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翼少年(出书版)by 纪翔
  发于:2010年12月0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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妈一旁也附和着说:「是呀,补习费我们都为你准备好了,前途是你自己的,我们只能帮你,不能替你的。」说完瞠着忧心的眼睛望着我,我只是闭嘴僵持着,整了整行李,爸载我去坐车。

隔天清早,我坐在蒙蒙亮的客厅藤椅上,看着鸽灰的天空发呆,外婆从公园晨运回来,摸摸我的头,说:「英雄不怕出身低。学自己有兴趣的最重要,千万不要一脚踏错,再回过头来找路就难啰。」

我抬起眼来看外婆,一阵泪雾盘上来堵着胸口。兴趣?我真的没有好好想过,我的兴趣到底是什么。

外婆,我会好好想想的。在这成千成万拥挤的世界里头,我知道只有妳最接近我。也许妳并不了解我,或知道我曾经做过什么,但我却是感激而无法不爱妳的。如果妳能够了解我为什么选择要远走,妳会不会原谅我,原谅我的自私、无知、不孝,以及举世难容的天性呢?

外婆伸手拭去我的泪,含笑说:「憨孙吶,你几岁了,都这么大个人了还这么爱哭,也不怕人家笑。」

「妳会笑我吗?」

外婆皱皱的脸上绽出一朵灿烂的笑,呵呵道:「欸,你高兴哭就哭,高兴笑就笑吧,自己快乐最重要。阿嬷不会笑你,只会跟你开玩笑。」

我笑了,含着泪光,正好和直直升起的一线阳光遇上了。

 

 

【第十二章】

我离家更远了。以后,还会愈来愈远,远到他们操控不了我的人生,我的自由。

爸说:「你翅膀硬了,许多事我们也管不了那么多,你好自为之吧。」

妈说:「记得,家永远在这里。等你在外面遇到了不如意,你就会知道还是家好。」

我的坚持也许是对,或错的,那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并非在逃避,而是在追求,不管有没有人知道,我都不在意。

忘了在哪儿看到过的一句话:「放手不痛,痛的是紧抓着不放。」

毕业后我不打算再升学,我急着开始我的人生,急着独立,急着离开熟悉的地方,于是我跟爸妈说我要先去当兵,回来再考虑升学的事。爸妈一开始是反对的,可只有我能决定自己的人生,他们的反对又有什么用呢?

我很快入伍了。不幸的〈也可以说是幸运的〉,我在中心训练时不小心受了伤,椎间板凸出,在军医院住了一两个月,期间爸去帮我办了停役,然后,我又被送回来家里。

这是诅咒吗?我就是离不开这里,离不开我的过去。我懊恼地想着,也许,人生就是这样吧,愈是害怕的,愈来找你。

可换个角度想,省去当兵这两年,我可以做更多我想做的事,去更多我想去的地方,又有什么不好呢?想通了以后,我更勤着做复健,也透过网络开始找工作了。

终于,在炎炎酷暑,台风最多的季节里,我告诉爸妈说,我要去台北工作了。他们似乎已经厌倦了我的坚持,跟我说了些灰心的话,然后放我高飞。

工作会找到台北来,我想,除了可以离家更远以外,也许心底还有那么一丝丝虚妄无聊的期待,想在这茫茫如海的大城里,找一个曾经的爱。再说,台北的工作机会多,信息丰富,可以生活得多彩多姿,也可以闭门隐于市。

我单独租了一间套房,有别于其它密闭式隔间,它的窗子多,通风敞亮。因为是违建,租金并不太贵。夜里隐隐有机车引擎声划过,猫狗就在窗下厮混,我夜夜在灯下上网或看书,音乐总是不可少的,否则寂静会像一双双猛兽的眼睛,撕烂我脆薄如丝的神经。

在公司的时候,同事皮面上亲亲热热,下班后各走各的,隔天又是小名乱飞如一家人。疏离感比任何人都严重的我,七窍多一窍--孤僻,有人约着去唱歌吃饭,我总也说没空、有事、不想去,渐渐的没人找我了,公司见面大家没变,吃的喝的我也有一份,笑容同样灿烂,流言蜚语拼命往我耳朵里塞,因为我不多嘴,只往心里面摆。

偶尔我也上网交交朋友--同类的朋友,或去看场便宜的二轮电影,一个人坐在黑暗的戏院里面,发呆。

孤独惯了反而安心,就是寂寞时常让我失去冷静。

见了不少网友,没有一个真正上心的,但至少不着边际的交谈能稍稍沉淀说与听的欲望。是了,我也有七情六欲啊,这些年来我都是怎么过的呢......背叛自己容易,面对自己就难了。

我的感官一直是开着的,心却紧紧闭关,因为希望变凉淡了,也变苦了,于是我不再揠求希望。即便已经厌倦抹了蜜的情欲,却没有停止过渴望一丬肩膀。

我彷佛高加索山上的普罗米修斯,日夜让浑身血腥的鹫鹰啄食变黑的内脏,但那偷来的火种却已经灭了,一片黑暗。即使奇伦甘愿替身受苦,或赫丘利杀了鹫鹰,未来仍有更多可怕的流浪在等着被走完。

我的人生,赤条条的,彷似那个穿着新衣的国王,自欺欺人。

然后,我的运气来了。

公司需要一个年轻的业务,陪老板出国四处去推介我们的布料,这是一个新进国际市场的小企业,底下英文说得最好的只有我一个。

老板召见我,一个有老婆儿女的中年男人,白白烂烂的圆脸兜了两层下巴,低缓的喉音像放慢速度的录音机,四平八稳地坐在黑色扶手皮椅上。我们聊了一些工作上的事,突然他问起了家里、学校、有没有女朋友?

后来我才知道,他恰巧是我的学长,毕业很久很久的学长。当时他就已经决定用我了,只怕我不答应。

如果我没有答应......他拿出抽屉里厚厚的应征履历,说:「我是想把机会先让给公司里的人,如果你不行,我只好从这些履历当中选人。」

我盯着那迭履历没说话。

「我知道很多人不喜欢出国到处跑,不但累,又很少有机会回家。不过这只是暂时的,等公司的订单稳定,这些国外的说明会就不需要我们去跑了,到时候......」

言下之意,开国功臣就能坐享其成。

「一句话,如果你愿意,这些履历我都丢了。」

他盯着我,眼睛里面有我熟悉的东西,我不敢肯定,可已经开始害怕。

「我不怕出国,就怕嘴笨,砸了公司的生意。」

「嘴笨可以学呀。反正你只要记住几个原则,其余的都交给我就行了,怎么样?」

「我可不可以考虑考虑,而且,我也要先经过我爸妈的同意。」

老板的脸往下沉,可还是勉强挂着笑意说:「好吧,期限下个礼拜一。如果你提前知道结果,马上告诉我。」

我点头。

「好,那就这样吧。」他站起来走向我,拍拍我的肩说:「年轻人,好好做,公司不会亏待你的。」

他肥厚的手掌粘在我背上,一面送我出门,一面凑在我耳边说:「如果你答应的话,薪水我们可以再谈。这可是个肥缺,你考虑看看。」

去劝海浪不要拍打沙岸吧。我几乎脱口而出,但我只是微笑,掩上办公室的门。

等到下班走出公司大门,秋日澄明的天空飘着薄岚,昏花的阳光在掉叶的枝枒间飞舞着轻芒,我慢慢走着走着,不觉已错过了捷运站。

下班的人潮如觅食的蚁群,地底下匍匐凌乱的脚步声,随着「哔哔」狂响的车门来了又往,我伸长触须,渴想得到天启或来自生命共同体的灵感,但我仍一如往常,在磨肩接踵、气息相连的灵长类间摇摇晃晃,倦怠得什么也不能想,或无法停止叨叨的思想,这两者间的分野竟如此之难。

我闭上眼,恍惚可以看见往日深邃的光,在指引我--去吧,管它危险还是梦想,只要有能力离开脚下这块寂寞的地方,就去流浪吧,那是你的宿命,也是不得不归去的方向。

突然,黑鸦鸦的人堆里,我的脑海闪逝过一张血污的面庞--陈伯男!

我猛张眼,蹦出一头冷汗,干净的到站播音彷佛一道玻璃墙,遮断了预感。

死了,他死了。我在心底喃喃说着,车厢疾驶过的每扇黑,都是他的断片残影。一把剑插在我的胃囊,搏动的心脏像一只垂死的幼雏。

一想起那不到五坪的孤独的房间,不可遏抑的颤抖转瞬占领了我的身体。

不,我不能回去。我告诉自己,我不能回去那里,孤寂的面对丑恶的自己,每条绷紧的神经都在弹奏乐曲......for your own

benefit,morning passages,the kiss,dead things,Choosing life,the hours,why does someone have to die?an unwelcome friend,Escape

Escape Escape Escape Escape......Escape from here to the ends of the world......可是,我又能去哪里呢?

我决定在出国前回家一趟。

爸妈弟妹都很高兴见到我。弟弟像吹气似的,抽长得很惊人,几乎快和我一般高了;妹妹也出落得隐约散放出害羞小少女的模样,见了我,未语腮先红。

我没打算告诉他们出国的事,我能够想象爸妈的脸色,他们一定会反对的。

昨天老板悄悄对我一个人说,公司的厂房设在大陆,办公室也要择日迁往,而台湾这边即将解散,以后他把公司交给副总兼总会计的老婆暂管,我跟着老板出去打前锋,薪水是目前的一倍半。

这等于我也要跟着去大陆,台湾变成了探亲的地方。

起初他并没有告诉我这些,等我签了约他才说出来,让我有种蒙着眼睛跃入火坑,到最后一刻才看清楚真相的感觉。

骑虎难下,只好走一步算一步了。可我并不打算告诉爸妈,徒增烦恼罢了。我想,等我安置妥定了,再打电话告诉他们吧!

究竟,他们是我的父母,这一辈子都是,不能更改的事实。

那晚,我站在窗前〈什么时候已经装上窗帘了,墨绿色的〉,陈伯男的房子已经有人住,微微亮着黄光的卧室,曾经缠绵的往事,一幕幕。

我鼓起最后一丝勇气,拿出手机,按了他家的号码,空号。他的手机进入语音信箱,这个号码已经很久没有接通过,我怀疑它已经变成一个无形的纪念品或不堪的回忆。我的声音意外清晰地爬出嗓眼,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留话,「我是杨志钧,再见。」

隔天我去换了新门号,办了新手机,决心把过往的一切都忘掉。回来时,碰见一位太太挽了菜篮从陈伯男的房子里走出来,我朝她点了点头,她笑说:「啊,你是杨太太的大儿子后?」

我含笑点头,随口问道:「刚搬来?」

「嗳,也有好几个月了。」她走近我,和蔼地说:「常听你妈妈在念你呢。休假回来玩哪?」

「嗯。对不起,不知道怎么称呼妳?」

「啊,没关系没关系,你弟弟妹妹都叫我刘妈妈啦,他们好可爱呀。」说着放大了笑容,像只绑了蝴蝶结的哈巴狗。

「刘妈妈,妳这房子是租的吗?」

「不是租的,买的。」

我的心「咯登」跳了一下。

「原来的屋主说要移民,急着脱手,我来一看就喜欢了。这房子保养得不错,里面清得干干净净,连家具都是现成的,虽然价钱对我们来说还是有点贵啦,可是喜欢也没办法呀......」

刘妈妈兀自说起一些不相干的话,不外是些街坊邻居的闲话家常,我愣愣地想着心事,有好几次接不上话,想是刘妈妈见我有些冷淡恍惚,也就推说有事走了。

我呆呆站在秋日的阳光下,良久,眼底涌出一抹燥热的薄雾,滑下,脸上凉凉的,眼前是灰灰糊糊的白色建筑,二楼气密窗里面彷佛有个身影在那儿俯瞰,我眨眨眼,让珠结的泪水融化,这才看清楚是静止的暗色窗帘,嗼寂无声地站在疾逝的时光中凝望。

这是我最后一次站在这里了吧,我知道我不会再回来了,不会再回到原点,那一个个灼烫恸人的片刻已走远,它不会再回头,而我也得提气往前赶路,把蒙在身上的老埃旧尘拍落。

死了,就让那一切过往的都死去吧,在我心底的某处墓冢,埋着没有名姓碑铭的尸骸,在一个飘着黄沙的午后,我静静在沙上划着转瞬让风吹散的时时刻刻,没有泪,只有沉沉的暮色。

离开的那天,我留下许多东西,但愿我什么也不必带走。

我掮起背包,把每一处我活过的角落以眼神轻轻抚摸,一步一步走下楼。

爸和往常一样,假日总坐在一场场消磨生命的球赛前抽烟喝啤酒,养大他愈渐松弛的躯壳;弟弟一面玩我买给他的掌上型电玩,一面写功课,手边的零嘴摆了满桌;妹妹正在英文作业薄上涂涂画画,那上面林林总总的动物皆有一个属于牠的名字,她一面帮企鹅上色,一面penguin,penguin 地自己编唱着英文歌--妹妹很爱画画,我托了一笔钱给妈,无论如何送她去学画。

妈放下汤汤水水的家事走向我,脸上挂着沧桑历尽的卑屈笑容,「这么早要去坐车啰?吃过午饭再去嘛。」

爸转头说:「不吃饱再走吗?」

弟弟抬眼看我,傻愣愣笑了笑,低了低头,羞悦地佯专在功课上,眼睛瞟着暂时放手的电玩。

妹妹跑过来亲热地拉我的手,甜美地笑着说:「哥,教我英文。」

「过两天我要跟老板到国外出差,很多事这几天要处理好,所以......」我摊了摊手,环视他们的每一张脸,既熟悉又陌生的血缘。我心底好像一下被戳了个破洞,汩汩漏光了重量。

「怎么没听你说要出差,去哪里出差?」爸问。

「法国。」

「哇,好好噢,我也要去。」妹蹦着说。

「我也要。」弟丢下电玩跑过来,张皇失措怕跟不上的样子,惹得我们都笑了。

「那会去多久?」妈拉拉我的衣肩,拈掉沾在布面上的棉絮。

「一、两个礼拜吧,不一定。」我惘惘地说。

「出门在外小心点,有空打电话回家报平安,免得你妈操心,成天对着我碎碎念。」

妈闻言给爸一眼甜蜜的责难,啐笑道:「我哪有?不晓得是谁在碎碎念。」

「是爸,我可以做证。」弟弟举手发言,眼睛仍盯在电玩屏幕上面。

爸伸手在他脑袋瓜上轻轻搡了一巴掌,弟弟赶紧又改口:「妈也有,两个人都有。啊,别打我。」

「要不要你爸开车送你去火车站。」

「不用了,我自己搭车去就好,反正也不远。」

妈送我到门外,我走出阳光满洒的门廊,回头看见她头上零星的白发,心被刺了一针,眼睛一热,几乎忍不住。

妹妹也跟出来,挽着妈的手,抬眼问我:「哥,你什么时候再回来?」「下个月吧,我也不太确定。」我摸摸妹妹滑滑凉凉的长发,她睁着干净无邪的眼睛望我,那样澄澈透明的信任,让我心虚地避开了她。

「有空常回来,没空就打电话啊。」妈说。

「我知道。妳们进去吧。」

外面是一场下过晨雨的新凉的天,我转脸朝她们扬了扬手,最后瞥了一眼对过的门廊,大步划开脚,头也不回地走向公车站。

我觉得自己即将要带着笨重的翅膀飞翔,翅膀里面都是割舍不断的过往,转个弯,熟悉的学校、篮球场、那棵被建商砍掉的玉兰--以往老人们总坐在幽香暗浮的树下纳凉,如今连迎风招摇的椰子树也一并被截断了,只剩一圈切齐矮胖的树干。

施荣宣、颜恒章和我,曾在那方篮球场玩,现下有几个孩子在那儿快乐地呼喊,我突然兴起一股冲动想奔向篮框,运球转身一个飞身上篮,把遮天枝叶筛落的秋阳一古脑儿托在手上,和着汗水,让时光倒转。

车行过的每个地方,都是我熟悉的地方,中学外墙的凤凰碎叶在风里乱转,我想起那次校园露营,红红烧高的营火在雨水中涂炭,我冷冷望着那幽然死去的火,懵愣了好久,一直到现在还没有清醒过来。

兴许就在那时候,我及时偷了最后一点星火,才会遭到如许无情的诅咒。

回头,为何频频回头?车窗外喧嚷的寂寞啊,我终于上了车,把旧的一切留下,把新的我载走。

在这渐趋陌生的世界里,我终究是个过客,是个外人,是个宁可没有回忆的魂魄。

再几年后,等我也许回来,一切都不会一样了。

我下车走向火车站,正这么想着的时候,施荣宣迎面认出了我。他带着女朋友,长发大眼睛,甜甜的,完全女性的温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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