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明白他这话是什麽意思,却也懒得去问。人依旧感觉疲乏得很,已经连眼珠子都不愿动了,只呆呆地盯著他看。看著他随手把碗放在床边的小柜子上,然後整个人又往前移了点,把我的手抓过去握著。
明明是他说有话要对我说,现下却不开口,而我也不想去问,两人便这麽安静地面对著,气氛有些沈闷。良久,他才开口,依旧是那句话:“二哥可好些了?”倒是比前两次都顺溜那麽点。
我有些气结,几乎要怀疑病著的是他了,怎麽说来说去就只会这一句了?我那个口齿伶俐的晨儿哪去了?
万般无奈,只得哑著嗓子开口:“醒了就没什麽了。”
“恩……”把我的一只手拉到脸颊边,他轻轻地蹭著,嘴里喃喃道:“二哥……我跟你说件事儿……”
“……”
见我不说话,他叹了口气,放下我的手,从袖子里拿出个小玩意来。
我立马便认了出来,正是我当年送给倚筇的小水晶元宝。
他……把这个拿出来……是要做什麽?
惊讶地看他,发现他同样也在看我,眼神刚一交会,他立刻低下头去,用几不可闻的声音道:“倚筇他……薨了……”还未待我做出反应,他又急急地抬起头来,道:“我知道二哥你定要怪我的,可我真的不知情,他进了宫中我也没再去找过他,可……”许是见我脸色不佳,他猛地住了口,独独留个委屈的眼神给我。
如此,我便是不好再说什麽的了。
又是一室的寂静,连呼吸的声音都变得刺耳起来。我想我应该是在心痛的,为那个可爱却可怜的人儿,可是我不知道我是不是在责怪裴晨,其实扪心自问,倚筇在我心中的地位是绝不可能高过裴晨的,且不说其他的,裴晨毕竟还是我的兄弟,血浓於水,是明摆在那里的。可也并不代表……
“既然你不喜欢他,那时又何必要接他进宫呢?”我问。声音几乎连自己都要听不见了,或许我本来就没有想让裴晨听见,或许这本来就只是我一个人在叹息而已。
“……”他却是听见了的。
裴晨缄默著,眼神却依旧是带著委屈的。
我有些不忍,只能想办法扯开话题,“我想再见他一面。”
裴晨似乎是震了一下,继而苦笑道:“他早已下葬了……”又像是怕我听不明白,解释道:“倚筇在自己宫中吞金自杀,已经是十多天前的事了,雪依说他的尸体不能留著,不然让外人知道了他……他是个男的,怕会有人生事。我也觉得对不起他,便将他升了嫔,按著贵嫔的礼数下葬了。”
我不知该说些什麽,这些待遇,在後宫中也可以算是光彩的事了,可倚筇身为男子,却要……
确实是该长叹一声的。而除了太息,我还能为他做些什麽呢?
按倚筇的身份,即使裴晨再怎麽越矩,也断断是不敢将他葬入皇陵的。而我身为亲王,自然不可能去一个庶民的坟前拜祭。如此这般,竟是再无缘相见了。
我不愿气氛再度僵持,便寻了话题:“我睡了几日?”
裴晨显然没有想到我会突然这麽问,怔了一下,才道:“半月多了。”又问:“二哥饿了吗?要不要准备些……”
我摇了摇头,淡淡地道:“我累了,想再睡会。”盯著他手上的那个小元宝看了一会儿,犹豫之下,最终还是决定把他要过来,“晨儿……把这个给我,可好?”即使只是当作个纪念,也好的。
突然发现自己其实是卑鄙的,我知道我每次唤他“晨儿”,他便没有不答应的事情。他还念著亲情,可我却利用他这一点,实在是该受良心谴责的。
果然,他点了点头,先帮我躺下,才把那元宝放在我枕头边,道:“我本来就是想来给二哥的,当初倚筇很宝贝这个,我把它抢了过来,倒真是做了错事了。”
他把我的手放进被子里,又轻轻地掖好被角,袖口扫过头颈,我才发现他竟是穿著黄袍。
“刚下朝吗?”
“恩……”
我突地想起了他在上朝前是从来不进早膳的,下了朝又里马过来,与我折腾到现在,怎麽也该饿了。
正想让他去进膳,却听得一阵敲门声,然後雪依走了进来。
“皇上,他们都准备好了,就等您了。”雪依行了一礼,继而又道:“今天傍晚前是要结束这件事的,皇上您就赶快吧。”
裴晨点了点头,朝我道:“二哥,我还有些事,先去了。你再休息会。”站起来後又朝雪依吩咐:“一会儿二哥再醒,记得弄点粥,你亲自喂了。”
雪依轻笑了声,拿帕子掩了口,道:“是。”
我看不见裴晨的表情,只能看见他一只耳朵慢慢红了,然後见他垛了一下脚,冲了出去。
雪依前去关上了门,走过来坐在床边,朝我道:“王爷您再休息会,雪依陪著。”
我顿时有种亲切感,仿佛雪依依旧还是裴晨指给我的侍女那般。闭了眼,不一会儿便沈沈睡著了。
再睁开眼的时候,正巧雪依捧著个碗进来,对上我的眼,笑著道:“王爷可醒得正是时候。”
我以为她手里是药,自然苦了脸。待她端到面前才知那只是碗燕窝,便乖乖地由她喂了,权当是充饥也是不错的。
“王爷能起来麽?”把碗递给进来收拾的侍女,雪依拿了帕子给我擦嘴角,一边问道:“太妃说王爷已经睡得够久了,该起来活动活动。”又道:“而且今儿个晚上还有宴,王爷怕是躲不过的。”
我点了点头,由著雪依把我扶起来,伺候著我穿衣。直到这时才仔细观察了这地方,却发现并不熟悉这格局,便问道:“这是哪?我不是在母妃的寝宫里麽?”
雪依愣了下,随後道:“王爷怎麽可能在太妃宫里呢?祖制便是不允的!。”她给我理著领口,继续道:“这儿是嘉榆宫。离太妃的寝宫最近,皇上怕宫里的太医对王爷的身体不熟悉,又念著太妃本就是医者,就把治理的事全托给太妃了。”
“恩……”我应了声,抬起手方便她给我佩腰带,想了想,又问:“我睡了很久麽?母妃呢?怎麽到现在也不见?”
雪依的表情很明显地僵了一下,才道:“王爷上午醒了之後才睡了两个时辰而已,现在是申时。”
才两个时辰麽?我还以为我睡了很久……
顿了一会,雪依继续答道:“今天是选秀的日子,母妃和皇上正面见今年的秀女。”
我这才想起自今年夏天起就筹划著的选秀,没想到睡了半月,竟还正好赶上了这一天。如此说来,雪依刚才说的晚上有宴,想必就是皇室的家宴吧,倒还果真是逃不了的。说起家宴,我倒是想起了一个人,不知道半月过去,他是好了没有,“裴暄呢?”
“怡王爷已经好了,可李太医说得再观察一段时间,等确定了不会传染才行。”雪依站了起来,“所以今晚上是碰不到怡王爷的了。”说著往後退了一步,上下打量著我,最後却叹了口气,道:“可有人对王爷说过这样一句话?”
“什麽?”我理著袖口,脑中还在牵挂著裴暄,忽听得她问话,却又不说完整,便接了上去。
雪依继续叹,最後开口的时候却带著些玩笑的意味:“王爷若是生为红颜,必是个祸水。”
我怔住了,整理袖口的手也停了下来,脑中忽地浮现出一个许久未闻的声音。
那个人总喜欢捏著我的脸,然後把额头凑上来抵著我的,似笑非笑地说:“曦儿若是女儿家,我是一定要娶的。”
若是仔细算来,这竟已是十多年前的事了。那时候,大家都还在,还没有那麽残酷的斗争和那麽悲伤的结局。短短十年,甚至还未到一轮,原来的那些兄弟,却是只剩四个了。而那个总是能把我气得咬牙的人,却远在千里之外,也不知是否还有缘相见。
大哥……你还好麽……
“王爷?王爷!”隐约看见雪依垛了脚,上前来拽我的手,道:“王爷?怎麽突地走神了?”
“我……”正想回答,心里却升起一种奇怪的感觉,仿佛这时候说了实话,就会有不好的事发生一般。我皱了眉,看著一脸担忧的雪依,犹豫片刻,最终还是决定不要告诉她,只道:“没什麽,只是感觉头有些晕。”说著抬起手扶住额,装出难受的样子。
或许是早已习惯,雪依全然没有怀疑,只是把我拖到椅前坐下,道:“王爷躺了那麽久,刚起来,难免会有些不适应。您先坐会,我去吩咐下人准备下,回来给您梳头。”
我点了点头,道:“我没事……”眼角瞄到枕边的小物,我转头,喊住正要出去的雪依:“雪依,帮我做件事。”我念著当时雪依也是在场的,也知道倚筇的事,正是办这事的最佳人选,便指著那小物,道:“把这个小东西,埋去我府里。在後院随便找个地埋了,再在上面种棵树,日後看到了,也不至於把他忘得干净。”
雪依静了一会,然後走去床边拿了那小元宝,淡淡道:“王爷,雪依觉得,把这东西埋了,实在不算是个好法子。”
我愣了下,问:“怎麽了?”
雪依转过身来面对著我,长吸口气,似是做了什麽决定般,“王爷,雪依不明白您是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若是您愿意揣著明白当糊涂,雪依也不好说什麽。可雪依总得劝您一句,人心总是肉做的,若是被伤得狠了,就不知道那人会做出什麽了。到时候,怕是连後悔的余地都没有的。”语气却是从未有过的,隐约带著股不可忽视的魄力。
我越听越混乱,忙道:“雪依,你解释……”
话未完,她却插了上来,言辞中已恢复了原本的温柔,“王爷,这个物件且就交给雪依吧,雪依会办好的。”
我只得把没出口的话咽下肚,点头应了。想了想,又道:“你处理吧,以後我也不问这事了。”
雪依“唉”了声,笑著应了,给我盈盈一福,才转身离开。
独自坐在桌前,我想著方才雪依的话,虽是不能完全理解,但脑中已有些念头,朦胧著,却正渐渐清晰起来。
虽说是家宴,排场却也是不小的。老远的就看见御花园被无数灯笼照地亮堂堂的,各色的绸缎也已经装饰上了,每隔几步便站著个宫女,妆容也是仔细修饰过的,几个眼尖的见到我便跪了下去,带动一片人,一个个头都矮了下去。
我本以为我应该算是到得早的了,却不想刚踏进去,就听得一叠声的“王爷吉祥”。环顾一周,才发现竟是已经有许多人到了,从衣饰上看,大多是些贵人,还有些嫔,位份不高也不低,正是尴尬的时候。若是位份再低些,也就不大存什麽奢望了,只等著终老後宫;位份再高些,平常见著皇上的机会也就多了,也不巴巴地等这个时候。像他们这样不上不下的,存了份念想,却又没那麽容易达到,自然不甘。
我心下了然,想必她们是早就到了,盼著能够见一面裴晨。再细看每个人的装扮,也都是极正式的,有华丽也有淡雅,却并不逾矩。能在後宫中生存的女人,自然是心思玲珑的,此番打扮也必定花了不少心思,又怎麽可能让别人抓著把柄?
只是她们不觉得累,我却是有些累了。那麽多的金银头饰,被一盏盏灯打得格外眩目,我本来便已有些昏沈,倒实在是经不起这等隆重的照顾,忙唤她们起了。众人齐齐一福,再道声“谢王爷”,才站了起来。我见那些宫女们都还跪著,正奇怪,却是听得一阵脚步声,一个大红色的身影窜到眼前。
“二哥!”袖子被她拽住了,一个劲地摇晃,“芑纶好久没见著二哥了!”
我笑,略蹲下身牵她的手,道:“怎麽好久了?清明的时候不才见过麽?”
“那也已经是好多个月前了,芑纶念著二哥好久了!”说著又撅了嘴,“哥哥最小气了,芑纶向他讨了几次出宫的机会,他都没允,自己却一个劲地往外跑,哼!”
见她这样讲话,边上的乳母连忙走了过来,道:“公主!切不可胡乱说话!”
我抬眼瞧她,却见这人份外眼生,并不是一直伺候芑纶的宫女,难怪听了她的话会大惊小怪。
芑纶是先帝的么女,今年也不过5岁,因母亲地位不高,并不受到先帝的宠爱,倒是和裴晨的关系不错,裴晨登基後也待她极好,绝不会因为这麽一句话便不高兴的。
芑纶和裴晨感情好,便只叫他哥哥,却跟著他一起喊我二哥,可见也是顽皮得很。她和裴暄差不多年纪,却是比他活泼了不知道多少倍,得了裴晨的喜爱,在宫中的生活自然也是如鱼得水的,而不像裴暄,平日里只能呆在王府,鲜少有机会出来。
“二哥,你是不是还不舒服?”见我不说话,芑纶担忧地问,还踮起脚尖,伸手要摸我额头。
我忙摇头,道:“二哥没事。”心下却是在笑,这两个孩子,唯一相似的地方,恐怕也就是特别的粘人吧?
芑纶跺脚,道:“二哥骗人!”
我一愣,正想辩解,却听得一个熟悉的声音先我开口:“二哥怎麽会骗人呢?”
芑纶吐了吐舌头,拉著我一起跑了过去,和裴晨顶嘴:“二哥不骗人,哥哥骗人!”
这时候周围那些妃嫔已经都跪下了,裴晨却不理她们,只顾著和芑纶开玩笑:“哥哥怎麽骗人了?”
“哼!二哥明明早就在宫中的了,哥哥却不告诉芑纶,让人家一直到今天才见著二哥!哥哥最坏了!”
裴晨显然也是一怔,然後才问道:“芑纶怎麽知道的二哥在宫中?”
小姑娘撅起嘴,指著我道:“二哥身上一股子血参味,这可是只有皇宫中才有的!”
我下意识地举起手要闻,却被裴晨拦住,只见他笑了许久,才伸手抹了抹眼角挤出的泪,朝我道:“二哥……这话你都信……”说著又笑了起来。後来许是见我面色不愉,才道:“这小妮子才分不出什麽血参不血参的,她顶多只是听了下人的闲话而已。”又转身问道:“是也不是?”
芑纶暗暗吐舌,又踢了裴晨一脚,跑开了。
我本想去追,却听裴晨说:“没事,一会儿开宴了她定会回来的。”又忽地变了语气,正经起来,“二哥,你这个样子,真好看。”
我干眨著眼,不知该如何做答。
这……这是夸奖麽?
裴晨倒也不在意我的反应,朝周围跪了一地的人道了声“平身”,又朝我道:“二哥,也不早了,快走吧。”一切如常,仿佛刚才那句话,只是我的幻觉一般。
刚坐下不久,惜福就领著一众女子进来,行了礼,道:“皇上,这些秀女是您点过头的,贵妃都已经打赏过了。”言毕,那些女子齐齐地跪了,“给皇上请安。”却只有几个在後面接了句“王爷吉祥”,其余的人只当作未看见我。
我向来有自知之明,知道她们了解我无甚作为,只不过一个挂名王爷罢了,所以也对我不很敬重。我心道这也是事实,况且我本就不在意这些,便也不觉得什麽不好。
後面跟过来的雪依倒是有些生气,开口时面色非常不好:“怎麽?皇上是主子,王爷便不是主子了?连这些规矩也不懂,干脆回家继续去做千金小姐得了。”
我正想制止,以防气氛变尴尬,谁知裴晨也开了口:“惜福,可记得刚才哪几个没朝二哥请安的?”
惜福大概是没想到自己会被点名,怔了一下,回过神来却又不知改如何答话,已是出了冷汗。
那些女子里倒是有个玲珑的,忙道:“奴婢知错。奴婢给王爷请安,王爷金安。”众女子忙跟著问安,有几个已经带了哭腔,想必是被吓著了。
我於心不忍,朝裴晨道:“皇上……”
裴晨看了我一眼,未待我说下去,便朝惜福道:“带她们下去吧,也不早了,吩咐下去,开宴。”惜福连忙应了,招呼众人起来,领著她们在边上的一桌坐了,复又急急的跑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