Gipsy说算了,我们不要谈音乐了好不好。
翔子心说有关罗西、音乐你都不让说,那还有啥好说的?冷不防Gipsy忽然冒出一句:“小青现在怎么样?”翔子一下子竟没反应过来,“小青?”
“卓小青。”
翔子发现自己有点生气了——会生气说明心还没有死,他很高兴。
“不错。”
“好了伤疤忘了疼?” Gipsy玩世不恭的口吻愈让翔子生气,也就愈让他高兴。
翔子狠狠啜了一口饮料,说:“和一个女人搞上了。”
Gipsy愣了一下,随即呛得咳嗽半天。他在笑,但不是嘲讽或难以置信的笑,而是很心酸的苦笑。
“真的?”他仍在笑,浑身颤得像癫痫病人。
“真的真的!”
仿佛一个爱吹牛的男人惟恐别人不信他的故事。
Gipsy的脸颊起了尖尖的两片红,不知是笑的,或是呛的,或是已经醉了。他揉乱了自己半长的黑发,笑容仍未褪尽,一边的唇角微微翘着,有几分自嘲似的。这样子若教以前的小青看到,一定要晕浪且尖叫“好sexy”不已的。
他说你为什么不揍我一顿。
翔子说为什么。
他说你这傻小子!
翔子呆了半晌,然后很认真,甚至有点稚气的问:“老实回答我一个问题行吗?”
“什么?” Gipsy用手腕支起颓败的头,他腕上有个古拙的牛角镯,宽得吓人。
“她是处女吗?”
Gipsy像是很吃力的回忆了一会,说是。
“肯定?”
“肯定!”
“你的女人太多,也许记不清了吧。”
“不不,小青很特别。”
“有什么特别?”
“特别——特别在她是处女啊。这年头,这还不够特别吗?”
“那你刚才想了半天——”
“因为我记性不好——若是别人我想半天也想不起。”
翔子笑了两声,突然拍了一下他的肩,说我都不记得了,可是你倒记得罗西失踪了几天。Gipsy飞快的拂掉了他的手,脸色发青的说说好不提他的!
翔子吹了声口哨,挑衅的说生气了?!——那打我么?!
Gipsy别过脸去,说也好。我也欠你一顿揍。哪天挑了个好天气,好地方,认认真真打一架,我请客。
他的意思大概是指请医药费,翔子忍不住笑起来。
他记得他离开摇摇时,Gipsy仍在喝。灯光,音乐,坐姿,手势,和第一眼瞥见他时丝毫不走样。仿佛刚才那段对话不存在似的。
翔子觉得他今天喝醉了。
他摸到房门没锁,他想陈皮梅太不小心了,去H城参加笔会临走前门也忘了锁。来了偷儿怎么办?——虽然这个“家”实在没啥好偷的,除了那台电脑,他进门被什么东西绊了一跤。他伏在地上摸了摸,摸到一截圆圆的柱子样的东西,愣了半晌才猛而惊觉这应该是一条人腿才对!
他听见一个既熟悉又陌生,既俏皮又酸涩的声音说:
“欢迎回家。”
36
翔子不知道他坐在黑暗坐了多久,也许只有半秒钟,也许有一个多小时了。他清醒时第一件事居然就是一跃而起——去关门!他手忙脚乱的把门反锁上,声音在黑暗里玲珑叮当,匆忙惊惶。翔子背靠着厚实的木板喘气,努力在一片漆黑中睁大眼睛。脸上发凉的汗水钻到高领毛衣领口里去了,热烘烘粘搭搭的。心跳声太响,害他听不清周遭目前正发生着什么。简直像电台没有调准,房间里充斥着刺啦啦的杂乱波段。
他忽然猛然蹲下身去摸那段人腿——消失了!
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刚才到底有没有这回事。唯一清楚的是逻辑——有说话声,必定有人;关了门,人就不可能出去,除非跳窗。
窗!窗!
翔子扑到窗口,又扑到阳台,窗帘闹鬼似的往他身上飘飞着,试图裹住他。
没有风。
翔子终于知道深度近视眼伏在地上找隐形眼镜的心情是怎样的——每扑一把都是空的,凉的,虚的……仿佛永没有希望。
他丢的不是隐形眼镜。
是一个大活人。
翔子觉得自己现在的姿势仿佛一条狗,丢了主人的狗。
终于,有人说话了。
“为什么不开灯找?”
翔子真恨不得给自己大脑来一拳。他几乎把整个人都撞上了那个小小的指甲盖大的按钮。
“啪!”——光线!翔子顺墙壁滑坐在地上,视线正对着一双半新不旧的牛仔拼皮方头鞋,在轻轻的晃荡着……
罗西坐在桌子上,目无表情的俯瞰翔子。一束亮光底下,仿佛主角上台亮相。
翔子嗫嚅了半晌,花了全身力气憋了气,居然说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话。
“你怎么回来了?”
罗西叹了口气说,因为我只有这儿的钥匙。
37
罗西环顾房间的一切,然后笑了,说我闻到女人的味道了。
翔子说是,是陈皮梅。
罗西的脸色只变了半秒钟,随即又恢复开初那副目无表情的表情。他从桌子上跳下来,拍拍手说对不起,打扰了。
翔子忽然捏住罗西的肩膀,跳舞似的来了个180°大转身——“干什么?!”罗西叫。
“少来失踪的把戏!”翔子迫使他背对着门。
“我有钥匙。”
翔子立刻去掏他的口袋,裤子口袋没有;上衣口袋也没有——翔子几乎想都没想就去摸罗西的皮带……手指能触到久违的光滑的皮肤,温热柔软。罗西“扑哧”笑了,说别闹了好痒。翔子乖乖的住手,但没有缩手。
感觉那皮肤像是一张巨大无垠的可恶的粘蝇纸,而自己是一只笨笨的苍蝇。他伏在罗西的背上,他的肩胛骨尖尖的,薄薄的。隐约摸得出脊梁骨的椎节,一节,一节……好像一条优雅的鲟鱼的背脊。翔子想象自己正伏在一条鲟鱼的背上,对方没有知觉的游,潜到海水的最底层。海水滑滑的缎子般柔美……呼不呼吸并不重要。
一点儿也不重要。
翔子已经很久没有感受到所谓“重要”的心情了。但此刻他忽然开窍了,刹那清明,醍醐灌顶拈花微笑……抓住的才重要。他在罗西身边梦似的重复了那句也许就是吓跑他的罪首的话:
“我抓住你了。”
沉默了很久,罗西倒了一下头,颊边的发丝触到翔子的嘴唇。他咬住了几根,听见罗西慢慢慢慢的叹了口气,说:“我又杀人了。”
38
贸然的触摸是一种惊扰,贸然的离开也是。所以翔子一直没有缩手。一开始他不能肯定这种推断正确与否,但罗西的默许证明了它的合理性。于是翔子释然了。后来罗西说我们能不能不要站着了,怪累的。
也许只是指实在意义的累,但很容易令人误解,以为是推波助澜的手段。
罗西坐下,翔子仍伏在他背上,也坐下,感觉两个人粘成一只六条腿的昆虫,四条是罗西的手脚,两条是翔子的脚,翔子的手在罗西的腰上。他在坐下时忘了松牙齿,结果咬掉了罗西的几根头发,罗西没吱声,但翔子也有感觉。他忙不迭的去摸他的头,仿佛小孩子摸夹痛耳朵的小白兔——但不知怎么回事,摸着摸着就变成摸他的脸了。而且这不是一般的抚摸,倒像是瞎眼老太热切而惶惑的摸抗日战士似的……再后来,也许根本缺乏过渡,或是翔子忘了,在快要吻到罗西胸口时,他突然听见罗西忍不住“扑哧”笑出来,笑得浑身发颤,自己也像微波上的柳叶儿。
罗西咬着手指说咦?你好像娴熟了很多。
翔子心里跳了一下,反问你有比较吗?我们做过吗?他忽然觉得奇怪,一年没见面,但关系跳级的程度却一点也不让人有恐惧感。
罗西说不是那个意思。
翔子问那你什么意思。
罗西想了想说,恩,只是觉得你一年来变得……恩,温柔了很多。他伸上手来摸摸翔子的脸,眼神像母亲感慨儿子终于长大了。翔子讨厌他的眼睛柔情似水,于是去吻他的眼皮,用唇尖舒舒的碰他的眉弓,那可爱的弧度……罗西又叹气了,偏过头去躲开,说不,声音轻而柔,但坚定得近乎倔强。
翔子从未感觉情欲在血管中如此兴风作浪,痒得无法克制。仿佛一离开对方的身体就犹如树离开土地一样,要枯,要死……
看得出罗西开始生气了,真的很生气。这种愤怒在冷眼人看来,像母亲告诫儿子不要玩火,但后者却死不听话一样。他去揪翔子的耳朵,翔子被揪得龇牙咧嘴于是去拉罗西的头发,坚持不让他起来。如果论力气,罗西占不到便宜,把事情拖延成暴力事件对他一点好处也没有……
彼此都是男人,罗西当然知道怎样的攻击对男人来说最有效。
战争的结局是翔子把背弓成一只虾,跪在地上喘气,罗西坐起来,咬着嘴唇飞快的拉好上衣。他的声音一下子跌到寒窖里。
“你没有听见吗?!我说不!我已经说不了!”
他的口气像一个将军,只要说“不”,那就是丝毫不能通融的钢铁般的命令。
翔子暗中想这是在哪里养成的坏习惯。
“我刚才说的你没明白吗?”
“你说你杀人了。”
“是啊……”
“那又怎样?!”
“那又怎样——”
“关我屁事!”
罗西没词儿了,歪着头看翔子,眼神哀哀的。
翔子还是蠢蠢欲动的想拥抱他,但想来想去,时间就被“想”没了。后来翔子发现天已经亮了,用一句很无辜的台词:“Nothing
happened!”翔子睡眼朦胧的去厨房。面粉,牛奶,水,牛油,盐,糖……他熟练得绝对可以闭着眼做。他忽然想,电影里面把早餐端到未醒的情人面前,再吻醒他(她),是件多么美妙的事——但几秒钟后他就打消了这个纯情到愚蠢的念头。
还是正常的一脚把他蹬醒比较好。
还没等翔子蹬,罗西就醒了。翔子很得意,因为罗西看他做面包的目光很专注。
早晨醒来的心情,一刹那,可以自知到底是不是真快乐。
翔子觉得快乐。
觉得范晓萱唱“甜蜜只是肤浅的东西”是多可爱的歌词……甜蜜到肤浅,肤浅到甜。一味的甜甜甜……甜得人都傻了,痴了。
完了完了……比初恋还初恋。
昨晚,罗西好像说他“又杀人了”?
39
昨晚我们做了什么?
什么也没做。
你肯定?
肯定。
肯定?
……大概。
那么——你还记不记得那天晚上?
哪天?
你失踪前一天。
我不记得了。
你带我去卡普亚,那里有你的朋友和鸡尾酒,叫“Why not?”的。
是有这么一种酒……
我们喝了酒,还跳了舞——哦,不,是你一个人在跳。
一个人?那是表演,不是跳舞。
……我好像把话题扯远了。我的意思是,那天晚上发生了什么事?
什么事?
我问你呢。
我不记得了。
罗西怔怔的看着前方,他的表情会让人以为他得失忆症有很久了。但就是因为看上去太像了,所以翔子觉得这是假的。罗西太会演戏,他不能不防。
他佯怒:“你脑袋坏掉了?为什么什么都不记得了?你该不会这一年你在哪里混都忘掉了?”
罗西脸也不红一下的飞快答话说,是,是不记得了。
可他偏记得杀了人?——翔子想,但,死人是大事吧。其余都是小事。于是他不再问了。
他没有什么是罗西非“要”不可的。所以,他没有资本,也没有资格。唯一保险的,是把局面维系得若无其事,再若无其事,更若无其事。
直到到最后大家真的以为什么都没发生过,这个“家”没有历史,没有危险,就安安心心高高兴兴的住着,不会有古怪的想要逃跑的念头。
翔子决心忘掉所有一切关于罗西的事。
只记住他这个人就好。
翔子安慰的摸摸罗西的头,说好了好了别装了。我不问你了,再也不会问你了。
“真的?”
“真的。”
“答应我两件事。”
罗西的表情从未如此严肃过,仿佛如果翔子说个“不”字,他就会立码走人。
翔子受催眠暗示般的点头。
罗西的脸挨过来,他长了些的头发上似乎笼了一层香气,不是Contradiction,也不是CK.one,只是最简单最原始的面包香,近得就在鼻端,就在日子每个早晨里。翔子的手指小心的爬上他的腰,肌肉在衣料下面安安静静的滑动了一下,为捉住它般,翔子用了点劲。——他终于意识到罗西的腰到底有多么的细而柔韧……和那天眼见柳橙橘中跳脱的物体一样,今天实在得已在他掌握中……罗西的皮肤黑了一些,整个人仿佛一只水滑发亮的栗色的猎狗,瘦瘦的,眼睛亮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