。

正午的阳光让那些拿权杖的老人们摇摇欲坠，阻碍了大长老的演讲欲，他只好暂时停下来征询同事们的意见。

于是想摆脱热带太阳炎热拥抱的老人们，十分罕见地意见统一起来，他们热情地挥舞着手里的权杖，高呼圣号，赞同把已经虔诚忏悔过的西莉克斯夫人归还给凡俗世界。

西莉克斯夫人在塔丽姐妹的陪伴下走了过来，她美丽的脸庞上丑陋的疤痕仍然清晰可见，亦可预见未来这些斑痕也不可能全部消失。孟斐士心头一酸，随即强忍住想要落泪的欲望。

“妈妈……”

他扑到西莉克斯夫人的脚下，第一次真心实意，充满真情地亲吻她、呼唤她。

“我的儿子……”夫人强忍着激动的泪水，一把抱起了儿子。小爱西斯也跑过去，抱住她的腿，怯生生地抬头喊妈妈。夫人腾出右手，轻抚她的头顶。

大长老看着眼前家人团聚的一幕，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微笑，他对美尼斯王子点点头，便庄重威严地带着众多老家伙和仪仗，返回属于他们的冰冷石头领地——众神殿。

包括美尼斯王子在内，所有人都郑重地行礼恭送这些长者。

长老们离去后，地位最高的王子发话了。

“孟斐士，给你三天的假期，你回家和夫人好好团聚吧。”王子微笑着向西莉克斯夫人示意便带人离开。他尊敬这位勇敢的夫人。要知道即使是朝堂的高官面对盛怒的国王，也曾有人被吓得晕倒在地。

孟斐士和母亲妹妹回到将军府邸，虽然布吕尼将军出征未回，但是一家人重新在一起，说不出的其乐融融。

美尼斯一个人返回王储宫，独自进餐、午睡，不知为何，总觉得臂弯中空荡荡的不习惯，胸口熟悉的温暖和可爱的童音消失了，最嗜睡的人却辗转反侧，无法入眠。

刚刚迷糊过去，就听到宫殿外传来大声的喧哗和女人的哭泣声。美尼斯王子恼怒地坐起身，想知道是谁如此大胆在王储宫外喧哗。宫里的人都知道王子殿下有睡午觉的习惯，是谁胆敢如此？

一个慌乱地女官过来禀报，是赫芮丝王妃殿下在宫外哭闹，还说了很多诛心的话，连年长有地位的女官都不敢原话复述。

原来是她。

美尼斯挑挑眉，吩咐道：“找几个身强力壮的女奴，把王妃殿下抬回去绑上，别伤到人。你替我走一趟，严厉斥责服侍王妃的人，还有王妃的兄长亚莫。父王出征，他们就敢疏于照料王妃，都不想活了么。”

赫芮丝失去胎儿后，一改温顺的性情，像个母狮子一般地哭闹，自从她不知从哪里听说流产可能是美尼斯王子造成的，便经常跑来闹事，连安提斯塔王都拦不住。国王出征前，把她托付给女儿，但是奈菲尔乐得看她的笑话，除了照料她的生活之外根本不理睬她。

只有她的兄长，原来的异国行商，现任的王宫商人、内务供奉亚莫大人，最近经常进宫来陪伴、安慰她。

“那个亚莫……”美尼斯冷冷地一笑，回寝殿补觉去了。猫科动物最喜欢的还是温暖的床铺，尤其是未成年的猫咪。

主殿里，亚莫大人摸着自己黑漆漆地两撇小胡子，焦急地在地砖上转来转去。赫芮丝被人绑在软榻上，只顾哭喊流泪，根本不听他的。他们不是真正的兄妹，亚莫买下赫芮丝并送给安提斯塔王，是为了寻求富贵。

现在赫芮丝这个样子，他的一切投资就泡汤了。国王现在看在胎儿的面上容忍她胡闹，但是国王不会永远容忍一个女疯子，就算那是一个绝色的女疯子。

亚莫的小眼睛滴溜溜地一转，看看周围的人都退得很远，神秘地凑到赫芮丝耳边，用极低极沉的声音说：“赫芮丝，你不想为儿子报仇了吗？！”

赫芮丝突然停下哭闹，冷冷地看向亚莫，美丽的蓝眼睛中闪过疯狂的光芒。

第十九章

三天假期后，美尼斯欣喜地看到孟斐士回到王宫。虽然受了严重的伤害，但是孟斐士仍然比几个月前长高了一些，圆润可爱的三头身纤细了一点。然而孟斐士的回归带来了一个不好的消息。

“什么？西莉克斯夫人要带你去你外祖父的封地?”美尼斯不高兴地问。他们在书房里谈话，周围的人全部退下，这是孟斐士特意要求的。

第一次踏入帕特里夏公子的领域，孟斐士好奇地打量四周。莲花熏香淡淡地飘荡在几千卷纸草手卷中，勾勒出书房安宁沉静的空间，仿佛原主人并未远离。

果然不是美尼斯王子的风格。收敛心神，孟斐士点点头。

“妈妈说等陛下凯旋归来后，她会正式提出请求。”

美尼斯沉吟片刻，用双手扶住孟斐士的双肩，双眼正视孟斐士的眼睛。“孟斐士，我知道你是个有心计的孩子。下面的话你听好，如果夫人是担心你的安全，我必须说她不必担心，因为我已经查出事情的主谋。”

他将左手虚握，淡淡地笑。“这些人跑不掉的。我会让他们为你、为老花匠遭受的这些痛苦付出血的代价。这样，你还想离开我吗？”

提起往事，后背突然火辣辣地疼痛，孟斐士却笑了笑，伸出双手紧紧地抱住美尼斯的颈项。

“不，我不想离开你。可是，殿下，请让我走吧。”

和母亲团聚后，西莉克斯夫人和孟斐士长谈了几回，夫人提出此时此地已经不适合他们母子，希望孟斐士和自己去外祖父家一段时间，将来投身荷露斯神庙，成为一名祭司，等美尼斯王子登基后再考虑是否进入世俗。

祭司一般分为两类，一类可以有世俗生活，相对的他们的品轶不会很高；另一类必须发誓守贞，这样他们才能成为神庙长老等重要人物。

现任荷露斯神庙的大长老就是西莉克斯夫人的亲叔叔。他很小就进入荷露斯神庙并晋升为大长老，他没有妻儿，看着西莉克斯夫人长大，感情非常深厚，所以他不惧得罪国王，从安提斯塔王的手中保护西莉克斯夫人。

孟斐士同意离开尼赫布特，但是和夫人设想的截然不同，孟斐士只是想在没有自保的力量之前离开，否则他会成为美尼斯王子的累赘和弱点。也许美尼斯不在乎这些，但是孟斐士在乎，一个有骨气的人不会容忍自己陷入困境，却不做任何积极努力来改变困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