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你一定很难过。因为,你爱苏雅,苏雅也爱你。」
「是……是……我很爱她,她也一直爱我,一直都是……」
「你不应该怀疑这一点。」
朱锦突然又跳了起来,叫道:「我没怀疑!我没怀疑!我从来都没有怀疑过!她爱我,她当然爱我,她从来没有爱过别人!」
钟辰轩低沉的声音,从阴影里模糊地传过来,「当然,我们都相信,我们都明白。你看,她回来之后,就特意去买了你爱吃的东西,你爱喝的红酒,甚至体贴到了你抽的烟的牌子,她的行李里,还有替你带的礼物,她对你,真的很好。」
「是,她对我很好,很好,非常好……」
「一般而言,强迫自己不断重复某件事,往往说明他内心深处并不相信这件事的真实性。」
朱锦的瞳仁骤然放大了,双手拼命乱摇。「不,不,我没有这样想过!苏雅跟我的关系,谁都是看到的!大家都看着的!」
钟辰轩在阴影里,发出一丝轻微的笑声。「是啊,都看着的,你对她也很好,温柔体贴,关心呵护,同事都说你们结婚后会很美满。不过……」
朱锦声音发抖地道:「不过什么?」
「苏雅悄然回国,也许并不是为了给你一个惊喜,而是……为了跟你分手?」
朱锦发出一声尖锐的叫声,把房里的众人都惊住了。
程启思忙赶过来,见朱锦抱着头缩在一边,瑟瑟发抖,他一把将钟辰轩从墙角拉了出来,道:「你对他做了什么?」
「没有,我只是告诉他,苏雅对他很好,如此而已。」
程启思把他一推,恨恨道:「一会再跟你算帐!」
他去扶朱锦,叫了田悦陪他离开,钟辰轩却进了房,把苏雅的行李打开,仔细翻寻。
他一抬头,程启思已经进来了,压低了声音,道:「你跟朱锦说了什么?他几乎都要发疯了!」
「没说什么,我如果真说了什么,他才真的会发疯了。」
「……究竟你说了什么?」
钟辰轩在床沿坐了下来,道:「朱锦身上问题很多,就你我两个人之间说说,我认为,他有杀苏雅的可能性。苏雅肯定是为了他回来的,他却杀死了苏雅。
「我闻到苏雅身上有酒气,她平时是不沾酒的,为了陪朱锦而喝一点的可能性还是有的。酒后服用大量的安眠药,朱锦身为法医,是完全知道后果的。」
「我还是想先确定一下他有没有作案的时间。」
「如果要确定这个,得把昨天从苏雅购物回来的时候算起,一直算到她死之前。朱锦完全可以陪她喝了酒就离开,然后在电话里叫她服药,苏雅也许根本不知道是安眠药,而是她平时常服用的药。
「她胃不太好,我看到她行李之中有好几种胃药,都是需要天天服用的。朱锦可以把药先取出来,跟水杯一起放在她床头,然后嘱咐她吃下,苏雅只会觉得他体贴,还会高兴。」
程启思打了个冷颤。「你真的认为是这样?」
钟辰轩摇摇头:「声音分析怎么样?」
程启思道:「是专业级的录音,但是我们一直没有苏雅的声源,所以无法比对,现在,我可以正大光明去找她的声源了。」
接着,他声音低了下去,「如果不是我对『夜莺之歌』不够重视,漫不经心,可能,还能够救苏雅一命。」
钟辰轩淡淡地说:「该死的,总是要死的,救得了一次,救不了第二次。只是这样而已,启思,跟秦颜的死,没有什么区别。」
「老杜,报告出来了?」
杜山乔把一份报告放在程启思手里,转身便走。田悦看着他走出去,小声道:「嘿,你看死人脸今天也有疲倦的表情了。」
程启思瞪了她一眼,说道:「朱锦请假,他一个人要做两个人的事,是铁打的人也受不了,妳还在这里说风凉话。」
田悦扁了扁嘴,一脸要哭的表情。
林明泉笑着过来打圆场道:「田悦,启思今天心情不好,妳不要放在心上。」
程启思挥了挥手,做了个「抱歉」的手势,走回自己的办公室。钟辰轩正坐在计算机前听音乐,音响开得老大,如果不是房间隔音,早传出去了。
「又是歌剧!」
钟辰轩笑着说道:「是苏雅唱的。」
程启思哦了一声,道:「你这么快就弄来了?」他看着钟辰轩的计算机前一堆光盘,「这么多?你不至于全部都要听吧?」
「我对歌剧比较感兴趣。」
「为什么?」
「因为,有她的表演,看得到她的脸,她的动作。」钟辰轩修长的手指,缓缓地划过计算机屏幕,停留在上面的苏雅的脸上。「我甚至感觉到,离她很近,非常近……」
程启思凑过去:「这唱的什么?『茶花女』?」
「是啊,第一幕,处在纸醉金迷中的女人。苏雅,她在国外是不是也是这样?光怪陆离的新世界向她敞开大门?」
「你怀疑她想跟朱锦分手,朱锦杀了她?」
「还有,你听这个。杜兰朵公主对追求她的外国王子说,你永远得不到我。
「苏雅唱到这时候的表情,很奇怪。这一句,唱得特别情感充沛,非常投入,她是在说谁呢?谁永远也得不到她?朱锦,还是另有他人?」
程启思说道:「我不相信朱锦是这桩连环杀人案的凶手。绝不相信。」
「我们现在面临的问题是,是否应该把苏雅这桩案子,也归类到连环杀人案里。法医的报告你已经看过了吧?先说说。」
「没什么有新意的东西,镇静剂,一种市面上不好买的,一串英文,很长,你等一下自己看。苏雅死前喝了大量的酒,就是她买的那瓶。
「然后又服用了过量的镇静剂,死亡时间是凌晨一点到三点,无法更精确了。舌头是死后割下的,用的是很精巧的工具,跟以前一样,手术刀之类。」
钟辰轩笑着说道:「你说,朱锦办不办得到最后这一点?」
程启思道:「我想,能。」
钟辰轩沉默了片刻,道:「人往往都有种自我保护意识,而这种意识有时候会存在于潜意识里。如果朱锦是凶手,他很可能就不会选择手术刀之类的工具,而使用水果刀、菜刀这类,当然,不排除他具有逆向思维的能力。」
「如果想尽力模仿,就应该使用手术刀。」
「不过,他犯了最基本的错误。其余受害者,身体器官都是在死前被切割下来的,苏雅却不一样。虽然这不能作为事实依据,但在凶手的心理上,可以指向朱锦,因为他办不到,无法在爱人清醒的时候做出这样的事情。
「毕竟,冷静残忍地收集美丽的人体器官是一回事,因为感情而杀害爱人又是一回事。目的不同,对朱锦而言,割她的舌头只是一种附带行为,而对那个凶手来说,人体器官才是第一位的。
「其实话说回来,我不认为那个凶手会要舌头,这是没用的东西。他要牙齿的可能性,都远远大于舌头。」
程启思道:「这么说,你已经肯定朱锦是凶手了?」
钟辰轩静静地道:「我其实并不希望他是凶手,毕竟是我们的同事。『夜莺之歌』出现的时候,我并不认为他有很大的嫌疑。
「但是到现场看了情况,再跟他对话之后……虽然没有实质性的证据,但一切疑点都指向了他。他的不在场证明有力吗?」
「非常有力,是跟林明泉在一起喝酒,就是郭永诚当经理那地方,郭永诚也作了证,在场的侍应生和几个女孩子都作了证。
他们一直到凌晨三点半左右才一起离开,这是无法突破的不在场证明。」
钟辰轩笑了笑,道:「你忘了我说过,一整夜都要调查。」
「调查了,他在十点到夜总会之前,并没有不在场证明,但是,那什么也不能说明。因为苏雅的死亡时间是半夜,我们只能说,朱锦有可能犯案,但是,我想我们拿不到证据。」
「下班前呢?」
「朱锦这天正好休假,没上班。」
钟辰轩道:「查查出租车,看有没有人在苏雅回国那天晚上,在机场载过她。
「我想,应该是她回来的当晚,就跟朱锦见了面,应该是八九点吧,然后朱锦说有点事要出门─他是法医,半夜加班的事很常见,苏雅也习惯了─这时候,他们已经在一起喝了不少酒了。
「在苏雅家里,朱锦应该就把药换了。你还记得她的镇静剂和胃药吗?都是胶囊,把里面的药粉换了就行,简单得就像小孩子做游戏一样。对了,剩下的药,都没有什么问题吧?」
程启思叹了口气,说:「怎么会有问题,如果是朱锦做的,他怎么可能犯这么低级的错误。我也问了苏雅的左邻右舍以及保全,他们说没见过有陌生人出入她家,我给他们看了朱锦的照片,不少人都认识他,但是都说没在那晚见过。」
钟辰轩说:「苏雅那个小区的保全情况不算太好,总有换班的时候,而且也没有监视器之类。朱锦当然对苏雅家的情况非常熟悉,没人见到他,也是理所当然,戴顶帽子,加个墨镜,就认不出来了。」
程启思点头,却欲言又止。
「怎么了?」
「难道就真的没有其它可能性了?」
「除非你认为有人会从国外追来杀苏雅,或者她是自杀的,事实上……那种镇静剂,苏雅恐怕也很难弄到手吧。」钟辰轩翻着验尸报告,淡淡地说。
「我不相信朱锦这么傻。」
钟辰轩微笑道:「他只是因为还爱着苏雅吧,无法在她活着的时候,对她做那样残忍的事。不过……」
叹了口气,他续道:「还有一个疑点,就是无法解释那首『夜莺之歌』,如果是朱锦干的,他没有理由会送这首歌来事先警告我们。声音分析还没出来?」
程启思道:「我去问问,应该出来了。」
钟辰轩按了按头。「我头痛,我去弄杯咖啡。」
程启思看他脸色确实不好,也有些担心,「怎么了?是不是病了?」
钟辰轩摇摇头,「老毛病,没事。」
程启思看着他冲咖啡,忽然冲口而出:「你的心结究竟是什么?是什么让你长期失眠?」
钟辰轩回头,眼神已经像是结了冰,「我说过,不要问。」
他砰地一声把一杯咖啡扔在程启思面前,咖啡都溅了出来。
程启思只有苦笑,忽然说:「辰轩,我想出国。」
钟辰轩险些把咖啡泼翻在桌上,像看怪物似地把程启思从上到下看了一遍,说道:「你想出国?定居?」
「不不,我只是想去旅游。」
钟辰轩在咖啡里加了一块糖。他很喜欢吃甜的东西,「维也纳?」
程启思笑:「什么都瞒不过你。」
「你认为已经为这个案子快疯了的上司会放你出去?」
程启思笑着,在他的咖啡里又加了一块糖,「所以就要靠你了。」
「我?」
程启思继续往咖啡里加糖,「从当时把你介绍给我来当搭档的那一天起,我就知道你身分不同,所以,你去跟他说,一定行……」
钟辰轩挥开他的手,「够了,不用再加了,再加我就不用喝了。」
「我知道你喜欢吃甜的……」程启思继续笑,笑得阳光灿烂。
钟辰轩侧头。
很难得,程启思在他的脸上看到几分天真。
「好,我帮你去说,不过,我有个条件。」
「一百个也可以……」程启思继续阳光灿烂地笑。
「我要跟你一起去。」
程启思的笑容僵住。
这次轮到钟辰轩笑得阳光灿烂,「怎么样?顺便观光一下。」
程启思苦笑,「当然好。」
维也纳,一座美丽的城市,程启思没有来过,他喜欢旅行,但这个地方一直没到过。在飞机上,钟辰轩睡着了,程启思却深思地看着他。
他不知道钟辰轩是如何说服上司放两个人的假的─现在那桩连环凶手案压力极大,放人简直是件不可思议的事─但他们还是出来了。
你究竟是什么人?为什么会来跟我搭档?你对我隐瞒的过去,究竟发生过什么?
这些问题已经在程启思心里转了千遍万遍了,凭着某种直觉或者敏感,他始终觉得钟辰轩不是干警察这一行的。干这一行的或多或少都有些特征,虽然说不清楚,但总感觉得到。
就像有经验的行家鉴别一幅画的真伪、一件古董的真假,「直觉」往往是由很多细小的东西堆积而成。程启思试图去理清自己的思路,却越想越胡涂。
要下飞机了,程启思把钟辰轩叫醒。
钟辰轩透过机窗,看着越来越清晰的维也纳,脸上却一点表情也没有。程启思很想知道,他这没有表情的表情,意味着什么。
找了饭店住下来,钟辰轩就出去了一趟,回来后,两人在饭店里随便吃了点东西,钟辰轩就回房间换衣服。
程启思见他换了正式的黑色礼服,衬衫雪白笔挺,诧异道:「你这是要干什么?」
钟辰轩把一套衣服丢给他,说道:「快换,不然来不及了。」
程启思捏着那套礼服,又是好笑又是不解,问道:「你总得先告诉我要做什么吧?」
钟辰轩对着镜子打领结,淡淡地道:「看戏。」
「什么戏?」
「『哈姆雷特』。」
程启思立即回想起钟辰轩在奥菲莉娅的巨幅海报前晕倒的一幕,想问,却又不知道如何启齿。
钟辰轩淡淡地道:「这跟案件没什么关系,只是余兴节目。」
「可是……」
「别问了,时间快到了。」
程启思看着钟辰轩的脸,他的脸上还是没有表情,弄不清他在想什么。
张三李四满街走,谁是妳情郎?
毡帽在从杖在手,草鞋穿一双。
姑娘,姑娘,他死了,一去不复来;头上盖着青青草,脚下石生苔。
呵呵!
殓衾遮体白如雪,鲜花红似雨;花上盈盈有泪滴,伴郎坟墓去。
几近完美的歌声在剧院里回响。最后一幕,发疯的奥菲莉娅,像一个从无忧无虑的世界飘荡而来的美丽女神,因为摆脱了人世间的苦恼忧愁而放声歌唱。
「死的不该是她。」钟辰轩突然说道。
程启思本来听得也无精打采,这时候心中一震,转过头紧盯着钟辰轩的脸。「你说什么?」
「你应该还记得上次我晕倒的事。」
「当然记得。」
钟辰轩的脸上,还是止水无波,但声音在微微颤抖。
「因为我未婚妻,就是像奥菲莉娅一样的死法。」
程启思紧盯着他的眼睛。
钟辰轩继续说了下去:「那天,是我跟若兰的婚宴,她穿的是纯白的纱裙,头上戴着白色百合的花冠。你没有见过她,为了不再无时无刻想起她,我没有保留任何她的照片,所以你也没有见到的机会。
「美丽的女孩子,我见多了,但她却有种不食人间烟火的美。微笑起来的时候,就像是洁白的莲花在绽放,她穿着纯白婚纱的模样,就像是天使。
「我那天很高兴,所以喝了很多酒,当我转过头去找她的时候,却发现她已经不在大厅里了。
「我并没有在意,以为她是去补妆或者什么的,但过了半个小时,都还没有看到她的踪影,我有点着急了,于是我们便各处去找,一直找不到。
「我们举办婚宴的饭店顶楼上有一个旋转餐厅,那里有一个生态水池,做得很像是天然的溪流一样,从餐厅中央穿过去,里面还浮着真的莲花。若兰很喜欢那个地方,我们常常去那里吃饭,她喜欢天然而纯粹的东西。
「那时候已经过了午夜,餐厅早就关门了,我们在饭店里到处都找不到她,保全就找了上去,我当然也随着一起过去。在外面,我们看到里面有灯光,灯光集中在水的中央。
「若兰就躺在水里,她身上的白纱被水浸湿了,浸透了,像一朵纯白的睡莲。她的脸在水下看来,还是那么美,那么恬静,就像是睡着了。」
程启思只觉得身上一阵寒意。
钟辰轩目光转向舞台,静静地道:「看,就是那样。就跟奥菲丽娅一模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