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如梦————慕_慕容澄
慕_慕容澄  发于:2009年07月0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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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如梦

 

一阵摇晃之後轿子停了下来,雪依从外面拉开细纱的轿帘,轻声道:“王爷,到了。”

  我点了点头走出轿子,经过她身边的时候道:“要改口了,别露了出去。”听她低低应了一声,我整了整脸上的表情,摆出一副急切的样子,大步跨进园子。

  还未走几步,一个穿著青色长褂的人已经迎了上来,脸上堆满了奉承的笑:“这可不是王公子麽?刚才倚筇还在问,说您怎麽到现在还不来,这不,闹别扭著呢!”几步跨到我面前,随即停下,抬起头来又是一笑,“来,快,我这就带您过去。”说著已经起步往前。

  我跟了上去,一边朝身後的雪依使了个眼色。她连忙赶了上去,在那人收里塞了张银票,才重新回到我身後紧紧跟著。

  那青色长褂的人收了银票,藏进袖子,却没有停下,只是继续往前赶著。我琢磨了会,从袖子里掏出把折扇,向身後递去。雪依会意,接过之後又赶了上去,双手将扇子展开在那人的面前。看著他顿时停下脚步,我笑了笑,适时开口:“周老板,今天唱完戏,我想接倚筇回府住一夜,不知方便否?”说完之後我也停下脚步,等著他收下折扇。

  我并不担心他会放弃扇子,毕竟那看上去朴素的扇面上可是王羲之的真迹,虽然说只是早期的作品,还没有显露出太多的大家风范来,但比起刚才塞给他的那几张银票,这东西可是值钱多了。

  他迟迟没有动作,我无聊之下,开始打量起他的背影。

  纤瘦的身形装在一个稍嫌宽大的褂子里,细看之下难免显得突兀,我忽然又想起他的脸来,可直到这时我才发现,已与他打了一个月的交往,自己竟是记不清他的相貌。印象中似乎只有一张奉承的笑脸,那眉眼鼻唇究竟是什麽样,却是毫无印象了。

  然後我便又想起了倚筇,那可真是个漂亮的孩子,只可惜了家里穷,小小年纪就被卖进了戏园子,一个月前这家戏园子在京城开张,我来凑热闹的时候正是他首次上台,从此也便捧起了他……

  游神的档儿,周老板已经转过身来,“王公子,这是不是要去您府上,我也不好替倚筇多说话,您还是自己问他比较好。另外这扇子,若是倚筇肯去,您还是直接打赏他好了,周某这种粗人,实在也不配拿这麽好的东西。”说著又转了回去,“王公子还请快,戏就要开场了,再拖沓可就得和别人一起等倚筇上台才能见到了。”又急步往前带路。

  他这麽一说,我倒是不知该怎麽办了。心道这难道是欲擒故纵的把戏?

  雪依恐怕也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的人物,呆在了那里,眼光不安地朝我这里瞥。

  看著那抹青色的身影,我竟然突然泛起了一股欣赏,也顾不得什麽礼仪,当下就跟了上去,挡在他身前。这时才发现他竟然矮了我一个头,这样算来倒是和倚筇差不多身高了,只得低下头道:“也来了两三次了,竟然还不知道周老板名字,不知……可否告知?”

  他被我挡著之後本就惊讶,又见我低下头去靠在他耳边,竟然登时红了脸,张著嘴却不知该如何作答。

  这时候雪依已经走了过来,手里还拿著那把扇子,看向我的眼神里有些不知所措。我伸出手来,示意她把扇子给我,稍稍往後退了一些,让周老板不用抬头就能看见我了,朗声道:“刚才是在下冒昧了,作为歉礼,这把扇子还请周老板收好。”我看了看他的脸色,双手将扇子递了出去。

  说句实话,我这辈子用双手给人递东西,那次数还真是寥寥无几。他想必也是料到了这一点,低低应了声“多谢公子”,双手接过。

  好漂亮的嗓子!我突然想起了上回看戏时周围几个富商的谈话:“这倚筇身形是漂亮,但是这唱功嘛,还是远远比不上当年的韶华啊。”心里也就有了些谱,再看看他接过扇子的那双手,我在心底里笑,面上却仍旧不动声色:“时候也差不多了,倚筇那里我就下次再去吧,麻烦周老板将这小玩意给他,他上次见著了跟我提过喜欢的。”我把手里的小水晶元宝递过去,看他接下了藏在袖子里,轻点了下头算是道别,才熟门熟路地穿过长廊,往早就定好的雅间走去。

  大约一柱香之後戏就开演了,我看见倚筇似乎是往我这边望了一眼,才正色摆出身型唱了起来。恍惚见竟然一个字都没听进脑海,只觉得耳边一直都在回荡那清爽干净的四个字。没想到那周老板竟然是深藏不露,平日里掐著嗓子把声音装得那麽刺耳也不知是为了什麽。也不知道他几岁了,大概已经是不能上台了吧,真是可惜了……

  甩了甩头想把这些奇怪的想法扔出去,端起茶杯才发现茶早已经凉了。我犹豫了一下,终究还是放下了茶杯。我的胃不好,不能吃凉的东西,不然夜里就得受罪。贪了几次嘴之後知道了利害,现在便是更加小心了。

  转头想让雪依给我重新沏一杯,身後却只有一个穿著玄白长衫的身影。

  我一惊,急急地站起来,正要跪下行礼,他却伸了一只手拖住我的手腕,“二哥,我只是来看看,在外面你就不必这麽多礼了。”

  我不知道他的目的,却知道他一向是喜怒无常,也不好拂了他的意,只好站直了身子。

  他又道:“二哥,都说了不必拘礼了,来,一起坐。”说著伸手拉我,硬是将我按在原来的座位上,然後又自行搬了个椅子,坐在我边上。

  我顿时觉得如坐针毡,僵硬之下更是听不得倚筇的唱词了。

  自坐下之後我便一直低著头,眼角的余光瞄到他伸手在我的杯上试温,然後竟一拍桌子:“雪依!这茶都冷了有些时候了怎麽还不换,你不知道王爷不能食凉吗?!”

  这时候我突然有些庆幸楼下的乐鼓声很响,不然他这一句话要是传到下面去,还不知道要吓死多少人。

  过了一小会还是没有人进来,我有些惊讶,却听他咳了一声,道:“我忘记了……刚才我让他们全都到楼下去了……”说著竟站了起来,走到门口招呼了人让送一壶茶上来。又从袖口里掏了些碎银子打赏他看著他下楼去了,才关上门重新走过来坐下。

  我目瞪口呆地看著他做这一切,有些不能接受。

  他……他是皇帝吧……怎麽能屈尊降贵地做这些?而且还做得这麽自然?!

  回过神来我开始惶恐,今天的他不太正常。

  先皇原有十二子,除去早夭的三个,他在登基前除去四个,登基後杀了一个又变相囚禁了两个,也算得上是心狠手辣了。要不是我一直都远离夺嫡之战,恐怕我也未必能活到现在。

  所以尽管我不认为自己有哪里曾经招惹到他了,却还是毫不迟疑地站起来要下跪:“臣诚惶诚恐……”低著头不敢看他。

  “二哥?”声音里充满了莫名,然後他又把我拉了起来,“怎麽啦?”

  其实我也想这麽问,但我没胆……

  於是把头再低一点:“臣招呼不周……请皇上……”

  “嘘!”他食指抵在我唇上,然後音色一凛:“谁?!”

  我这才注意到门外有人。

  那人许久不说话,却也不离开,人影印在门上,一晃一晃的。

  他放开我走过去,开门。

  竟是那个沏了茶上来的小二,正愣在门外浑身发抖,壶里的水也洒了出来。

  想必是听见我的话了。

  我脑子里“轰”地一声炸开了,呆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

  这下完了。

  我正盘算著他会用什麽样的借口把我也除掉,却见他从那小二手里接过了茶壶,吩咐道:“去让你们的老板把戏停了,把客人遣散,把所有人都集齐了在下面。”

  那小二还愣著,他眼神一冷,又道了声:“还不去?!”才像是逃亡似的往楼下跑。

  他叹了声,关门走回来,把茶壶放在桌上,抓著我的手:“真对不起,二哥。我没想到会这样……”

  我急忙摇头,扯了扯嘴角,挤出一句:“没事。”

  话出了口才觉得要命,竟然连敬语都没用,这可不是不敬麽?这种可大可小的事,被他抓了把柄还能放过我?心里一抖,差点又要跪下。

  却忘了手正被他抓著,跪到一半就被拖了起来,“二哥,你再这样我可生气了啊。说了今天不讲礼数,你能不能别动不动就跪啊?”

  我突然发现他今天竟然都是用“我”在自称,心里顿时百转千回,却终究没有落到一个可以著落的点上。

  於是闭口不言。

  他突然伸手,抱住我的腰,脸也靠了过来,但他已经和我一般身形了,只能架到我的肩上。我一惊,正要挣脱,却听他喃喃:“二哥……好久没听见你叫我的名字了……”

  我一怔,难免地感觉到一些苦涩。

  自他十三岁起,我便开始有意地疏远,因为我早就看出来,他的野心,或者说目标,已并非我所愿意接触的了。

  “二哥……”

  他的手又收紧了些,勒得我有些喘不过气。

  下意识地开口:“晨儿……”

  恍惚中似乎看见他整张脸都亮了起来,才发现自己竟在不敬意间念出了他的乳名。

  轩辕裴晨,你究竟什麽目的?

  我无奈地闭上眼,任他拉著我下楼,到那个气氛紧张的舞台下。

  所有人──包括原本暗守在各处的晨的手下──都集中在一层。原本华丽的舞台已经被迅速拆去了,桌椅也都移了开来,雪依看见我和裴晨走下楼,忙吩咐人搬了两个椅子,拿自己的绢子擦了,对著我们的方向盈盈一福。

  “皇上,王爷,所有人都在这儿了。”

  晨点头,径自走到中央坐下,然後朝我这边看。我急忙赶上去,坐在他边上,还未坐稳,就听见齐齐的一声“皇上万岁,王爷千岁。”抬头才发现面前早已跪满了戏院的人。

  倚筇身上的戏服还没换,头上还戴著蝴蝶凤冠,跪在人群的前面一个劲地发抖。周老板跪在他边上,头低著,看不见表情,而那身形却还是很从容的,在一群抖著的人中很容易的就突显出来。

  果然晨也看到了他,道:“你是这里的老板?抬头让朕瞧瞧。”声音冷得很,完全不似之前与我说话的时候,再加上那个威严的自称,我不禁又坐得端正了点。

  周老板抬起头,似有若无地往我这边一瞥,又立刻面对皇帝,扣了三个响头,道:“回皇上,草民韶华,正是这家戏院的老板。”然後竟又抬起了头,一脸献媚:“不知皇上有何吩咐?”

  我皱眉,且不说他擅自发问,就是这刻意尖著嗓子发出的声音,也能让晨讨厌他了,若是再严重点,撞上晨心情不好的时候,这里那麽多条人命,可就危险了。

  “怎麽说话呢?”

  几乎所有人在一瞬间都往我这边看,我才意识到刚才那话竟是自己说的,却是不知接下去该如何了。看向晨,他的神色间似乎颇为不悦,我心里一颤,忙低头道:“臣越矩了,请皇上赎罪。”这时候若跪下则更是不妥,只得把头低得再低一点。

  他轻念了声:“无妨。”便又转了回去,让人分辨不出喜怒。

  “草民知错,请皇上赎罪。”韶华又磕了个头,一声闷闷的响声,再抬头时额间已见血迹。声音却仍未改过来。

  许是见他慌张显得有趣,晨竟笑了起来,道:“什麽罪呀?”

  “这……”韶华一愣,明显是想不到他竟会这样问,一时之间不知该如何回答,连声音都忘记变了。

  裴晨向来心细,自然是抓到了这一瞬间的变化,似乎有些惊讶,皱了皱眉往我这边看,眼神中有些玩味,道:“刚才唱戏的是哪个?”

  我有些跟不上他的变化,“啊”了一声,才回过神来答:“是跪在韶华边上的,叫倚筇。”

  回完话之後有些纳闷,倚筇的戏服还没换呢,这还用问麽……

  他“恩”了声,依旧盯著我看,貌似在研究我脸上的表情,好一会才转过头去,对著倚筇道:“抬起头来。”

  倚筇颤巍巍地抬起了头,看得出已经抹过脸了,但因为紧张的关系脸上仍旧是一片惨白,与头上戴著的华丽配饰实在是不相配。

  我直觉想皱眉,却听见裴晨问道:“刚才那出是贵妃醉酒吧?身形倒是的确不错,难怪王爷喜欢。今年几岁了?”

  我一惊,不知他怎麽竟又扯到了我身上来,只听见倚筇弱弱的声音:“十……十五……”

  “呵。”晨笑了声,右手腕搁在椅子的扶手上撑住了头,道:“只是这声音嘛……倒还真是比不上你们老板。”

  我看见韶华整个人一震,然後跌在地上。

  “韶老板不必慌,朕没有其他意思。”他轻描淡写地说了句,“倚筇啊,朕挺喜欢你的,可愿意住到宫里来?”

  我听了这话,差点整个人跳起来,幸而最终稳住了,否则大出洋相不说,惊了圣驾又是一个不大却也不小的罪名了。

  可虽然说是稳住了,到底还是弄出了点声响,又怎麽能瞒过细心的裴晨,抬头看去,果然见他已经饶有趣味地望著这边,嘴角捏著个若有似无的笑,道:“王爷怎麽了?何事如此慌张?”

  我不知他究竟是何用意,却突然感觉这长时间的小心翼翼已经开始令我厌烦,现下被他这样一激,心中暗道一声反正早晚都要死,已是下了决定要为倚筇出头了。

  可还没等我开口,倚筇已经一脸惊喜,忙著说愿意,又急急忙忙地跪拜扣谢主隆恩。

  我被他这一行为弄得闷了声,愣了一下之後急忙去看晨的反应,却见他也是一副全无意料的模样,方知适才自己又是躲过了一劫。若是意气行事,结局可就难料了。

  刚想擦冷汗感叹声幸好,眼角瞄到倚筇正静静地望著我,脸上已经重见了血色,眼眶甚至有些泛红,贝齿几乎把下唇咬出血来。我一怔,差点以为刚才他的举动是为了救我,後来又想到他一个戏子不会有如此见识,才略微平静了些。

  若是为了救我而令他自己陷入困境,我就难辞其咎了。

  这时候晨的贴身太监已经站在他边上,拉著尖细的嗓子问:“皇上,余下的这些人该如何处置?”

  我并不以外地看见所有跪著的人都抖得更厉害了,甚至有人已经把额头压到地上,小声啜泣起来。

  “皇上。”韶华磕了个头,“这里的长工都是孤儿,从小生活在戏院里,分得清什麽该说什麽不该说,今天的事绝对不会再有其他人知道。还请皇上能够放过他们。”

  我苦笑,不知该做怎样的反应。韶华这一番话确实是不卑不亢,但是这句话本身就是个大错误。这不明摆著说皇帝是要杀人灭口麽?

  那太监果然已经叫嚣起来:“大胆!”却不知该怎麽骂下去。

  晨摆了摆手,让他退下,然後笑问:“朕看上去像是暴君麽?”

  韶华没有回答,只是把上身又往下压了压,显得更加恭谦起来。

  我犹豫站起来道:“启禀皇上,臣位於城郊的园子里正缺几个干活的人,皇上不如将他们赏给臣,也省了安排他们的心思。”

  我琢磨著城郊的园子仅仅是用於粮食生产,虽说是我的名下,但与我并无太大的瓜葛,那里也确实缺人已久,把他们安排过去,一来有了去处显出了皇帝的仁德,二来断绝了与城中官僚百姓的接触,也算是间接封了口。

  晨看著我,笑道:“那便按二哥说的办吧。”然後转向韶华,道:“至於周老板,二哥就留下做个随从吧,雪依我就要回去了。”

  我一愣,惊讶地看他。雪依是他三年前派给我的侍女,按说当时还是有个才人头衔的,表面上再怎麽官式,私下里谁都清楚她其实是来监视,现在突然又收了回去,倒不知在打什麽主意了。

  虽是疑惑,却也不可能去问,毕竟是皇上金口玉言,说出来也算个口谕,哪有反驳反抗的余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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