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数山————淇奥[下]
淇奥[下]  发于:2009年06月2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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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水照半坐半靠于察罕床前,慢慢进入了梦乡。朦胧之间,忽听察罕叫了一声"不好!"谢水照猛地警醒,见察罕已经醒来,正挣扎着要坐起。
谢水照忙按住了他。
"我睡了多久?"察罕喘了几声,低声问道。
"三个时辰。"
"我们是几时离开汴梁的?今天又是哪一天?"
"二月初七启程,今日已是三月初五、不,初六了。"子时已经过了。
察罕头上有冷汗涔涔而下。
谢水照根本没有见过察罕这么焦灼忧虑的样子,不由也深深担忧起来。但还是劝到:"舅父只管放心养伤,如今粮草充足,军心未散,不日即可再起攻城。"
察罕摇头:"我担心的是汴梁。"
"汴梁?"
"今日在阵前,与田丰一起偷袭我的是倪商。"察罕一脸黯然。多年的兄弟,如今却举刀相向。倪商一直借口身体不好,在家修养。上个月说要回乡迁移祖坟,察罕还亲自送行。不想,这一切都是借口和伪装。这种背叛,比肋下的伤口更令人疼痛。早就知道身边有孛罗帖木儿的内奸,却没想到,内奸却是从草莽中就一直患难与共的兄弟!
孛罗帖木儿的计划,便是一方面在京中做手脚除去太子,另一方面鼓动田丰造反,牵制察罕帖木尔,并与倪商暗通款曲,趁机行刺察罕。察罕目下势力正盛,这样做要冒很大的风险。但如今皇帝已经病入膏肓,万一哪一天龙殡归天,太子作了皇帝,自己的处境就大大不妙了。所以必须在天子驾崩之前,将自己的外孙扶到储君的位置上。并且察罕一除,中原的大片沃土,便在自己掌控之内了。
如果这次察罕东征带来的是倪元璐和倪元珽,而不是陈奇瑜和叶绍宜,恐怕今天真的要性命不保了。
但也正因为如此,才更令察罕担忧!不知留在汴梁的倪元璐那两兄弟,会怎样算计谢水云和"太子"!
倪家兄弟的野心,察罕并不是丝毫不知。倪商和察罕有着过命的交情,也是少数知道察罕家事内情的人。倪元璐之前曾不止一次对谢水云表露过情意,显然有通过联姻获取王位继承人身份的用意。察罕一直以为自己是能够控制他的野心并为自己所用的。但这一次,结果却出乎预料。
不知道那孩子自己能不能支撑过去?不知道李维城能帮上她多少?汴梁城中的那些旧部,到底还有哪些被孛罗帖木儿收买了?察罕在心中不断推测着种种可能。
"那我们赶快回去吧!"谢水照恨不得马上赶回汴梁城中,保护母亲和姐姐。
"不行!"察罕的语气很坚决:"此时掉头,只能给田丰以可乘之机。到时腹背受敌,恐怕局面更难控制。颓势一露,就难以挽回了。"
"那该怎么办?"
"为今之计,只能尽快破城!"
第三十四章 破城
次日早上,谢水照悄悄起身,出了营帐,吩咐亲随端热水过来,好给察汗换药洗漱。刚要转身回帐,突然听见不远处一阵喧哗。
谢水照过去察看。原来是煮饭的一口大铁锅翻倒了。细问究竟,才知道是此处土质松软,黄土砌成的炉灶支撑不了铁锅的重量,正加水的时候,突然倒塌。
看他们忙拿了铁锨另外挖炉灶,谢水照忽然想起了自己年幼时,爹爹把各种好玩的东西埋在院中,然后带自己四处"寻宝"的情形。想到此处,心念一动,回转身就往察罕的营帐走去。
接下来这几天,察罕营中天天都有人到田丰的城下叫骂,又是擂鼓,又是吹号,但田丰就是避不迎战。这边的将士也不硬攻,骂痛快了,就收兵回营。
而到了晚间,察罕营中却一片寂静,死气沉沉,连更鼓和画角声都显得有气无力。从察罕营中回来的细作也禀报田丰说,接连几天都没有看见察罕从营帐中出来了,且每日都有人不断送汤药进帐。
难道是察罕伤势加重,性命不保,而每天的叫骂,只是故布疑阵?田丰和倪商商议了半天,决定明日开城迎敌,探探察罕的底细。
第四天,叶绍宜又带人到阵前叫骂,田丰开城出战,一时旌旗飞舞,烟尘四起,两方人马厮杀在了一起。叶绍宜且战且退,田丰大喜,节节逼近。
就在田丰以为可以一鼓作气,直捣察罕大营的时候,却发现身后阵脚大乱。他猛一回头,见察罕的兵士不知何时已攻上了城头。
那些兵士,是突然从城中的地下钻出来的。原来察罕命人用了三天的时间,挖了数条直达城内的地洞。
田丰和倪商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察罕是否伤重不治之上了,因此全没有注意到这暗渡陈仓之计。
这计策首先是谢水照想到的,具体布置实施,却还是仰仗察罕的筹划。
当察罕的王旗终于在城头竖起,甥舅两个策马立于城前,睥睨四野,不禁相视而笑。
田丰和倪商被押送到了察汗的帅帐中。
田丰紧走几步,扑到在地上:"王爷明鉴,小人这次完全是受孛罗帖木儿那老儿和倪商的胁迫,从今我一定改过自新......"脸上满是谄媚之色。
察罕也不应答,只是挥了挥手。旁边就有兵士过来要把田丰拖到帐外。田丰见已无转机,突然从地上爬起,大声道:"慢着!"
脸上谄媚之色霎时褪尽,自己掸了掸满是泥土的战袍,用袖子擦了把脸。他想要昂首阔步地走出去,还未到帐口,却已有点脚步踉跄。
他是个投机者,却不是个胆小鬼。但胆子再大的人,面对首身分离的结局,也不禁胆寒。
几声炮响之后,田丰的头颅就悬挂到了察罕的营门前。
帅帐之中,倪商脸色灰败,木然而立。
察罕静默了半晌,终于苦笑开口道:"倪三哥,我万万没有料到,想要我命的,却是我过命的兄弟。"
倪商冷哼一声:"我却不知,我们还是兄弟!"
"难道真是共患难易,共富贵难吗?
"呸!"倪商突然火起,朝地上啐了一口道:"自你封王之后,一班老兄弟早被你架空了!你还跟我说什么共患难易,共富贵难!你先拍拍胸口问问自己!"
察罕却不着急,慢慢开口道:"当日在颖川,我们兄弟几个一起投军,都说是苟富贵、毋相忘,在军中也是共进共退,相互扶助。那时大家是何等的意气风发,又是何等的勤勉自律。"
倪商撇了他一眼,一声冷笑。
"但是等我们在汴梁站住脚的时候,大家便又是如何?"察罕慢慢提高了声音:"一个个渐渐变得娇纵淫奢,抢占田产,欺男霸女,不思进取。如果我不顾念旧情,如何容忍到现在!便是倪三哥你,不也为了夺得那河陇上的几十亩稻田,纵容刁奴将那田主父子推入河中,反说他们是争讼不成,投河自尽的吗?"
"你!"被揭了老底的倪商恼羞成怒:"好,好!我欺男霸女,抢夺田产,总胜过你和自己的姐姐抢男人!"
此言一出,帐中众人俱大惊失色,察罕的脸霎时阴沉得像暴雨将至前的天空。
倪商被擒,早就做了必死的打算,因此说话毫无顾忌,只欲将多年来的怨愤倾泻而出:
"说什么我们骄奢淫逸,不思进取,全都是他娘的找借口!还不是因为你当年为了一个小白脸弄得是颠三倒四,公母不分。大家多劝了你几句,你就恼了,不顾多年的情分,一个个把兄弟们都晾在了一边。这还罢了,最可恼的是,你连你姐姐都不顾惜。她为了帮你,快三十的老姑娘了一直没有成婚,虽说最后看上的那个小白脸实在不怎么样,但也算成家有了孩子了。你就忍心把姐夫当兔子玩,气得阿斯朵郡主......"
"你闭嘴!"察罕的脸,由青转红,恼怒至极。他本就不是喜逞口舌之利之人,有什么事多放在心内掂量。此时怒极,更说不出话来。
"我憋了这么些年了,如今偏要说个痛快!"倪商未发迹之前,曾经在街头打把式卖艺,读书不多,口齿却伶俐。
"一个小白脸,无非就是长得清俊些罢了。以色侍人,自己还清高的不行,见人都不理。要不是最后被气死了,还不知要祸害多久......"
旁边的将士素日都对察罕甚为崇敬,如今听他被倪商骂得不堪,有的就看不过去了。陈奇瑜脾气比较急,噌地拔出腰刀,就要举步上前,却被察罕挥手阻拦。察罕两眼盯着倪商:"你方才说什么?什么是......气死?"最后几个字几乎是从牙缝中挤出来的。
"哼哼,"倪商满脸都是自得和不屑:"那个小白脸,年纪不大,气性倒不小。那次赵大哥做寿,搭起戏台唱戏。刚好赶上你到大都述职,郡主到内宅和家眷们闲话去了,他倒稳稳地做在台下中间的位置上。哥几个都不服气,一合计,让那个戏班子临时凑了一折戏,两小孩遇到一个卖葫芦的,葫芦只剩下一个,两个人抢着要,卖葫芦的没办法,只好把葫芦锯开,葫芦嘴卖给了小姑娘,葫芦屁股卖给了小小子,你没见看这戏时台下他那个脸色!哈哈哈......,听说回去就病倒了,哈哈哈......",倪商大笑不止,眼神狂乱,脸上泛起了病态的潮红。
谢水照脸色煞白,睁大了眼睛站在一边。他不知道,那么温和、慈爱父亲,在世时竟然经受着这样的敌意,曾被这样的嘲讽和欺侮。怪不得自己越是长大,越少看到他的笑颜。怪不得,临终之时,他一定要让师傅将自己带走教养。
察罕站了起来,眼睛血红,一步一步走向倪商。
倪商扬起头,斜着眼睛看向察罕。
走到一半,察罕忽然停下脚步。慢慢闭上双目,再睁开时,眼神已经恢复了清明。吩咐叶绍宜道:"将他押下去,好好看管。"
听此言,倪商突然挣扎起来:"我不走!我还没有说完!你不是我的兄弟!你早变成行尸走肉了!我的兄弟察罕不是你这样的孬种!当年一起行走江湖,一起搏命沙场,虽然辛苦,却是何等的潇洒快意!对彼此的老娘都像亲娘一样,要是生下了孩儿也说要辈辈都结成兄弟,不想你却为了一个妖人置兄弟情分而不顾!本来说的是要一起共图大业的,但你看看你这些年,萎靡不振、死气活样,白白放过了多少大好机会,别人看不出,须瞒不过我......"
陈奇瑜看他说得越来越不堪,使了个眼色,有人就过来堵上了他的嘴,用牛筋绑上抬了出去。
两边的将士看察罕脸色不好,也施礼退了下去。
察罕走到兀自睁大了眼睛发呆的谢水照跟前,张口欲言,却一口鲜血狂喷了出来,颓然倒在了地下。
谢水照大惊,忙跪下看视,却见察罕的刚刚愈合的伤口又崩裂了开来。
第三十五章 归路
谢沅辞世的时候,还不足二十五岁。
打从谢水照记事的时候起,爹爹就一直住在东院,并没有和母亲在一处。小时候,谢水照是爹爹的跟屁虫,爹爹走到哪里,
他就跟到哪里。爹爹也喜欢他跟着。
爹爹很少出门,每天都和谢水照在一起,教他习字,陪他玩耍。最常做的是寻宝游戏,把好玩的东西埋到地里,然后哄谢水照去挖。另外,他还会把糖果、琉璃珠、小泥人什么的藏在谢水照的被子里。很多时候,谢水照刚钻进被窝,突然又会呀地一声跳出来--因为肚皮不知怎么贴上了一个凉凉的东西。这时谢沅就会装作毫不知情的样子,吃惊地说:"这次是什么东西又钻到保保的被子里去了?"然后煞有介事地帮他去找。谢水照记得最清楚的一次,是从被子中掏出来一个水灵灵的蜜瓜,瓜上用彩笔画了一个笑眯眯的娃娃脸。
谢沅喜欢养花,却不是什么名贵花草。一次不知从哪里弄来了一棵瘦小的桂树,却拿它当宝贝。为了让桂树快快长大,谢沅常带谢水照悄悄到厨房去偷鸡蛋。偷来了鸡蛋,蛋清给桂树吃,蛋黄给小厮们拿去炖了吃。
夏天,每日清晨,谢沅就叫谢水照一起来给花草浇水。有时浇着浇着,谢水照突然会觉得下雨了,原来是谢沅把水浇到了谢水照头上。谢水照撇了撇小嘴刚要哭,谢沅却呵呵笑着抱起他:"爹爹给保保也浇浇水,保保快点长高吧。"然后把额头抵到谢水照的额头上,刚才还要哭鼻子的小家伙马上就破涕为笑,父子两个一起去沐浴。
秋天,桂树终于开花了。桂花真香啊,甘甜醇冽的香味简直能把人飘起来。
小桂树骄傲地擎着它的金色花朵,谢沅抱着谢水照,父子俩都把鼻子贴上去,怎么闻也闻不够。谢沅写了首歌谣、谱了曲,一边唱,一边教谢水照认字:
庭院里 桂花香
庭院外 风儿坐在树梢上
进去还是不进去
风儿小声在商量
谢水照拉着谢沅的衣襟问:"爹爹、爹爹,风儿为什么要商量好才进来?"
"因为他们不进来,就闻不见桂花香。进来吧,又怕把桂花吹落了。"
"那它们为什么坐在树上?"
"它们在荡秋千呢。"
"那它们轻轻地进来不就好了?"
谢沅微微而笑,笑容比桂花香还要清冽:"好,那咱们就告诉它们轻轻的就好了。"拿起玉箫,放在唇边,箫声悠然而起--
仿佛是听懂了他的箫音,庭院中轻风瑟瑟,树叶摇动,却不曾打落花枝。
谢水照知道,爹爹是世上对他最好的人。爹爹喜欢他,所以总是对他笑。爹爹对别人,却没有这么多的笑容。爹爹不喜欢出门、不喜欢见客,偶尔从外边回来,总要发半天的呆,脸上一点表情都没有。每到这个时候,谢水照小小的心里,总是充满了惊慌。拉他的手,摇他的胳膊,换来的只是心不在焉的笑容。谢水照攀着他的衣袍,像猴子爬树一样爬到他身上,将自己的小脸埋在他的颈窝里,爹爹就会紧紧地、紧紧地抱住他。
舅舅很忙,常常要出远门。不出去的时候,就来东院呆着。很多人都害怕他,但他在这里的时候却温和而沉默,静静看着他们父子读书、习字、玩闹。爹爹不怎么理会舅舅,甚至很多时候就好像根本没有看见他一样。偶尔和他说几句话,舅舅的眼睛就会变得很亮,脸上的表情也特别柔和。谢水照知道此时他是非常高兴的。
每次看到这种情形,谢水照都会骄傲得不得了:看吧,爹爹是我一个人的,只对我一个人好,谁也抢不走。但有时候,也会觉得舅舅很可怜。
他知道舅舅是喜欢爹爹的,但不知道这是一种什么样的喜欢。师傅也是喜欢爹爹的,谢水照也不觉得惊奇。爹爹那么好,喜欢他是天经地义的。
但为什么,却会有人这么恨他?为什么会有人用那么污秽的话来形容他、污蔑他,想要置他于死地?
谢水照突然震惊地意识到一个事实,就是自己觉得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在旁人看来,也许远非如此。你只是率性而为,旁人却会觉得你在破坏礼法、藐视纲常,应该遭到唾弃、嘲弄,甚至是驱逐、杀戮。
终于明白了为什么七星教教主会对秦执信那么反感。明白了母亲为什么对舅舅和李维城那么提防。
父亲的笑容背后,原来隐藏着那么多的屈辱和苦痛。
一想到这里,谢水照就不禁喉咙干痛,胸中气血翻涌。
身边,昏睡中的察罕却突然喉头嗬嗬出声,打断了谢水照的沉思。
谢水照忙去给他抚胸顺气。察罕的手颤抖地伸出来,在虚空中不断地摸索,嘴里低声嘶道:"七郎!七郎!"终于握到了谢水照来给他擦拭冷汗的手,马上紧紧地攥在手里,又喃喃了几声,才又平静了下来。
他不止一次把谢水照当成了谢沅,当年和阿斯朵成亲时才刚过十七岁的谢家七郎。
没有人想到察罕也会倒下,那个雄霸千里,冷硬如铁的颖川王,怎么可能会倒下?即便那天中箭之后,他依然是气势威猛。
但他现在却躺在了这里。
那天听倪商说完那翻话之后,谢水照很想大声质问察罕,究竟对自己的父亲和母亲做了些什么,竟然把他们逼迫到如此的境地!但他根本没有机会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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