废人谷————洞洞
洞洞  发于:2009年07月0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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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应该是一个美妙夜晚,没有电。但有稀薄的月光。

 

但翔子实在想不起发生了让罗西非跑不可的事情。

 

他后来想到了一种相当可怕的可能性。

 

小青成为同性恋——姑且这么说,尽管翔子几乎可以肯定她在冯锐锐那里寻找的不是爱情而是一种类似母爱的东西——这点已成事实的状态是罗西间接造成的。作为一个正常人,理应会对这样一个仿佛皮条客角色的人产生仇恨乃至复仇心理。翔子并不想复仇,但并不敢肯定潜意识中的“自己”是否打算这样干。

 


那天确实是喝了酒。

 

酒精在很多场合都会成为糟糕事件的诱因。这点在无数事件中可以得到证明,尤其是在一些俗套的影视作品中。

 

这样的推理是十分合乎逻辑的。翔子不禁冷汗涔涔。

 

唯一的破绽不在逻辑。在感觉。

 

感觉上不对!

 

“记忆”中丝毫没有关于“暴力”的片段——这点翔子完全确定。原始的黑暗和静谧让人的直觉和肉体变得清醒而敏感。他深信身体是有记忆力的。

 

正像有些人的身体让人觉得它分明有表情——

 

比如罗西。

 

罗西整晚都保持着神秘甚至可疑的微笑。他不仅是脸在笑,他的身体也在笑。“身体上没有表情肌”的定论翔子当然知道,但翔子分明记得那晚罗西是在笑。他全身的笑容就仿佛烂银的水面晃晃悠悠,给人以头晕目眩飘飘欲仙的美妙。

 


仍然是美妙——除了这个词之外,没有一丝败坏人心情的回忆。

 

可为什么总是想起罗西的身体呢?

 

虽然这个“身体”的形象很抽象,正如孔子老子,虽然想不出和他们握手,交谈,吃饭是什么感觉。但一定一定是存在过什么时间和空间里面的。也许那个时间与空间并不属于翔子。

 


唯一的解释是罗西不曾反抗过。

 

不可能!

 

这不是荒诞剧,任何事的发生都应该有它必然发生或可能发生的理由。

 

罗西没有任何理由心甘情愿与他发生这种屈辱的关系。

 

所以这不可能;所以如果他有这方面的企图,必然会遇到反抗——而既然没有遇到反抗,所以理所当然那是一个平静而美妙的夜晚。美妙完全缘于酒精,黑暗,疏落的目光和身边年轻的肉体上发散出的白兰瓜般的香味,以及质感。

 


和性无关。

 

想通了这一切后,翔子打点起精神,准备明天继续寻找罗西。

 

 

 

 

 

 

 

 

 

 

 

31

 

 

 

 

 

 

 

翔子的面前是Gipsy。

 

他的眼睛一点也不像生气潮湿的热带雨林了。

 

像沙漠,死气沉沉的干燥暴烈的大沙漠。

 

他的声音干涩黯哑,但他的目光却热烈愤怒得如同沙漠的风。

 

Gipsy说:

 

“你把罗西弄丢了。”

 

翔子吓傻了,只鸡啄米似的点了两下头。然后又摇头,因为他想起罗西虽然是“丢”了,但可不是“他”弄丢了。这一点他理直气壮,通过一个晚上的考证。

 

Gipsy垂了眼皮,坐在沙发里,前伸着两条笔直的腿。他看上去并不生气了,整个人只是悬浮在一团冰冷虚无的乳白色的雾里,仿佛被一锅意大利奶油汤煮着,煮到蔫软酥烂,化在空气里。

 


他站起来,翔子听见散落的骨头归位的“噼呖啪啦”的声音。

 

他站着,比翔子高大半个头。仍是落拓不羁的神情,只是更颓唐了些。这点应该更让小青——以前的小青——之类的女生尖叫并为之疯狂吧。

 

他低头看晃悠的脚尖,显出对正讨论的这件事兴趣索然的样子。最后,他把手插进皮衣的口袋里,这是他表示下步即将走开的习惯动作。

 

翔子左迈一步拦住他。

 

你知道罗西在哪里。

 

翔子很奇怪自己用的是肯定句而非疑问句。

 

Gipsy说不,我不知道。

 

翔子露出讥诮的不信任表情。

 

Gipsy瞟他一眼,说如果我知道,就不会浪费时间和金钱跑来骂你了。他随后补充说当然打死你也于事无补,我真是闲得慌。

 

他果真显出不耐烦的表情。

 

翔子说:

 

“那罗西什么时候会回来?”

 

“短期内不会。”

 

“什么叫‘长期’?”

 

“一年,十年,或者是一百年。” Gipsy不慌不忙往前走,翔子让开。他感到一点不服气,冲Gipsy的背影喊你难道不问我我是怎么把罗西弄丢的。

 

Gipsy回头说不用,我知道。

 

“为什么?”

 

“因为我知道。” Gipsy忽然笑了,仿佛想到了什么非常趣致的事情,“他是只有趣的小狐狸。胆子很大……不过,有时候,胆子也很小。”

 

翔子想反过来问他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不过因为自尊,他没开口。

 

翔子继续寻找罗西。他已经不再把罗西看成一只钱包,或者一只有生命却没大脑的兔子——他应该是只狐狸,Gipsy提醒了他。

 

一个人的首要标志应该是他有主观能动性,腿在他身上,脑子在他身上,当然,还有钞票。所以他要到哪儿去,都是很方便的事。当翔子几乎把整个W城地皮翻过来之后,他开始想,也许罗西已经离开了W城。

 


他不知道罗西的过去,因而无法运用一些心理学技术推断出他会前往何地。但对于罗西来说,生活仿佛只有未来,没有过去。

 

他不需要过去。

 

后来,在一个阴湿昏暗,有着奶油浓汤般白雾的早上,翔子找到了Ashdod。其时他正在调着一杯牛油果汁,浓稠混沌的绿色,像这天气。

 

感觉像传说中撒旦上身后吐出的绿色糊状物。Ashdod请翔子喝了它,翔子喝了,费了好大劲才忍住没吐,向情投拥有者抱怨是很蠢的。

 

但Ashdod的回答和Gipsy很像——他说关于罗西的去向他一无所知。说着又开始调一杯龙蛇兰冰橙。调了又不喝,像玩无聊的游戏。

 

翔子有点火了。说为什么你们都是这副样子?!

 

“怎么了?”Ashdod无辜的抬眼看他,把冰橙推到他面前。

 

翔子吼去你妈的!大冬天的老叫人喝这种碜牙的玩艺儿。——为什么一个大活人不见了,你们一点儿做朋友的反应都没有?!你们为什么不问清楚这是怎么回事——问我啊,问我啊问啊,失踪前晚只有我和他在一起——我最清楚问我啊,问啊!

 


Ashdod像在看一个固执又无知的孩子。

 

他缓缓的说,声音沙沙的冷冷的,刚从冰冷的地窖里钻出来般。

 

“……这不关你的事,不必太在意。”

 

他转身给冰橙加了点白兰地,用打火机点燃了。

 

杯子烧起来了。

 

他说这下子就暖和很多了是不是。

 

他说你可以走了,不要再找罗西了。除了房租以外他和你没有任何关系,如果你不介意,我可以代付那一半。

 

翔子想起他找到飘飘,天使和浮士德时,都听到过这句相同的话——当然“说法”各有千秋,飘飘语气尖酸,天使像对木头或空气背书,浮士德只是当场摸出支票夹。

 

现在又是这句话!

 

不是被铜臭侮辱了人格的问题,而是不能容忍他们结成了统一战线,迫切的——那么迫不及待急红了眼般,要切断自己和罗西之间这唯一一点可以称为“责任”的东西。

 


翔子不想任何人替代罗西的什么,甚至是房租。

 

“……除了这个,还有什么让你非找到罗西不可呢?——当然,别误会,我没有那个意思,钱这个东西嘛……我知道你是文化人……”

 

翔子在冷硬空旷的街上走,白兰地仍在胃里烧着。他不喜欢Ashdod说话的腔调,尽管比飘飘要柔和一点,客观上。

 

他累了,于是想到了陈皮梅。

 

她的怀抱像隔了夜的面包,还剩一点柔软和芳馨,只是,冷了很多。

 

但翔子已经很满意了。

 

 

 

 

 

32

 

 

 

 

 

我正在看一本老掉牙的书——《骆驼祥子》。

 

同音,我也叫翔子,但我不是骆驼。我没有那么高大,没有那么安详,也没有那么能够负重。我有时会脆弱得像一只已经生成细细裂纹的玻璃杯,不能再施加一点点的重量……比如现在。当然,我看上去跟别的玻璃杯也没什么大的不同。

 


我曾经有一个糟糕的合居者——不是同居,是合居。他性格颠三倒四喜怒无常。穿得更是不符合社会主义精神文明建设大方向,虽然尚未到裸奔的地步。他对自身的讲究和保养令大多数正常男人作呕,令大多数女人自叹不如。他有一大帮莫名其妙的朋友,他们像活跃的蟑螂一样,捉不住,打不死,在每个最底层最阴暗的角落展示它们油亮骄傲的翅,和精怪般的生命力,连同芳香邪恶的号召气息。它们仿佛地狱最下层的生物,支撑起脊背上整个繁华喧闹的城市,同时洞悉着他们内心最隐秘处残余的罪恶,用巧妙的手法一碰再碰,痒得这些道貌岸然的尊贵生物们死去活来,欲罢不能。人们尤如被完全相反的两极拉伸着,被残酷的考验着身体的耐力……

 


原谅我说话时带上了社会分析的口气。没办法,我将来得靠这个吃饭。靠身体以外的环境吃饭——罗西不同。他靠身体吃饭,当然,这儿指的是别人的身体。

 

他喜欢有缺陷的身体,因为那样带给他女娲补天般的成就快感。

 

然后,他会在晚上躲在一个地方,用怪异的光线把他亲手铸造的美丽偶人打碎,照得他们花容失色,肤色惨淡,眼大而无神……

 

他以此为乐。

 

他天生以玩猫捉老鼠的游戏为乐。

 

罗西就是这样一个教人不知该怎么办好的家伙。

 

现在,他失踪了。

 

我自由了。

 

我自由得仿佛置身于无声的空间,没有什么花花绿绿的讨厌玩艺儿遮断我远眺的视线——但我什么都看不到。原来除了罗西制造出来的华丽的虚幻,什么都没有。

 

真实一点也不好看。

 

我想,有时,真与美是两回事。

 

我现在正与他原先的女朋友同居——不是合居,是同居。

 

我本来想把中间那堵墙打掉,但物业公司却派人来说那堵墙关乎什么房屋结构的大事,万万动不得。我对力学一窍不通,但只好作罢。陈皮梅说那样也好,反正彼此也有自己的事做,成天在一个屋里大眼对小眼也挺尴尬的。所以严格来说,我和陈皮梅是一种半同居关系。

 


我很久以前和我自己的女朋友小青吵了架,她后来怀了别人的孩子……反正后来被她的学姐安慰来安慰去就变成了一个性取向有点问题的女人。我可以肯定我那个阴森森的学姐在里面耍了什么花招,或者预先设计的阴谋。可怕的女人!但管它呢!谁也没损失什么。

 


我失去一个女朋友,得到一个女朋友。

 

小青失去一个男朋友,得到一个女朋友。

 

陈皮梅失去一个男朋友,得到一个男朋友。

 

一切像个转盘,赌场里那种。不论转到哪儿,总会有与之对应的数字,不会落单。

 

我想那只能转动转柄的手,应该白皙修长,干净整洁,指甲贴肉光滑——像罗西的。

 

他失踪了。

 

但大家的日子还得照样过。且得努力过得像个人过的日子。

 

我一开始以为废人谷和Ashdod他们联手来骗我,他们再清楚不过罗西躲在哪个肮脏吵闹的酒吧里,但就是不肯告诉我。因为他们是罗西的朋友,我不是。

 

但我渐渐发现不对。

 

罗西的失踪是一场严格意义上的失踪,跟“骗局”无关。

 

所谓严格意义的失踪就是除了他自己以外,谁都不知他去了哪儿。

 

虽然看样子很多人都知道他为什么失踪。

 

我不想问了,原因对我来说毫无意义。

 

当事人不在,即便我能做什么,他又能知道吗?

 

他能回来吗?

 

Ashdod不够了解我。我寻找罗西不是生活上的需要。

 

而是生理上乃至心理上的需要。

 

如果目标不在了,达到那目标的过程本身也可以成为一种目标。

 

我愿意为这目标而活,但没人在乎我活下去的理由。——也许会有人在乎我死掉的理由。就是这样,大家大概都觉得没命的比有命的来的好玩、深刻。

 

我不知道“同归于尽”的意思。但如果把她理解为两个人之间的一种生存状态的话,我完全可以说,我现在正与陈皮梅过着同归于尽的日子。

 

好像有人说过爱人是用来同归于尽的——简直是放他妈的狗屁!什么年代了,弄出场现代罗密欧朱丽叶的殉情都卖不出门票去,何况俩人还不知长的啥模样。是爱人,就该大大方方高高兴兴活下去,自己给自己找乐子。

 


能这样幸福的人不多。

 

我和陈皮梅没这好运气。首先,我们不是爱人。我们彼此需要,彼此契合联接——但我们都太清楚了:我们不爱对方。这一点共识让我们能友好而默契的同居下来,举案齐眉,相敬如宾。从不吵架。

 


我母亲不知从什么九曲十八弯的渠道打听到了她未来的“儿媳”,特意跑来W城。陈皮梅问我你要她看到怎样的我?

 

我说啥样你都能扮?

 

她说除了爱情,我可以扮得天衣无缝。

 

我说好吧,随便。只要让老太太高兴而来满意而归。

 

陈皮梅是个天才演员。母亲大概恨不得我嫁去她家而非相反。但母亲没有住太久。

 

因为父亲死了。

 

他死得还真是时候。

 

我可以“守孝”三年了,虽然显得有点土。三年后……管它呢!

 

“……管他妈的时间!”谁说过这样的话,伴着铿锵的皮靴声?

 

好像还是罗西。

 

我和陈皮梅过着安稳,恬静,沉闷和接近于死亡的混沌日子。我有时和她做完爱后躺着抽烟,想心思,会莫名其妙的嫉恨小青和冯锐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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