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翼少年(出书版)by 纪翔
  发于:2010年12月0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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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妳这只色魔。有没有吃到?」我低声问。

「喂,说好听一点,什么色魔不色魔的,道歉。」她好凶瞪着我。

「OKOK,对不起,到底吃到了没有么?」

「差一点。」她笑靥如花,破锣嗓听久了也觉得有个性了。「你以为我水性杨花,什么人都可以上吗?告诉你,我可是演技派的,以整人为目的,不择手段啦。」

「可怕的女人。」

「知道就好,别惹我。」

「然后他们就分手了?」

「分啦,哪个女人受得了。」

「妳好坏,难怪她那么恨妳。」

「哼,活该。」

到底是谁伤了谁,谁耍了谁呢?这世间的事是说不准的,何玉容觉得为我出了一口气,可过不了几天,我在学校计算机课的聊天室里找人打屁,有个陌生账号敲我,搞了半天,原来是程伟。我问他怎么知道我的账号?他教我别管。

「我想见你。」

「干嘛?」我觉得有陷阱。

「明天放学后在小公园等你,一个人来,不见不散。」

我来不及回,他就下线了。

为了报复吗?还是......别痴心妄想了,不可能的。我一整天胡思乱想,考虑着要不要告诉何玉容这件事。

「不要去。」她一定会这么说。

既然知道她会有什么反应,还有必要告诉她吗?最好还是不要吧。她会啰嗦,会吵着要陪我去,会搞破坏,会......还是别说。

我又想起陈伯男,他知道了会怎么说。这算偷情吗?不算吧,程伟是个百分之百的异男,我们不可能会有什么的。

去见他,不去见他,我的心左右冲突着。

 

 

【第十章】

我的脚尖抵着地面,轻轻一蹭,秋千慢慢晃开来。阳光清好,鸟儿在吱喳欢叫,翠绿的树叶在风中翻舞,程伟胀红的脸庞渗着细细的汗珠,「我还以为,你不来了。」

我是有理由不来的,我只故意迟到了十分钟〈本来打算迟到更久,也许一小时〉,这样他等不到人走了,我就可以不用再见他。「不见不散」是他说的,我可没什么错。不幸的是,我们还是碰面了,可这竟然是我所希望的。

「呃,今天找你出来,是有事想问你......」

我默默垂着眼睛,等他说话。

「你,呃,我是说,何玉容她,她和你......」

他到底想问什么?我没敢看他,心跳愈来愈快。

「你们很好不是吗?」

「嗯。」

他到底想问什么?我悄悄瞥了他一眼,发现他也正瞅着我,我没有马上避开视线,就这么瞪着他,心里发慌。

他垂下眼睛说:「其实,我不爱倪姗姗。」

「喔。」我表现得很冷淡,手心在流汗。

「我只是以为我爱她,其实我一点也不爱她......我们常吵架。」

他告诉我这些干嘛?他在笑吗?迷蒙又自得的笑容,似曾相识。

他没看我,兀自往下说:「我爱的人是......」

我低头看住我的脚尖,秋千停了,世界停了,我的心脏也停了,头昏眼花。

「我爱的人是何玉容......」

我松了一口气,莫名的失落惘惘迭荡。

「自从我和倪姗姗分手以后,她就突然不理我了,我很想知道为什么,可是她一直躲着我,我......我知道你们两个感情很好。」

「你想请我帮你?」我终于开口说话,却语挟惊诧。

「嗳。」程伟赧然道:「我知道我以前对你太过分了,其实那个时候我......」

「我知道,你别再说了。」

是小公园的秋千在晃,还是我的身体在晃?已经四月了,温暖多变的春天,鼻水一直往下流,我们都在吸鼻子,让我想起程伟重感冒的那段时候。再过不久,何玉容和程伟就要毕业了,剩我一个。

南风徐徐吹拂着,以令人头昏脑胀的方式抚摸我。陈伯男已经很久没有联络,我好寂寞,寂寞如同过多的甜食一般,酸腻得发热,轻易的就可以点燃一把火,把稠粘的糖分烧成焦墨。

我站起来,往天伸了伸手,彷似要去摘那随风漂流的新绿,而后说:「我试试看。但我不保证她会点头,答应跟你交往。」

「没关系,只要你肯帮我就好了,谢谢你。呃,还有,这封信......」他从口袋里拿出来抚平,递给我。他的笑容我认得。最初,也是这挟带花香的淡蓝,我们才相识的。他似乎也记起来了,报以莞尔。

「如果她有回信......」他抬眼第一次正视我,眼底已经没有了那份清澈。

「我知道。」我点头说,彷佛我们之间分享着一个秘密似的。

如水的阳光不停泼向我,泼了一天一地晴美的蓝绿色,我慢慢走出他的视线,泪水不争气的模糊了眼前,我在哀吊什么呢?

所有过去的都已经变黄,变浊,变腌臜。淹死我吧,阳光,用你温柔的波浪,淹死我吧,如果能够停止羞惭和悲痛。

「你只想要我代替你去爱他罢了。」何玉容把那封淡蓝拳在掌心,固执专注地盯住我不放。

「也许吧。」我歙了歙肩,僵硬地撇撇嘴。

「为什么不告诉我?」

「告诉妳什么?」

「告诉我你要去见他。」

我没说话,前尘往事一古脑儿往心上踩,豆大的泪珠滴下。这是我头一次在家人以外的女性面前掉眼泪,我恨我自己,到底是怎么了?我不是那么脆弱的人吶!

何玉容搂住我,胸前的肉贴着我的脸,像一个母亲或姊姊,揉我的发,摇晃我。

「怎么啦?」她柔声问。

「我不知道。」我哽咽地说:「我真的不知道。」

「陈伯男都没跟你联络?」

「嗯。」我点头哭了起来,像个孩子般抽抽搭搭地哭着。「颜恒章死了,陈伯男消失了,程伟不爱我,没有人爱我,都没有人爱我,一个也没有......」

「我爱你,还有我,还有我爱你,真的,我爱你......」

何玉容也哭了,眼泪和着我的,她低下头来亲我,亲我的额、我的鼻、我的脸、我的泪,嘴唇碰上了我的,接着狂乱地吻我。

我怔住了,眼睁睁看着她迷醉心碎的模样,一个和我一样孤寂的人。

我搡开她,往后退,转身,头也不回地跑出门外,颤抖的阳光在我身上乱飞,飞起来又落下,落在那一方方格子似的红砖道上,有的已经破了,然后是乱石、柏油、长着乱草的路沿,我不停地跑,模糊扭曲的光影、建筑、人车都浸湿、变凉了。

我蹚水而行,那水是阳光变的,还有潺潺水声在耳边歌唱,The way we were............

「如果你要我去爱他,我会去爱他的。」

经过一个多礼拜的沉淀冷静之后,何玉容主动打电话找我。

我在电话这头沉默了好久,彷佛有一整个世纪那么长,长到已经感觉不到话筒的重量,我找不到我的思想,它们像凌空的琴键一样蜿蜒到天上。

「你听到我的话吗?志钧,不要不理我,求求你......」

何玉容开始哭起来。

我听到心碎的声音,在我们之间迸裂成亿万粒尘埃,挨着光,轻轻舞着它与生俱来的悲哀。

「我不能勉强妳。」是我的声音吗?已经好久没有听到了。

「可以的,只有你可以勉强我,只有你可以命令我、驱使我,我会听的,只要你......」

「不可能,我们是不可能的,妳知道,妳明明知道的。」

她的眼泪滴进话筒,传进我的手心。

「我们可以是朋友,很好很好的朋友,就像以前一样......」

我开始又感觉到那颗坚硬的心回来了,它固执地沉默着,如同一颗结痂的肉球,在抗拒着急欲刺穿核心的利刃。然后我听到自己说:「好吧。如果妳真的想再和从前一样,那么就接受程伟的追求,代替我去爱他。」

所有的声音都不见了,被关在一个黑暗的角落腐旧,留下残忍的缄默在熬煮着这一刻。我摀着话筒蹲下来,头倚靠在五斗柜磨钝的铜环扣,凉凉的,一如我脸上刚冷的咸性体液。毕竟我的良知还是在的,还在踟蹰。

「你真希望这样的话,我会去做的。」

在我还来得及反悔之前,她已经不在了,只听见那头单调、永恒地「嘟--」着。

也不知道听了多久,一只手按在我肩头,「你怎么啦?」

「没什么。」明知道一双火眼金睛瞒不了外婆,还是要这么说,宽慰人的好〈谎〉话是从小养成的习性,想必永远也改不掉了。

外婆帮我把话筒放好,牵起我的手,说:「你现在有空吗?」

「嗯。」我累垂着眼点头,抬手拭去鼻尖滴下的洟涕。

外婆领我到大舅舅的房门口,平静地说:「好久没进来打扫了,最近这只肩膀又举起来痛,欸,人老了,这一点旧的东西迟早保不住了。你可以帮我么?」

我奋力地把每个角落打扫干净,窗帘拆下来洗,晴好的阳光泼进来,四月凉暖的微风舞着一条条金色的尘埃,每一本书都悄拭干净了,摊在照得见阳光的书桌、床铺、地板及阳台。

外婆把锁在橱柜里的相本取出来,那森然冰在阒阴中的相片,握在手心灰凉的温度,外婆苍老的指节抚过那一帧帧年少英俊、变黄的笑脸。

「阿嬷......」

我环住外婆的肩,她抬眼望我,那灰浊的眼珠蒙着泪,轻轻一眨,碎成片,沿着火山熔岩的表面淌下来,淌下来,彷佛已经淌了千年,却还抚挲不平她的脸。

「这么多年了,我还是不相信他是自杀死的。你看,这么快乐的一个人,怎么可能......」

「阿嬷......」我只能搂抱她的肩,陪她掉泪。

「你了解阿嬷的心吗?几乎每一个做母亲的心都是一样的......我不知道你为什么突然转学,放着好好的高中不念,你妈妈不说,我也不想问太多。自从你大舅舅死了以后,我了解到一件事,那就是人活着要快乐,也许得不到幸福,但是要懂得知足,让自己快乐。」

外婆抚着我的脸,粗糙的指掌透着温柔,「你妈妈很担心你,我告诉她说,志钧是个好孩子,妳要相信他,给他机会长大。

最难得的是智慧,谁都没办法给。过去的,不会再回来了。我的五个子女,夭折了两个,你大舅又那么年轻就走了,剩下你妈妈和台北的小舅舅,我对他们没有要求,只希望他们快乐。孩子,你快乐吗?」

外婆盯着我涕泗滂沱的脸,阳光踩在汗湿的湖色夏布衫上面,那丬没固定好的门,把手磕托磕托敲着白墙,流过的,是木鱼上的岁月。

何玉容终于和程伟好到一起了,他们一块出现在我面前,两张含笑的脸,一张冰冷,一张热血。我的后悔并没有显现在脸上,因为我不想再造成更多的误解。这样也好,不是有句话说,给别人机会就是给自己机会吗?也许何玉容终会爱上程伟,而年少的爱一向值得浪费。

因为我深思中的笑容,凝固的空气正在慢慢融解,我知道我们不可能再回到从前,已经裂过的关系,就好比刮伤唱盘的音乐,永远哔哔啵啵跳着杂咽。

我们淡淡打了招呼,何玉容眼底恍惚蓄着泪,我没看真切,横竖那已经不是我能干涉的范围。

程伟说:「有空到我家来坐坐。喔,还有,我爸月底要结婚了,到时候请你去大吃一顿。」他朝我挤了挤眼,如同完成了一桩圆满的交易,皆大欢喜。

「那你妈妈呢?」我这个人就是太煞风景,无法矫饰那锐刺良知的虚伪〈良知还在吗?我分神怀疑了一会儿〉。

程伟耸了耸肩,「还不错吧,我想。好久没有接到她的电话了。」

阳光中,何玉容豹色斜纹细棉短裙下,丝色的双腿轻轻摇晃着,黑发覆着半边脸,她拿手捞着,一面笑说:「你知道吗?程伟跟他爸说他想要当伴郎,有年纪这么小的伴郎吗?」

「应该说,有儿子当老爸伴郎的吗?」程伟接口说。

两人呵哈笑起来,热烈的甜蜜着。想必何玉容比倪姗姗更有办法掌控程伟,他的快乐比我见过的都还要光辉。

我想起颜恒章,心底盛满了悲伤,就像街上盛满了人一样。是在哪里看到过的一首诗......喔,是了,泰戈尔的《漂鸟集》,那阵子被爸禁足时妈买给我看的,其中有一首:「道路虽然挤满了人,却是寂寞的,因为没有人来爱它。」

是的,就是这种感觉,别人察觉不出来的感觉,才是真的,真实到我可以轻易地看见、听见、触摸到它痛苦的核心,就像深夜里的失眠,悄悄传进耳膜的每一丝声音,都被显微了好几百倍。

但愿我能伸手把它捏碎,让它变成粉末,洒在阳光和风、树梢、蒸腾的废气和行人之间,那一张张迷蒙或漠然的脸......

「喂,杨小钧,」程伟轻轻推了我一下,「你怎么了,跟你讲话也不回答,就一直傻笑。」

「呒,没什么。我该走了,bye!」我轻快做了个手势,也不管程伟方才说了什么,把双手插入裤袋,低首旋身,让风轻拂过我昂扬的脸。

「晚上打电话给你。」

何玉容的声音从背后追过来,我侧了侧脸,未成形的半个笑容在匆匆颔首的瞬间熄灭。

爸很高兴我换了第二个女朋友,不是他不喜欢倪姗姗〈他们也才见过一次面〉,而是因为更确定了我已经「改邪归正」,如果我能再进一步符合他的期望--毕业后考上技术大学,那么我就可以更接近是他的骄傲了。

没能逼我把普通高中念完,和别人一样「正正当当」升学,是爸的遗憾,所以他也只能把成就感寄托在「儿子交女朋友,又换女朋友」这种庸俗的事上。

我的第二任女朋友表现得比第一任出色许多,我们同床而眠,共吃一碗冰,甚至在爸妈面前玩亲亲。爸乐得像个孩子,合不拢嘴;我还听见妈私下对爸抱怨这女孩子太随便。弟妹都有点怕她,两种怕不一样,弟弟是害羞,妹妹则是挟了些微的敌意。

何玉容说:「演戏就要演得逼真,不然就干脆不要演。」

她肆无忌惮地把我拉进她和程伟之间的爱情漩涡,程伟甚至开始怀疑我和何玉容之间的暧昧,他嫉妒了,凭这一点我可以确定,他爱何玉容更胜倪姗姗。同时,何玉容在人前别有用心的一番斡旋,使得我在同学间扑朔迷离的性取向有了别开生面的转变,是好是坏,我一点也没放在心上。

「听说你以前常和玉容一起睡。」程伟有一次酸酸的问我。

我不知道何玉容为什么要告诉他这个,难道她喜欢有人为她争风吃醋,还是由爱生恨,故意找我麻烦。这女人的心机太重,一不小心就要中了她的诡计,真是令人不寒而栗。

我斩钉截铁地告诉程伟:「我们真的只是好朋友而已。」我不想惹麻烦,也不想再和任何人纠缠。

「你们两个睡在一起,真的什么事都没发生过吗?」

我不想说谎,于是沉默。

「你们有做过对不对?不要骗我了,你们......」程伟的声音变尖、变丑了,就像个糟老太婆,就要骂出难听的诅咒。

「我们怎样?你和我也做过呀,你爱我吗?啊,你说呀?一定要有爱才能做吗?为了高兴不行吗?那你为什么又要跟我做呢?」

我心中一股无名火,瞬间爆做獠面的恶魔。面对我咄咄逼人的激动,他的脸色不能再难看了。

这是我第一次把那见不得光的事赤裸裸、血淋淋地摊开来讲,程伟只是惊恐地望住我,如同我是一只残忍而陌生的怪兽,正在撕裂他俊美的皮相,吸吮他无辜的鲜血,啮啃他清白的骨肉。

「疯子。」他嗫嚅着说,转身,头也不回地划步而去。

何玉容成功了。

「又不是我不爱他,是他甩了我的。」她烂漫的笑容像一盘霜白血红搀和的毒药。

女人啊,这世界有了妳们,是为了确保物种繁衍的安全,还是为了私欲宁为玉碎的危险?可笑的是,何玉容竟然说:「你不觉得你才是最后的胜利者吗?」

我苦笑不语,也许吧,我是最后的胜利者,因此得到最多也失去最多。是我的错,我不该把她权充礼物似地搡进程伟怀中,是我的任性伤害了所有的人。而我是应该做点什么来弥补他们,还是远远的离开他们?

同样是女人,一个做了母亲的女人就显得悲苦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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