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疑惑
地上的两人旋即跳起,那高个汉子一手将少年的头按在怀中遮住他的脸,另一只手拎过衣服将他紧紧裹住,自己却机警地向发声处望了过来。
这边李维城也捂住了谢水照的嘴。
这个汉子平时和自己钟情之人不在一个营中,难得会面,今日好不容易借机相会,却被打断,不由又惊又恼。待到看清楚那边也是和自己情形差不多的两个人时,就气恼更甚:"自己想做什么便做什么!干什么来打扰别人好事!"口气甚是凶悍。
李维城知道那人是误会了。他此时正一只手揽住谢水照的肩膀,另一只手捂在他的脸上,姿势说不出地暧昧。
当下也不争辩,拖着谢水照就走。及至走远,才放开了谢水照的臂膀。
谢水照不服气地说:"他确实是在欺负人,他打人,还咬人!"
李维城咳嗽了一声,低声开口道:"那不是欺负,人之常情而已,只是,只是确实狂猛了点--"越到后来,声音越低。
"人之常情?难道人人都会如此?"谢水照皱着眉。
李维城本想说并不是人人都会像刚才那个汉子那么猴急,也并不是人人都会对同性钟情,但却怕说得越多,越解释不清楚,只胡乱点了点头。
"师傅也会这样?舅舅也会这样?"谢水照简直不能相信,平时那么威严的人怎么也会有这种时候呢?
李维城犹豫了一下,还是回答道:"面对心爱之人时,会的吧。"
两人一直向前走,谁都不作声。
过了一会,谢水照扯了扯李维城的衣袖,抬头看着他,轻声问:"城哥哥,你也会这样吗?"
李维城的脑袋嗡地一下,如若不是有夜色遮盖,脸上定是五颜六色的特别好看。转过身去不看谢水照的眼睛,胸膛起伏,过了半天,粗着嗓子说:"小孩子家,问那么多做什么!"甩开谢水照的手,径直往前边走去了。
谢水照又是惊愕,又是委屈,从来没见过李维城用这样的口气跟他说话。心里气恼,嘟着嘴跟在后边。
走了一会儿,见李维城一直不回头,心里更加生气。自己暗暗道:"谁是小孩子呀!神气什么!等我长得比你高,武功练得比你强,一定会......"一定会怎么样呢?
突然想到了报复的办法:"就像刚才那个人那样对你!打你!咬你!哼!"想到了李维城一张俊脸红红的,委屈哭泣的样子,突然心情大好。嘻嘻笑了几声,一提气,跑到李维城前边去了。
李维城也提气往前赶。突然,觉得脑后的风府穴和胸口的天池穴猛地刺痛。这刺痛太过突然和强烈,李维城脚下一个踉跄,定神凝气,才站稳了脚步。
难道是因为刚才的心驰神荡,导致真气运行不畅吗?李维城暗骂自己没出息,调整气息,往营帐方向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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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入了二月,察罕开始厉兵秣马,准备东征。
这一日,李维城正在屋中独坐调息,谢水照在屋外敲门。
李维城起身开门,见谢水照怀中七七八八抱了一堆东西,进来就全倒在了桌子上。
李维城细看时,见里面有一把精美的银壶,上边雕着尸毗王割肉贸鸽的本生故事;一把金丝盘错的匕首,匕首柄上缠着一支妖艳的曼陀罗;另外还有一把象牙骨扇、一个玉龙带钩,和一些小玩器。
李维城认得那银壶和匕首的格调,从文饰和用色上可以看出,那正是高昌宫廷的故物。
李维城不解地望向谢水照。
原来,谢水照早就谋划要到府库里寻找坎泽盝,但都没有合适的机会。今日,偶见察罕在整顿盔甲兵刃,灵机一动,便叹息说,自己习武这么久,都没有一件合适的利器。察罕看到他那故作老气横秋的样子不由哈哈大笑,便让他到府库里自己所珍藏的名器中去挑选,另外若再看中什么,也都可以一并拿走去玩。
谢水照进去之后,装作好奇的样子四处观看,走了片刻,见一处柜子里摆的都是西域风格的器物。问领他进来的总管赛赤丁时,答曰这些东西都出自高昌宫廷。但是物品虽多,却不见一样和坎泽盝相似的东西。无奈只得随意挑选了几样出来。怕引起怀疑,除了高昌珍玩之外,其他东西也选了几样。后来想办法套问赛赤丁,才知道这里所藏的高昌器物并不完备,另有许多,都在数年前皇后生辰之时,送去大都做贺仪了。
李维城闻听此言,不由锁起眉头,谢水照在一边也沉默不语。
这时,院中忽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一人在门外禀报:"少主人,王爷请您速去书房议事!"原来是察罕的亲信前来报信。
谢水照和李维城对视一眼,匆匆出门而去。
剩下李维城,手里把玩着那把银壶,陷入了沉思。
大约过了半个多时辰,刚才那个人突然又来到屋外,神色匆忙:"李公子,少主人有急事请您相帮!"
李维城一怔,霍然起身。
察罕的书房在王府的第二进院落靠东。最外边是个小议事厅,居中是书房,最里面是起坐间,设有床榻被褥,以供劳累时修憩之用。
李维城径直被带进了起坐间。
一路行来之时,李维城发现护卫几乎比平时多了一倍,但都围在议事厅之外,不得进入。
书房之外,站着四个青衣人,看样子俱是武功不弱,但都面色苍白,下巴光滑,没有胡须。
是阉人。
难道是宫中来人?
那几个人,神色犀利地注视着李维城,李维城回以淡淡一瞥,不动声色。
进入起居室,只见察罕、谢水云神色沉重地站在床边,床上躺着一个人,面如金纸,嘴角有紫色的血渍。
谢水照坐在床沿上,手中握着那人脉门,旁边的小几上是一个打开的盒子,盒子里密密地排着大小不一的几排金针。
见李维城过来,谢水照也不等旁人发话,径直抬头说到:"帮我给他驱毒。"
李维城也不问其他,点头说道:"好!"
第三十二章 疗伤
每种毒药对人体造成的伤害都不同。有的阻塞血脉,有的腐蚀肠胃,有的会令心肺萎缩,有的甚至能使脑浆融化、同时还保持身体其他部分完好无损。床上的这个人,毒都集中在肚腹之中,估计乃是被人在饮食中做了手脚。此人颇为警觉,一旦发现中毒,马上服下了丹药压制,虽不能彻底解毒,但也暂时保住了性命。不过,他中毒之后,没有停歇,而是纵马长途奔驰,这又导致毒性扩散,加重了病势。
毒在肺腑,可以以金针驱除,但须另有一人在旁边辅助。这个人不但要内力精纯,而且须和施针之人心志契合,才能事半功倍。
所以谢水照选择了李维城。
直到日已向晚,起坐间的门才从里面轻轻打开,李维城闪身出来,又重新关上了门。谢水照还在里面忙碌。
察罕不知去了哪里,门外只剩下谢水云一个人守候。
谢水云看李维城神色疲惫,额角兀自有汗水向下流淌,便微微俯首致意道:"李兄受累了。"自从上次练兵之时李维城帮了她一把之后,她便以李兄称之。
李维城淡然一笑:"无妨。"抱拳之后,便欲离去。
"李兄请稍等!今日之事,还请李兄......"。
"自当守口如瓶。"
李维城再一抱拳,便出门而去。虽然疲惫不堪,脚步却依然坚定。
谢水云站在门边目送他走远。
一直都很奇怪这个人的眼睛为什么看起来如此幽深,一转一瞥之间,总能传达出比别人更多的东西。方才近距离讲话才忽然发现,原来他的眼瞳,竟带有一种湛蓝的色调。
一个沉默寡言的男人,他的沉默像山岚,后面似乎掩藏了无数奇石险峰。
谢水云总觉得这种感觉是如此的熟悉,到底像谁呢?忽然悟出,原来就是自己最熟悉亲近的人,舅父察罕帖木尔。一样的少言寡语,却又胸藏锦绣。对常人谦恭有礼但冷漠,对身边的人却温情无限。
谢水云暗暗做着比较。却并没有意识到,这样的比较对一个少女来说意味着什么。
李维城一直走回到自己房间,关上门之后,才一个踉跄,跌坐在椅子上。
头痛欲裂。
这一段时间,头痛时断时续,但都没有今天这么严重。尤其是刚才辅助谢水照运功驱毒之时,痛得像有无数把细针,从百汇穴直刺入脑海翻搅。但看到谢水照正在聚精会神地施针,他知道此时不能出差错,于是咬牙硬挺了过来。
前几日刚开始出现这种状况的时候,李维城还以为是运功不当所至,因为头不痛时经脉丝毫感觉不到异状。
今日疼痛加剧,李维城才渐渐悟到,这恐怕不是运功不当那么简单。难道是自在丹的药性提前发作了?可如今还远远不到一年的期限。
头痛之下,思维似乎也要停滞了。当下默然调息,将杂念暂时都抛在一边。灵台清明之后,疼痛才稍稍有所减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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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水照在床前守了三日两夜。
第三日下午,那人终于有了点起色。察罕看谢水照脸色憔悴,就让他到书房的软榻上休息。谢水照委实太过劳累,刚躺下不久便睡熟了。
不知过了多久,半梦半醒之间,感觉似乎有一只温暖的手掌在轻轻抚摩他的额头。谢水照慢慢睁开了惺松的眼睛。察罕正站在旁边。
收敛了锋芒的察罕,眼睛里满是怜惜的神色,看上去与任何一个慈爱的父亲无异。
"怎么样了?"谢水照揉揉眼睛。
"太子已经醒了。"
"太子?"虽然知道这个人必定大有来头,但听闻他竟然就是太子的时候,谢水照还是吃了一惊。
"竟然有人毒杀太子!难道是皇后所为?皇帝就不管么?"谢水照对宫中的夺储之争也有耳闻。
"是皇后和她的父亲孛罗帖木儿所为。这一年来,皇上的病势越来越沉重。我料到那孛罗帖木儿早晚必定有所动作,本来以为他会趁我东征时再动手,不想他却这么沉不住气。"
"那舅父打算怎么办?您去东征之时,孛罗帖木儿会不会趁虚而入,更加得寸进尺?不如您就不要去了吧。"
"不妥。皇上亲自降旨敦促征讨叛匪,如若不去,刚好落下了抗旨不尊的把柄。"
"那圣旨真是皇帝所降么?"谢水照疑惑到。
察罕赞许地看了一眼谢水照:"自然不是。那本来就是孛罗帖木儿借皇上之名设下的调虎离山之计。"
"明知是计,还是要去?"
"他可以调虎离山,我们也可以移花接木。"察罕微微而笑。
"移花接木?"
"对!可是,这次大概要辛苦保保了。"
谢水照仰头望着察罕,虽然不知道移花接木之计究竟是什么意思,还是认真的点了点头:"辛苦我不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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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日之后,察罕的兵马誓师启程,浩浩荡荡向东平路而去。
令众人奇怪的是,此次前去东平路剿匪,察罕不仅没有带世子前往,而且他一贯器重的倪元璐和倪元珽兄弟,也没有在军中。
取代他们的,是两个陌生的年轻人。其中一个,面目与世子十分相像。另一个,身材颀长,气度不凡,却总是沉默寡言。有人就认出了这个年轻人,说他上个月在演武场曾经出手救过世子。
众人纷纷猜测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安排。有人说,这是因为皇上病重了,大都的时局愈加不稳,察罕留世子和亲信倪元璐在汴梁,是为了应付可能出现的变故。还有人说,察罕这次带去的两个陌生青年中,有一个是他的私生子,察罕有意改立他为世子。
至于为什么突然冒出来一个私生子,说法就更多了。
自从十余年前察罕突然遣尽姬妾,并从此不再亲近女色开始,关于这位颖川王的种种传言,就从来没有平息过。但传言归传言,谁也不敢真的去追问究竟。毕竟,对于一般百姓而言,只要这位王爷能够在乱世之中保得一方平安,他的宫闱床笫之事如何,自可随得他去。传闻虽多,也不过是多了些助兴的谈资而已。
不到十日,察罕的军马就来到了东平城下。城内的叛匪田丰,也早在成头准备了钩叉箭弩、滚木雷石,严阵以待。
第三十三章 被刺
就在察罕围城半个月之后,田丰在城墙上竖起了降旗。
其实田丰降了又反,反了又降,这已经是第三次了。但察罕并不与他计较,每次招降之后,反而会拿钱粮来安抚。不是察罕宽纵,只因局势混乱,此时若为小小的田丰大动干戈,恐怕会给京中的孛罗帖木儿、江北的张士诚和湖广的陈友谅以可乘之机。
三月五日,城门大开,田丰捧着降表徒步走向城外,身后两列地方官员,个个都脑袋低垂。
察罕纵马上前,陈奇瑜和叶绍宜带着一队亲随紧跟在后面。其他将士立于本阵之前,策马以待。
田丰紧走几步,跪于地下,高高奉上降表,正要开口痛陈愧悔之情,却被察罕打断了:
"子裕不必多言了。"田丰字子裕,"我只希望这是最后一次。"察罕声音不高,但语气却不容质疑。
"是,是......"田丰诺诺,冷汗几乎都要流下来了。"王爷,这次田丰能悬崖勒马、迷途知返,多亏一高人点醒。这人还是王爷的故人,还请王爷赏脸见上一见。"田丰小心翼翼地露出讨好的神情。
"哦?那位高人在哪里,倒要请来一见。"察罕神色稳笃。
突然又生出这样的枝节,察罕身后的陈奇瑜和叶绍宜都握紧了腰刀,凝神戒备。
队列里闪出一个人来。察罕、陈奇瑜和叶绍宜一见,都是一愣。
"倪商!"
原来此人就是察罕的结拜兄弟、倪元璐和倪元珽的父亲,这几年一直称病在家的倪商。为什么他会在这里?
就在这一愣神的功夫,一支冷箭,从城门之内,直向察罕射来!情急间察罕往旁一闪,堪堪躲过。但紧接着射来的另两只冷箭,却没有那么容易躲过,虽没有正中胸口,却深深察罕插入肋下。
就在同时,田丰和倪商,以及他们身后的随从,已快速从铺地的红毯下面摸出兵器,向察罕等人扑来,陈奇瑜和叶绍宜奋力向前阻挡,掩护察罕向后退却。
这边情势陡变,阵前的将士忙帅众过来接应。田丰见情况不妙,连忙向城内退去,关上了大门。
察罕不要别人搀扶,自己纵马奔回了大营。众兵士见主将虽然受伤,但仍沉着稳健,气势非凡,心志也安定了许多。
回到营帐中的察罕,却颓然而倒,谢水照奔过来搀扶,察罕猛一张口,谢水照的半个肩膀都被喷上了鲜血。
从中午直忙到傍晚,察罕的状况才稳定了下来。
周身裹在宽黑色披风里的李维城一直站在旁边,静默地看着脸色颓败的察罕和冷汗湿透了襟衫的谢水照。
察罕终于安静地睡去。谢水照遣走了房中的亲随,擦拭了一下头上的薄汗,抬头望了一下对面静立着的高瘦男子,用只能两人听见的声音说道:"目下不妨事了。殿下还是早些休息去吧。余毒才刚清除,还是多多静养为好。"
那个男子点了点头,揭帘出帐。走到外边,对不远处守候的众将领说:"不妨事了。"此外也不多话,径直回去自己营帐。
众人都舒了口气。陈奇瑜和叶绍宜也裹好了伤。他们心内有按耐不住的焦急,不知倪商之变究竟意味着什么,接下来该如何应对,但此时却又不敢进去打扰察罕。
谢水照看着那男子走出去的背影,暗暗叹了口气。虽然身形比较相像,面目也装扮得一模一样,但一旦走动或开口说话,还是立马能看出是不同的两个人。
但除自己之外,谁又来计较?反正都是陌生人。
刚刚走出去的,不是李维城,而是易容成李维城的爱猷识里达腊,当今的太子殿下。
而李维城此刻正在汴梁城中,以太子的身份蛰伏于王府。
这就是察罕的移花接木之计。
就算不能完全避过孛罗帖木儿的耳目,最起码也能来个真真假假,混淆视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