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数山————淇奥[下]
淇奥[下]  发于:2009年06月2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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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斯朵性子本来就烈,听到这话,当场就要发作起来。
这时突然从旁伸出一只手,将倪秦拉到了一边。却是察罕从主座上走了下来。
"看大家兴致这么高,我不禁也想献丑唱上一曲了。"说着叫过谢沅,在他耳边低低说了几句,谢沅点头。
一听察罕要亲自唱曲,众人不禁愕然,堂中立时安静了下来,大家都屏息以待。
谢沅闭目凝视片刻,然后把玉箫拿到唇边。箫音幽咽而出。
今日的曲调,不似往日的婉转绵长,却是风骨清健、慷慨悲凉。
和着这箫音,察罕用低沉而浑厚的声音唱道:
"大江东去浪千叠,引着这数十人驾着这小舟一叶。又不比九重龙凤阙,可正是千丈虎狼穴。大丈夫心烈,我觑这单刀会似赛村社。"
却原来是《单刀会》里的曲词。
唱过一曲,箫声转低,稍作徘徊,渐又升起,察罕继续唱道:
"水涌山叠,年少周郎何处也?不觉的灰飞烟灭,可怜黄盖转伤嗟。破曹的樯橹一时绝,鏖兵的江水犹然热,好教我情惨切!这也不是江水,二十年流不尽的英雄血!"
历来在《单刀会》中扮演关公的戏子,上台之前,总要细读春秋,养气数日,不然就扮不出关云长气吞山河的英雄气概。
这曲由察罕来唱,却是浑然天成,丝毫不用作态。难得的是乐音和人声还如此融合默契。尤其是唱到"二十年流不尽的英雄血"时,更是豪迈苍凉,令人顿生肃杀悲壮之意。
当赞叹声终于轰然响起的时候,察罕和谢沅相视而笑。他们两个,一个是逐鹿中原的当世之杰,另一个却只是耽于笔墨的文弱士子,本来似乎并无交集,此时却不由同时生出了心意相通、惺惺相惜的感觉。
这次宴会过后,倪秦便被派去西北守边。两年之后,战死在了沙场上。
自此之后,察罕和谢沅似乎便没有那么生疏了,阿斯朵也渐渐放心下来。那一日察罕来姐姐居住的西院用饭,席间告诉姐姐,想请谢沅再为他刻一枚印章。谢沅欣然领命,问察罕想要什么字样、图式,察罕说,只要察罕两字,其他随谢沅定夺。
三天后,察罕拿到了那枚印章。是朱红色的鸡血石,用隶书刻成,笔力圆融,式样古朴,与此前的那块墨玉印章放在一起,恰好是一对。
察罕用这方印章,在那威猛的老虎图样旁边,又印下了一个一个的"察罕"。每印一次,就好像是被轻柔地呼唤了一声,虽然那人从来没有这么称呼过他。
第三十九章 囚禁
封王过后,察罕更加忙碌了起来。
因察罕久在马背征战,对中原地带的地略风貌,知之甚详,这样回过头来再看军中所用的老旧地图,便看出了许多错处,于是打算重新绘制,阿斯朵便推荐谢沅执笔。
开始还怕察罕不肯,应为毕竟事关军机。谁知察罕却一口应承,还特别拨出东边的院落来给谢沅绘图和堆放典籍之用。
阿斯朵心里暗暗高兴,她有意自己退出政事,让谢沅来辅佐察罕,她相信谢沅的才华,并不止于谱曲作词。
绘图进行得意外的顺利。谢沅是心细之人,就连最微小的部分,也都描绘得一丝不苟。察罕虽不多加评论,从态度上却能看出十分欣赏。最后几乎每日下午,都要到东院去看看绘图的进展。
图册才刚刚绘制了一半,却不得不暂时停止了下来。
阿斯朵有了身孕。
谢沅初时手足无措,稍后,却欣喜非常。谢老先生谢艺植,此前因为对这桩婚事非常不满意,根本不来察罕府走动,此时却也高高兴兴地来给儿媳妇把脉。
谢艺植精通医术,是声望卓著的儒医,有人甚至会从千里之外赶来汴京向他求医问药。
以头胎来算的话阿斯朵年纪稍大,但好在身体强健,不会有什么问题。谢艺植开了一堆安胎顺气的补药给她,谢沅这几日也一直在西院陪伴她。
阿斯朵欢欢喜喜地把这件事告诉了察罕,本想察罕也一定会非常高兴,不想听到这个消息的察罕却是一脸愕然,半天才回过神来向姐姐道喜。虽然他说恭喜时也是面带笑容,阿斯朵却能看出他的笑容只有五分是真,另外那五分,却既有恼怒,也有震惊。
阿斯朵不禁微微有些气恼失望。随即想到,这可能是因为弟弟至今仍未娶正妃、没有子嗣,看到姐姐有了孩子,心中凄凉的缘故,因此便也释然,暗暗下决心要好好张罗弟弟的婚事。
察罕却忽然因急务赶到南阳去了,这一走,便是半年有余,直到阿斯朵临产之前两个月,方才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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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月临盆,阿斯朵产下了一个面目酷似谢沅的女儿,谢沅对这个粉团团的小孩子钟爱非常,取名为水云。
合府都在为这个新生命的到来欢喜雀跃。察罕也送来了丰厚的贺礼,却很少过来看望。
他似乎总是很忙,人消瘦了不少,也更加沉默寡言了。只有两个眼睛益发精光闪烁,看人的时候,不怒自威。
绘了一半的地图,一直没有继续下去,察罕见到谢沅的时候,又恢复到最初冷漠的样子。谢沅心里很有一些怅然,但慢慢就消散了,谢沅的全部心思,几乎都放在了小水云身上。
日子似乎就这么慢慢滑过去了。
小水云会坐了,会爬了,张开嘴笑得时候,露出两个白白的小乳牙。谢沅带她回谢府,她会抓着谢艺植的领子乱拱乱啃,谢老先生被弄得一脸口水,却笑得合不拢嘴。
突然有一天,有人从谢府来送信,谢沅匆匆忙忙地出门,并没有带谢水云同去。
这一晚上,谢沅没有回来,而是留在了谢府。阿斯朵差人去问,才知道,谢沅因故友来访,所以要留下陪伴客人。
那人是一个年轻侠士,名为沈秋涛,不但武功卓著,且医术不凡。此人出道之前,曾到谢府向谢艺植讨教过医术,在谢家呆了半年有余,因此和谢艺植有一半的师生情分。沈秋涛武功虽高,是公认的武林后起之秀中的第一人,脾气却十分谦和,谢家上上下下都很喜欢他,尤其是谢沅。谢沅一直在仰望着沈秋涛,因为他代表了谢沅永远也无法达成的梦想:纵情任性、自由快意的江湖生涯。
这一段时间,谢沅有了明显的变化。明朗的笑容,和暖的气息,眼睛里闪烁的光彩,让所有看到他的人都如沐春风。
除了察罕。
他很想离得远远的,很想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见。他只是他姐姐的丈夫,甥女的父亲。
但他的笑容,却总是不期然地闯入他的眼中。而这笑容,是被那个叫做"秋水剑"的江湖客引起来的。
谢沅频频出游,最久的一次是跟沈秋涛及一个名为鹿泉的道人到洛阳盘桓了一个月。回来的时候,有点被晒黑了,整个人却更加神清气爽。
察罕那一个月里,连续斩杀了两名昭尉。虽然是他们渎职在先,却是罪不至死。谁也不知道一向御下宽容的察罕为何会性情突变。
月底的时候,察罕又因一点细故,亲手砍下了他心爱坐骑的头颅,当时察罕眼睛血红,看到的人都噤若寒蝉,谁也不敢上去劝阻。
谢沅每次回来,都不断地在跟阿斯朵谈论着沈秋涛--他的武功医术、他的侠骨仁心、他的慷慨气度,满带着敬慕的神情。阿斯朵总是含笑听着,像个耐心的母亲。
从洛阳回来没有多久,沈秋涛便要启程往西南方向到鹿泉修道的金凤岭聚云观去拜见鹿泉的师傅。本来两月前就要启程的,却不知不觉多留了那么些时日。谢沅恋恋不舍,沈秋涛也不忍心就此分别,因此便邀谢沅一同前往。
临行当天,在谢府等待的沈秋涛却始终也没有等到谢沅。过午之后,有察罕府的家人前来禀报,说郡马有家事在身,不能前来赴约,请沈大侠自便。沈秋涛虽然诧异,但也知道谢沅招赘王府,地位尴尬,自己不便干预,便留书一封,和鹿泉一同启程上路了。
三天之后,阿斯朵正带着谢水云在庭院里玩耍,忽有谢府的家仆来传信,说谢老先生问家里出了什么事,要不要紧。如果不妨事的话,请谢沅带着谢水云回谢府一叙。原来是谢家老两口惦念儿子、想念孙女了。
阿斯朵当时就是一愣,三天前不是自己亲自打点行装送谢沅出门的吗?难道半路出了什么事不成?因为不愿意惊吓老人,当下稳住心神,找了个借口遣走家仆,又立马找了自己的亲随去查问。
阿斯朵在西院坐立难安,忽有侍女通报说,郡马回来了。阿斯朵急急迎了出去,只见谢沅脸色苍白,脚步虚浮地走了过来,与迎在廊下的阿斯朵擦肩而过,却眼里空空无物,好似根本没有看见她一样。
谢沅径直走回卧房,回身就要关门,阿斯朵顾不得太多,抢在他关门之前走了进去。
侍女仆妇不敢打扰他们,都守候在门外没有进去。
稍停,忽然屋里面传来阿斯朵一声低低的惊呼。
第四十章 空茫
回忆往事,对阿斯朵来说并非易事,不是因为年深日久,难以记忆,而是因为太过鲜明深刻,每揭开一次,就会留下一片血痕。
而且面对着儿子,有些话终究无法明言,因此不免时时欲言又止、含糊其词。
但是谢水照还是明白了事情的来龙去脉,不免怔住了。
"舅舅他、他真的......"谢水照用疑惑的眼睛看着母亲,一时不能相信,因为在他幼时的记忆里,察罕面对谢沅的时候,不仅从来没有表现出过强横的姿态,反而时不时会流露出讨好的神情。
阿斯朵难堪地点了点头。
从那个时候起,噩梦就开始了。
阿斯朵知道真相之后,也曾仗剑找察罕理论。利刃架在察罕的脖子上,他却一动也不动,只用布满血丝的眼睛看着前方,眼神里满是绝望和痛楚。阿斯朵看到他这个样子,又是恨、又是痛,终于哐啷一声,将宝剑掷于地下。
阿斯朵转身出门,却听见察罕在后边声音木然地说:"你不杀了我的话,我不会放手的。"
阿斯朵气得几乎咬碎了牙,跺了跺脚,冲出门去。
阿斯朵讲到这里,似乎有些累了,困倦地闭上了眼睛。
"那后来呢?"谢水照虽然不忍心看到母亲伤神,却仍旧迫切地想要知道父亲后来的遭遇。
后来......
阿斯朵气恨非常,回到西院的时候,刚一进门,就感觉一阵晕眩,扶着廊柱滑坐在地上。本来以为是急怒攻心所至,请大夫过来看视,却发现,是有喜了。
这个消息,却不能令情形有所转变。那段时间,谢沅和阿斯朵用了种种办法,也无法打消察罕的执念。谢沅越是躲避、厌憎,察罕越是疯狂,甚至不惜以谢沅家人的安危相要挟。没过多久,谢沅就形容瘦损得如同一个幽魂,察罕的情况也不比他好多少。
就在阿斯朵怀孕将近六个月的时候,沈秋涛又一次来到了汴京。一来是因为有事情要办,二来也是因为惦记着谢沅。
那几日,刚好察罕外出不在府中。谢沅便趁着回家的功夫,见到了沈秋涛。
他让沈秋涛带他走。
他用绝望而炽热的眼神望着沈秋涛,要他带他离开此地,无论去哪里都可以。
沈秋涛印象中的谢沅总是如水一般温文蕴藉,而如今的谢沅却好像跳动着的火焰,散发着陌生而又危险的气息。
他和谢沅商议说等事情处理完毕就一起离开。
接下来发生的事,足能使阿斯朵后悔终生。
察觉到谢沅念头的阿斯朵,亲自找到沈秋涛。害怕失去丈夫的恐惧使阿斯朵变得歇斯底里。她挺着大肚子质问沈秋涛,谢沅是自己的丈夫、孩子的父亲,又不是武林中人,凭什么要平白无故的跟他远走他乡?难道一向被世人目为君子的沈大侠,也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嗜好不成?
一向镇定自若的沈秋涛被阿斯朵看似荒唐的言辞问出了一身冷汗。因为这质问突然让他看到了自己心底里深深隐藏的秘密。
这种认知让沈秋涛颠覆了对自己的一贯认知。什么大侠、什么君子,却原来和那些耽于声色的龌龊之徒没有什么两样。
沈秋涛突然很怕再看见谢沅,更害怕那个面对谢沅时的自己。犹豫再三之后,他选择了逃避。刚好那时有个姓何的老者满门皆被盗匪残忍地杀害,那个老者千里迢迢找到沈秋涛,叩头出血,求他为他申冤报仇。沈秋涛慨然应诺。半个月之后,那伙盗匪的头目被尽数斩杀。
这个事件使沈秋涛声望大增。但熟知他的人却都暗暗感到诧异,因为沈秋涛从来都不是嗜血好杀之人,这次的行为,实是大失常态。
沈秋涛这一去,谢沅就知道不必再奢求什么江湖梦想了。
他反而变得安静了下来,也许是太过安静了。除了谢水云之外,几乎就不与旁人讲话。
察罕回来之后,从亲信那里知道了沈秋涛曾来看望谢沅,他几乎压制不住自己的妒恨,变本加厉地折磨谢沅。谢沅却不再像以前那样用憎恶愤恨的眼光看他。
他对他视若无物。
对一切都视若无物。
察罕要他搬到东院。他漠然,既不拒绝,也不赞同。
就这么一天天消瘦憔悴了下去。青春似乎才刚刚开始,生命就已经飘摇如晚风中的烛火了。
是谢水照的诞生为他带来了一丝生机。
谢水照出生的时候,异乎寻常的瘦小,又特别爱哭闹。
仿佛是为了弥补他在娘肚子里受的委屈,谢沅对他的疼爱,甚至超过了对谢水云。
阿斯朵因为心情抑郁,生产得很不顺利,之后一直身体虚弱,所以谢水照更多的是在被谢沅照管。谢水照每到晚上就哭闹不休、不愿睡觉,谢沅就抱着他在屋子里不停地踱步,嘴里哼唱着"关关雎鸠"或者"蒹葭苍苍",直到谢水照安静地入睡。等谢水照稍大一点,天气也变得暖合起来,谢沅就常常带着他到庭院里漫步。
谢沅的安然使得察罕的狂躁也渐渐消歇下来。不像开始时必须要不断地逼迫、强占他,才能切实地抓住点什么,现在,只要安静地看着他在眼前,就已经很是心满意足了,即便谢沅常常对他不理不睬。
一天中午,谢沅抱着谢水照正要出屋门,察罕从外边进来,明知他不会回答,还是问到:"要出去么?"
谢沅眼睛也不看他,只望着怀里的小水照,似有似无的答道:"太阳好,去晒晒保保。"
察罕顿时呆立在了门边。不知过了多久,直到有亲随上来询问午饭摆在哪里,才回过神来。
谢水照一天天长大,眉眼越来越像谢沅。由于照顾的精心,不似初时的瘦弱,变得健康活泼。他伸着胖胖的小手要人抱的时候,没有人能忍心拒绝他。就连察罕这样的赳赳武夫,也时不时想用长满老茧的手捏捏他的小脸,拉拉他的小手。当然都是趁谢沅看不见的时候。
谢沅不喜欢察罕多亲近谢水照。因为有一次他听见,察罕抱着谢水照,轻声地教他叫父亲。
第四十一章 故友
生下谢水照之后阿斯朵元气大伤,再也没有力量去和察罕抗衡。但是心中的恨意却越积越深,恨到甚至想让他死!但在梦里把匕首深深插进察罕心窝的时候,随之而来的不是解脱的快意,而是无比的惊慌和撕心裂肺的疼痛。那是自己的弟弟呵!从小就相依为命、生死与共的同胞兄弟!
回想起那些挣扎与撕裂的痛楚,阿斯朵不禁面颊抽搐,手指微微颤抖。谢水照走了过去,揽住了母亲的肩。阿斯朵的背僵直了一下,然后慢慢、慢慢地放松,把头靠在了谢水照的肩上。这肩膀虽不宽阔,却坚定而温暖。
"孩子,我的孩子......"阿斯朵在心里一声声的呼唤,口里却没有发出声音。
谢水照却好像感应到了一般,把母亲的肩膀搂得更紧。
之前似乎总隔着一层什么,自从谢水照五岁离家之后,母子俩就再没有这么亲近过了。现在,这隔膜却在对痛苦的分担中逐渐融化消失。
就在这时,突然有急促的脚步声响起。
"郡主,有刺客来袭!"一名护卫在门外传报。
谢水照一皱眉,松开了母亲,走出门外,吩咐护卫们守在门前,自己向发生骚乱之处掠去。
远远看到一个单薄的人影在众多护卫之间游走,一边左右招架一边东张西望,似乎在寻找着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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