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辰轩看了他一眼,忽然脚下微微地趔趄了一下。郭永诚又气又怒没有注意,却逃不过程启思的眼睛。
难怪这人今天说话这么不留情面,原来是酒还没有醒。
钟辰轩却似乎看出了他心中所想〈程启思觉得自己的心中所想,一向都是瞒不过他的〉,道:「好吧,今天就到此为止。我们也只是顺道来请教一下郭先生,如果是正式传讯,我们会再请郭先生到警局来一趟的。」
一出来,程启思就埋怨说:「根本没有证据,你怎么跟他说那么多。我去跟明泉他们打招呼,然后我们就先回去吧,下次喝了酒,你别来私下查案。」
钟辰轩不置可否。
上了车后,他说:「上次你在卓家,有没有注意到什么异样的情况?」
「……卓紫那女人对着镜子看的样子很诡异我就不说了,我请她去帮我找些卓嫣的遗物,她一边走一边回头,对我很是警惕,目光就在那面镜子上打转。」
钟辰轩笑了笑,道:「这只说明那面镜子跟卓嫣的谋杀有关系,否则卓紫那么紧张做什么?我认为,卓紫至少是在心里有杀死姐姐的欲望。我没有她非常详尽的数据,也无法具体分析,只能简单说一下我的看法,只是一种看法而已。」
「你说。」
「我只见过她一次,但我已经觉得她相当病态,太过于频繁地顾影自怜,而她绝对算不上一个美女。她靠她姐姐养活,以卓嫣的生活环境和教养,也不会对这个妹妹怎么保护和怜爱。
「你应该有注意到,她左脸上有细小伤痕,大概是指甲划伤造成的,卓嫣可能对这个妹妹不好,而且会打会骂。卓紫因为是靠姐姐生活的,所以她无法反抗。」
「卓紫那家小店我调查过,还是在她姐姐名下的,房子也是。她的生活完全依赖她姐姐。你有没有注意到她有什么频繁的小动作?」
程启思道:「有,她一把手臂放在桌面上,就会条件反射地缩回来,还皱起眉,像是嫌脏。而桌面明明是擦得光可鉴人的。」
「这说明她有严重的洁癖,而且是有强迫症的那一型了。这种人就算是不停地洗手,也会觉得自己的手脏,老擦不干净似的。」
「她的房间非常非常干净,干净到一尘不染的地步。」
「她嫌脏,对这房子和房里的一切,因为这些都是她姐姐赚回来的。而她自己又不得不生活在这里面,所以她也觉得自己脏。」
「就为了这个,她就可以杀人?」
「你认为她有能力若无其事地把自己亲生姐姐的鼻子切下来?而且对方还是清醒的,说不定,还瞪着一双眼睛在看着她?」
程启思恶心地皱了一下眉头。
「不太可能。」
「所以呢,要我说,她跟郭永诚应该都是被凶手利用,郭永诚被卓紫利用,而卓紫又被凶手利用,只不过,卓紫是知道某些内情的,郭永诚则是一无所知。我想,郭永诚想要那面镜子,卓紫就用这个作了诱饵。
「郭永诚在卓嫣死后,就开始怀疑和害怕……所以在刚才我们去找他的时候,他的态度是恐惧的,他也提到了那面镜子。
这也是卓紫在我们去的时候,下意识地注意那面镜子的原因。」
「既然如此,她应该把那面镜子藏起来。」程启思说。
钟辰轩却摇了摇头。「你应该有注意到,那面镜子是嵌在墙里的,特意取下来,反正很奇怪,典型的欲盖弥彰啊。」
程启思想了想,又说:「郭永诚认识卓紫是无疑的,虽然他很拙劣地不承认。他说他有段时间常常去卓嫣家,怎么会没见过卓紫?」
钟辰轩点头,「他根本没有隐瞒的必要,却刻意隐瞒,就是心中有鬼的表示。」
这时候车子正好转了个弯,前面是H城的剧院,一座相当有气势的建筑物。
钟辰轩转过头往车窗外看去,一张巨幅海报赫然在目。那是「哈姆雷特」的剧照─死在水中的奥菲丽娅。
白色长裙如婚纱般浮在碧绿的溪水中,少女金色的长发散在水面上。星光照耀在她脸上,白色的睡莲环绕着她。
钟辰轩头中一晕,眼前一黑,坐在副驾驶座上,侧着身体,歪倒下去。
程启思看他突然昏过去,吓得不轻,急忙把车停在一旁,下车绕到他那边,打开车门察看他的情况,用力掐他的人中。
钟辰轩醒过来,眨了几下眼睛,看着他,然后慢慢地说:「我没事,回去吧。」
「真的没事?」程启思有点怀疑地看着他。
钟辰轩说:「真的没事,我们走吧。」
回去后,程启思不言不语的递了一杯咖啡给他,然后继续盯着他看,直看得钟辰轩心中发毛,苦笑道:「不要把我当怪物看好么?」
程启思收回了视线,闷闷地道:「你有没有把我当朋友?」
钟辰轩苦笑道:「你说呢?」见程启思张口想说什么,挥手制止道:「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隐私、自己的心结,不必公诸于众,哪怕是最好的朋友。」
程启思一脸不快,钟辰轩淡淡一笑,「那么,你没有存心瞒着我的事么?记住,是存心、刻意的隐瞒。」
程启思一口道:「没有!」
钟辰轩又是一脸似笑非笑的表情,「是么?」
程启思最见不得他这种笑法,转了头道:「不跟你争了,你自己休息吧,我出去了。」
「等一下。」钟辰轩叫住了他。
程启思回过头,「什么事?」
钟辰轩微笑道:「没什么,我只是想对你证明一件事,那就是,每个人心底都有自己的秘密……启思,你就真的没有秘密吗?」
他的声音,低沉,带着一种奇特的磁力,让程启思听得一阵心悸。
「仔细想想,启思,你有秘密吗?不要急,你可以慢慢地想,对,慢慢地回想……人,总有一些事情,是会埋在心底,不能告诉任何人的……」
咒语般的声音在耳边一遍遍重复,钟辰轩半靠在椅子上,微笑注视着程启思。他两手的指尖交叉在一起,脸藏在阴影里,但一双眼睛却出奇的亮。
程启思终于醒了。他的头痛得彷佛要炸开,只记得最后在他眼前晃动的,是一朵洁白的兰花。
程启思看到钟辰轩正坐在椅子里闭目养神,冲过去把他抓了起来:「你做了什么?!」
钟辰轩道:「我并没有做对你不利的事。」他也不动,只是看着程启思笑。
程启思放了手,一字一顿地道:「钟辰轩,你究竟做了什么?」
钟辰轩脸上又浮现了那种谜一样的笑容:「你应该知道。」
程启思道:「你对我用了催眠术?」
钟辰轩笑道:「我只是让你做了个梦,你放心,我没有问你任何事,不经人允许,去窥视别人内心,是不道德的行为,我不会做这样的事。如果我存心不要你知道我对你催眠过,我也是可以办到的,但我并没有那么做。」
「你究竟是什么人?我受过专业的训练,一般的催眠术,对我是不起作用的。」
钟辰轩道:「我知道,在心理测试中,你是第一名,你的精神力非常强,强到接近无懈可击的地步。当时的催眠师反而几乎被你所控制。」
「但是你竟然轻而易举催眠了我?!」
钟辰轩笑了笑,「那是因为,第一,你对我没有丝毫防备。第二……我找准了突破口。所以,我可以毫不费力地催眠你,而且,比起当时替你催眠的那位,我更是大师。」
程启思瞪着他,梦中的情景再现了,他用力甩甩头,但却挥之不去。「你究竟是谁?以你的能力,不该跟我搭档来做这一行。」
钟辰轩望着窗外,冷冷地道:「你忘了,你的上司交代过,永远不要问我的来历。这是─命令。」
程启思大声说:「你这样做,摆明了是要我去探知你的来历!」
钟辰轩叹了口气,道:「是我的错,我不该这么做。因为对你催眠,我自己也很疲倦,反而一晚上没睡着。」
「你难道不能对自己催眠,让自己睡个好觉,做个好梦?」
钟辰轩道:「我一样有我的心结,我一样有我的噩梦。」
他拿起床头一个药瓶,「看到了吗?我每夜要靠这个才能入睡。」他望了程启思一眼,眼神是莫测高深的,「你做了什么梦?
为什么这么气急败坏?」
「你还问我做了什么梦?这一切不都是你搞出来的?钟辰轩!」
钟辰轩在靠椅上转了个身,他的声音很平淡:「我不知道你做了什么梦,我只是引导你,让你回忆一些被你自己埋藏在脑海里的事。至于是什么事,这只有你自己才清楚,你睡着后,我并没有再对你发问,我不知道你梦到了什么。」
程启思凝视着他,慢慢地说:「我梦到了秦颜。」
「秦颜。」钟辰轩重复着这个名字。「有一双美丽的手的女孩子,你梦到她什么了?」
程启思的声音更低。「我梦见她一个人在酒吧里,酒吧里别的人都走光了,只剩她一个人,然后……」
「然后什么?你看到了什么?」
程启思抬起头,直视着他。「我走了进去。」
钟辰轩似乎一点也没有感到惊奇。「你走进去了,然后呢?你割下了她的双手?」
程启思深深吸了一口气。
「不,我扼死了她。」
钟辰轩跟他的眼神碰到了一起。过了很久,钟辰轩缓缓地说:「这只是个梦而已。」
「对我而言却似乎真实到确实发生过。」程启思回答。
钟辰轩叹了口气,望向窗外,天色已经放亮了,一缕晨光洒在房中。
这一刻,彷佛一切都被照亮了,什么都无从掩饰似的。
钟辰轩的语气很平静,「启思,这只是一个梦,那天晚上,你喝醉了,你没有出去杀过人。」
「我只知道,我没有任何杀秦颜的理由,我能确定的只是这一点。」程启思回答,「但那个梦,真实得令我害怕。辰轩,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我说过了,我没什么别的意思。」钟辰轩伸了个懒腰,「在梦里,你有想过你为什么要杀秦颜吗?」
程启思沉默了很久,然后慢慢地回答:「没有。」
钟辰轩站起身,「走吧,应该去上班了。噩梦在阳光下面,就会无所遁形了。」
程启思正想说话,忽然手机响了,钟辰轩看着他的脸色一变再变,问道:「怎么?又出事了?」笑了笑,道:「你别说,我猜猜。是不是发现了苏雅的尸体?」
「不错……而且……」
「而且舌头被割下来了。」
程启思道:「对,但是……」
「但是并没有被带走,而是丢弃在了第一现场,是不是?」
程启思沉重地看了他一眼,道:「你说得完全正确。正确得就像是亲眼看到了一样。」
钟辰轩笑道:「我在听过苏雅的『夜莺之歌』之后,就基本上可以确定这一点了。」
程启思起身,拿起外衣。
「走吧,先去现场。」
第四章 奥菲莉娅
「若兰就躺在水里,她身上的白纱被水浸湿了,浸透了,像一朵纯白的睡莲。她的脸在水下看来,还是那么美,那么恬静,就像是睡着了。」
第一现场是在苏雅自己的家里,自从她出国学习声乐之后,这套房子就没人住了。她的未婚夫朱锦也有自己的住宅,所以一直空置着。
程启思戴上手套,顺着桌面一直滑过去,上面没有灰尘,很干净,他又到厨房去转了一圈,冰箱里甚至还有新鲜的食物水果。
程启思问道:「有没有查过她的出入境记录?」
钟辰轩道:「已经查过了,她是昨天晚上回来的,十点的飞机。想必她回来之后,就打扫房间,今天还出去买了食物,有发票证明。」
门外传来一阵哭声,程启思侧头一听,道:「是朱锦,怎么法医部会叫他来?」
钟辰轩道:「没有叫他,叫的是杜山乔,朱锦是自己来的。这次尸体是在她自己家里,朱锦一听到地址,当场差点没昏过去。」
程启思叹了口气,道:「等他哭够了,再回去问他的口供吧。」
「你怀疑他?」
「你看看,冰箱里有几瓶辣酱,还有红酒。苏雅是学声乐的,为了保护嗓子,这些东西是根本不沾的,但小朱就爱吃辣,红酒也是朱锦喜欢的牌子,她不是为他准备的,还会是谁?」
钟辰轩道:「这并不能说明朱锦就是凶手。」
程启思奇怪地看了他一眼,道:「怎么,我们两个人的观点还调了个过?我记得我们听到那首『夜莺之歌』时,你比我更怀疑朱锦。」
「怀疑是可以怀疑,但现在凶杀案既然发生了,还是得根据事实说话。」
「我难道不是在根据事实说话?」
钟辰轩耸耸肩,道:「我觉得你还是有点先入为主了。」
他一面说,一面戴上手套,四处去看。杜山乔过来,把一个袋子递到他手上。
程启思做了个鬼脸,道:「这可真不好看。」
袋子里是一条女人的舌头,是连根切下来的。
钟辰轩忙递回到杜山乔手中,程启思道:「老杜,别让朱锦看到了,我怕他受不了。这次验尸,不要让他参加了。」
杜山乔一张脸还是板得死死,道:「我怕他连刀都拿不稳了,还验尸?」
程启思道:「老杜,这好歹是他未婚妻。」
杜山乔面无表情地道:「工作是工作,感情是感情,两者是需要分开的。」他拿了那袋子就走开了,又到尸体旁边,蹲下了细看。
钟辰轩道:「看见没有,工作态度就要这样!」
程启思摇头苦笑,耳边还响着朱锦撕心裂肺的哭声。钟辰轩也走到杜山乔身边,弯腰去看苏雅的尸体。
苏雅闭着眼睛,很安静的样子,就像是睡着了,她穿了一身家常的淡红色衣裙,很整齐,甚至连一头披肩的长发都没怎么乱。
「死因是什么?」
脖子上没有痕迹,跟前面的几桩案件不同,不是勒死的。
杜山乔道:「初步推测是酒后服了过量的镇静剂,不过要等我们进一步检验。不过,看她的样子没什么痛苦,应该是安眠药之类的东西。」
「她的舌头是死后割下的,还是死前?」
「死后。这个很明显。」
钟辰轩笑了笑,道:「如果不是收到的那封电子邮件,我真不会觉得这个案子跟前面那几桩案子有关系。手法差得太远。」
「那么心理上呢?」程启思说。
钟辰轩瞟了他一眼,道:「还是有相似之处的,不过,差别的地方也很明显。这个稍后再说吧,你先看看现场还有什么。」
程启思看到他往门外走去,问:「你干什么?」
钟辰轩笑道:「你不是一直说,我跟同事缺乏交流吗?我现在就去安慰一下朱锦。」
程启思的眼睛瞪大了,紧接着就是恍然大悟的表情。
「明白了,你是不安好心。」
「不管他是不是凶手,这种时候都是心情相当激动的时候,我想知道什么,这是最好的时机。不过……」
「不过什么?」
钟辰轩朝他凑近了些,压低了声音道:「如果他真是那个连环杀人案的凶手,那么我就不会有什么收获。因为,如果他是,他就是抱着胜利和嘲弄的心情来的,他自满,又自得,既无紧张也无恐慌,因为他已经习惯了。」
「太过自满,往往也会多说话。」
钟辰轩说:「没错。」
他走到了房门外,田悦在朱锦身旁手足无措,不知道怎么劝慰才好。钟辰轩朝她使了个眼色示意她走开,伸手去扶朱锦,「来,先到这边坐一下。」
朱锦像触了电似地一下子跳了起来,推开他,神经质地叫道:「不!」
钟辰轩道:「不是到房间里,我们到楼下去。」
朱锦又神经质地抖了一下,道:「不,我想留在这里。我想……看看她。」
钟辰轩玩味地盯着他看,看了很久,终于开口道:「朱锦,人死不能复生,节哀吧。」
朱锦两手抓住自己头发,喃喃道:「怎么回事……怎么会这样……」
钟辰轩半靠在墙上,墙的阴影遮住了他的脸,看不清他的表情。他的声音,听起来也有些低哑模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