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天没洗的身躯发出阵阵酸臭味,味道之强烈,致使路过的人们纷纷掩鼻走避。男人
哼了哼,朝那些势利眼的男男女女吐了口唾沫,张牙舞爪地说:「X!看啥小,没看过
帅哥啊?恁北已经娶某生仔,没你们的分啦!」
一对正想进入餐厅用餐的情侣,见状立刻打退堂鼓往回走。
朝着他们的背影,男人补上几句干醮后,便大剌剌地推开了那道玻璃门。
「欢迎光——」柜台后的女子,讶然地站起身。
站在门边的男人以搜索的目光在满屋子的用餐客人间徘徊,原本热热闹闹的餐厅里,
顿时鸦雀无声。
正好这时,一名女孩端着银盘从厨房中走出来。
「阿绘!你一定是阿绘,对某!」男人拉开嗓门大声呼唤着,举高的双手在半空中大
大地交叉,企图引起女孩的注意。「是我啊,我是阿爸!你看这边,阿绘!」
小时候的一场急病,导致听力有障碍的女孩,起初并未注意到男人。但她细心地注意
到餐厅中每个客人的视线都集中在门口,因此也跟着转过头去——
哐啷!银盘与盘子上的两碟咖哩饭,摔到了地上。
喉咙发出了不明的咿啊声,女孩脸色苍白,频频摇头后退。
待在厨房里忙碌工作的人,听到这不寻常的巨大声响,立即赶了过来。
男人一看到那名一身厨师制服,腰间系着长围裙的高大男子后,咽下了一口口水,不
敢再放肆地鬼吼鬼叫,只敢低低地说了声:「阿言。」
高大的厨师,目光缓慢地自女孩,移向了他,陡现杀气。
男人吓得退了一步。
厨师摘下料理帽,塞给一旁的助手,踏着腾腾怒火的脚步横越整间餐厅。
「你、你……毋倘对尬己老北勤手喔,阿言!」
来到男人面前,一脸怒容的高大厨师,揪住了男人肮脏破旧西装的衣襟,压低的音量
透着愤怒。
「这里不是你该来的地方,出去!」
「瓦、瓦系来——」
不给他说话的机会,高大厨师像是母鸡拎小鸡般,硬是将男人拎起,往门外一丢。
男人脚步踉跄地跌倒在地。
「不许你靠近这间餐厅五百公尺以内,要是让我看到你继续在这附近闲晃,下次我就
不会对你这么客气了!滚!」特地关上玻璃门,厨师居高临下地看着坐在地上的狼狈
男子,语带威胁地叱道。
「阿言、阿言!你卡等一下!」男人死缠烂打地上前抱住了他一脚。「拜托你,救救
阿爸!你宰影阿爸现在被人逼得快死了,你抹冻对瓦见死不救!算老北求你,你呼我
一千——」
「闭嘴!不要说一千块了,就算是一块钱我也不会给你!你是死是活全都是你自己的
事,和我、和阿绘无关!」抬腿甩开男人的纠缠,迳自转身返回餐厅里。
「阿言!」
男人槌打着地面。「你这个没良心的不肖子,对尬己老北蔗无情,你会有报应!天公
会呼你报应A!」
幸好没有进一步的冲突发生。
澧央在硕言将那名流浪汉揪出门外后,忧心忡忡地站在厨房入口处,眺望着玻璃门外
的景象。虽然没听到他们的对话,但那名流浪汉似乎是硕言认识的人。他转身回厨房
,看见坐在椅凳上的语绘,仍不住在颤抖着。
「阿绘?」拍拍女孩的肩膀,澧央倒了杯热水给她。「你还好吧?」
语绘接过水杯,绯红的眼眶像是随时会哭出来,点了点头。
「那个人,是谁?你们认识吗?」澧央追问。
头低垂了下来,语绘咬住下唇,迟疑地要澧央将手伸出来,然后以手指在他掌心上一
笔一画地写了个教人吃惊的答案。
「那个流浪汉是你们的父亲?」
语绘再一点头,比了个嘘的手势,摇了摇头。
澧央懂能猜测,她是在说:嘘,不要再问。
凑巧,硕言回来了。
脸色铁青,眼神下与人交会,往瓦斯炉前站定,默默翻搅着锅子里的食材,全心投入
工作。从他明显的态度,看得出他不想与人讨论这件事,澧央无可奈何地将脑子里的
疑问放到一边,继续自己的工作——清洗碗盘。
午间用餐的营业时间一结束,就是员工们可以享用迟来午餐的自由活动时间。硕言煮
了两大盘辣鸡丁西红柿意大利当富午餐,但是不像往常般坐下来和大家一起享用,连
一口都没吃,他便带着语绘走出后门。
服务生阿意在这沉闷的气氛中开口说:「那个男的,口口声声就是他们的阿爸,不知
是真还是假喔?」
「应该是真的吧。」阿桃姊八卦地说:「他们兄妹当初被老板捡到的时候,也是穿得
破破烂烂,一副好几天没吃饱饭的样子。不过两个人一看就知道是乖孩子,和他们那
个看起来獐头鼠目的老爸不同。这就叫做歹竹出好笱,那种老子竟能生出阿言这样的
儿子来。」
澧央耳边听着他们的对话,心中却一直挂意着他们兄妹。吃了两口面也食不知味,最
后索性放下叉子,说声:「我吃饱了。」便起身离开。
站在后门边,澧央迟疑着自己该不该介入这件事?每个人都有不希望他人碰触的事。
他过去就不只一次地要硕言「不要管我」,现在情况恰巧相反,他才晓得有些时候旁
观者的鸡婆,是出自关心、是因为他在乎。
还是去看看好了,说不定有我帮得上忙的地方。
促使澧央下定决心、难得鸡婆的主因,是因为没有硕言的鸡婆,自己和父亲不可能这
么快地化解了长年的心结,重拾亲情温暖。
也许,这回该轮到我鸡婆了。
握紧拳头,澧央跟出了后门。
一下子,他就发现了兄妹俩站在巷尾交谈。只见语绘以颤抖的手向哥哥快速地比着手
语,硕言回了她几句,忽然间,语绘槌打着他的胸口。硕言缓慢地拉开妹妹的手,说
没两句,语绘便转身朝这一头奔过来,一路冲出巷子,甚至没看站在中间的澧央一眼
。
皱起眉,澧央走向硕言。「阿绘在哭呢,你们吵架了吗?」
硕言掏出烟,点燃。
「如果有什么问题,需要帮忙……」
烦躁地顺了顺鬓海,硕言蹦着脸说:「刚刚的流浪汉你也看到了吧?那就是我和语绘
的老爸——一个彻底的废物。」
「……你们不是很久没联络了吗?他为什么突然找上门?」
「谁晓得,可能又欠了一屁股债,想找替死鬼帮他还债吧!哼,以为他几百年前就被
讨债公司给……那种人根本不配我喊他一声老爸!」
嘲弄的唇角泛出扭曲的笑容,往日总是透出爽朗、阳光气息的大男人,此刻神情阴霾
,似乎即将掀起狂风暴雨。
「喂,你要不要听一个发生在十三年前的替死鬼故事?」
澧央平静地望着他,没开口,因为林硕言要的是一双倾听的耳朵。
「那个替死鬼,我们叫他少年A好了。时光回溯到少年A十五岁,有个九岁的听障妹妹
,以及但肩扛起一家子经济重担的母亲。少年A的母亲,日夜不分地辛苦工作养家,她
的丈夫却在外头又是玩女人、又是赌博,而且只要钱一花光,就跑回家来对老婆拳打
脚踢,叫她把钱拿出来供自己花用。有一天,再也无法忍受这种生活的母亲,留下一
张写了『不用找我』的纸条,离开这个家,不知去向。」
「顿失母亲的依靠,这对兄妹的生活立刻陷入困境。即使靠着少年A平常打工赚的钱,
勉强可给妹妹一顿温饱,可是要他同时兼顾课业、打工与照顾听障妹妹,根本是不可
能的任务。因此,少年A只好忍痛中断学业,连国中的毕业典礼都无法参加,便在外靠
打工、家庭代工来攒钱过日子。」
「节约一切,勒紧裤带缩减开销,这个少年A想尽了办法来弥补顿失家庭经济支柱的金
钱缺口。好不容易几个月下来,渐渐地站稳了脚步,以为日子会一天比一天好过。但
,一个雪上加霜的坏消息却传来了。那个从未拿一毛钱回来养家的赌徒父亲,惹出了
大祸,在外头欠下了百万赌债。本来就蜡烛两头烧的少年A,在心力交瘁的当下,听到
父亲厚脸皮地要求自己帮忙还债,刹那间一股怒火爆发。少年A单枪匹马地找上那间赌
场,『教训』了那帮开设赌博陷阱的地痞流氓一顿,对方有数人挂彩入院。当他怒火
平息、冷静下来的时候,他人已经在警察局的拘留所内,被关起来了。
少年A逞了一时之快所犯下的重伤害罪,代价非常高昂,他坐了两年牢。那两年对少年
A来讲是个煎熬,因为他将妹妹独自留在外界,自己被关在不得自由的牢笼里。七百多
个日子,一万七千多个小时的日夜煎熬,使得少年A有了一次刻骨铭心的教训——一双
上了手拷的手,会令你无法再去保护心爱的人事物。他发誓绝不再重蹈覆辙,不再让
自己鲁莽欠思虑的行迳,累及周遭的人。
终于,释放的日子来临,少年A满心欢喜地离开牢笼。然而,一回到阔别已久的老家,
等着迎接他的,不是痛哭流涕忏悔的父亲、母亲,而是父亲两年来闯下的、另一个更
大的烂摊子——父亲不但没有自两年前的事件,学到丁点教训,居然还变本加厉地在
职业睹场中诈赌,并愚蠢到被赌场的人当场活逮,结果为了保住一命,被迫签下高达
数千万元的本票。
这次,登门讨债的人,不是过去那种耍耍流氓的三流混混,而是携带黑枪、有头有脸
的角头大哥和手下。他们给了少年A最后通牒,一是要在三个月内替父亲清偿所有债务
,另一个则是要他加入他们。
少年A知道屈服于威胁而选择加入那帮流氓,则意味着他得再度游走于法律边缘。恐将
再次失去自由——失去保护妹妹的能力。所以,他只好带着妹妹远离家乡,逃离那些
黑道的势力范围。」
将烟蒂丢在地上,狠狠地踩熄。硕言转身面向墙壁,重重地挥拳一击。
「该死、该死!那家伙把我和语绘当成什么了?从没做过一天像样的父亲,他竟还有
脸出现在我和语绘面前!要我救他?我没杀了他就已经算是对他客气了!那个人渣、
垃圾!」
澧央见他又要挥拳,连忙上前阻拦。「住手,你这样只是在伤害自己的手,没有任何
意义!」
硕言放下了拳头,仰起头发出「呜啊啊啊……」的怒吼,里面满是对那如同饿鬼讨债
的父亲的怒、憎、恶、怨,发泄完了,他还连踹了两下墙。
澧央静静地站在一旁,没有被他这股暴戾之气吓到。有时候,面对命运交付给自己的
过苛试炼与考验,人们会被这堆无处可去的挫败感与沮丧给逼出了极限,无法可解的
情形下,不藉由一点动作来消散,早晚会崩溃。
等他发泄完了,澧央转身回厨房拿了些冰块,再回到硕言身边,要他把那只击墙的手
交出来。
果然,五指明节又红又肿。
一边以冰块帮他冰敷,澧央边冷淡地说:「你对自己父亲生气,反而虐待自己的手做
什么?你在这边打得再痛,你父亲也不会有感觉的,不是吗?与其痛到自己,下次见
面时,好好地痛扁他一顿算了。」
「……」硕言逐渐拾回一点理性的眼中,升起一丝讶异。
「天下无不是的父母,这种话早已经过时了。天下有犯错的小孩,就一定有犯错的父
母。这些犯了错的小孩长大成人前,如果没有人能及时纠正他的错,当他再生了小孩
子之后,摧残的就是下一代。」澧央刚刚听得一肚子火,换作自己是硕言的话,他说
不定会想出更狠毒的手段,让那个除了血缘有连结,其它一无是处的烂人再也不能来
骚扰自己!
「你不是来要我原谅他的?」一般人通常都会说什么「毕竟他是你父亲」、「再怎么
否认,至少他把你生下来了」、「你有一天也会老,到时候就知道了」之类不负责任
、虚伪的风凉话。
「哈啊?」澧央冷笑。「『老子都不老子』了,我要你去理会那种人做什么?下次我
看到你父亲,会拿着扫把,跟你一起把他赶走。放心好了!」
硕言一直是孤独地背负着肩膀上的沉重负荷,从没有人对他说一声「我跟你一起背」
,澧央是头一个、毫不犹豫地,站在他这边帮腔的人。硕言有股冲动,想将他揽入怀
中,可是……
「别人一听到我的前科,都会怕我三分,甚至躲闭。你为什么不怕我?」硕言不可思
议地凝视着他。
「奇怪了,前科有什么好炫耀的?有前科了不起,我一定要怕你不成?」掀起一边唇
角,澧央故意曲解他的话语。
硕言失笑了下。
「我还想嘲笑那群被你痛扁的地痞流氓呢!一个十五岁的小孩子都应付不了,学人家
当什么歹子?你打他们是无上功德一件,让他们了解自己有多弱,在被人干掉之前,
早点退出江湖比较好,否则早晚会死得很难看!」不齿地冷哼。
表情看似毫不关心、不在乎,毒辣的嘴巴不停地放着冷箭,可是听在耳中、看在眼里
,澧央的每个动作表情都是那么的……温柔又善体人意,可爱透了。
是男人,怎能忍得住,不对他出手呢?
「这叫做『老师有在讲,你都没有在听——』」
硕言低下了头,趁澧央发表长篇大论,注意力不在自己身上时,偷袭澧央饶舌的小嘴
。轻啾一次、两次,再缓缓摩挲着丝般微潮的柔软唇皮,当小嘴不知不觉地微分时,
硕言大胆地探至深处,吮住他颤抖后缩的舌尖。
澧央想起自己应该要抵抗他的时候,硕言已经移动头颅往另一边倾斜,从不一样的角
度攻击着他潮湿火热的舌腔。
「唔……唔唔……」澧央揪住硕言后头的短发,在「要推开」与「想拥紧」的夹缝中
徘徊不定。
等他终于决定自己要推开他时,硕言已经先他一步地移开双唇。
一双柔情蜜意的眼睛深深地凝视,一双困惑而濡湿的眼睛眨了眨,相对了几秒钟之后
,澧央犹豫地开口说:「你又把我当成是我爸了吗?」
讶异,无奈地一笑。「不,这次我很肯定自己吻的是程澧央。」接着又在他额头上印
下一吻。「午休时间快结束了,新人。你已经把大蒜剁完了没?你不剥得快一点,我
要罚你光着身子剥大蒜了。」
「什——」最后那句话让亲吻时的甜蜜气氛荡然无存,澧央倒竖起双眉。「这是哪门
子的惩罚?就算我说要听你使唤,你也太得寸进尺了吧!喂,我话还没说完,你、你
给我站住!」
不但没站住,还加快脚步走回「山林小馆」的男人,脸上露出了自阴霾密布的沉重云
层下乍现的和煦微笑。
当天稍晚,硕言注意到语绘竟没有再回来餐厅的时候,他以为是她对自己的气还没消
,所以不想回来,也就没太在意这事儿。语绘不是小孩子了,这一带的邻居大家都认
识她,她不会有什么危险——往往危机就发生在人们松懈了警觉心的这一刻。
「嗳,已经九点了,阿绘还没回来耶!」澧央冲洗掉手上的泡沫,抬起头看着时钟,
对身旁正在刷洗着巨大平底锅的硕言道。
「要不要紧啊?时间再晚一点,女孩子家一人在大街上闲晃不太好,我看你现在去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