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以是可以,只是……”童谅想说什么,但见和任予目光闪动,咬紧了下唇,面上闪过一丝痛苦之色。
“不论如何……拜托了!”和任予低下头去,片刻后抬起头来,转身便离开了童谅所住的小院。
童谅站在那里,看着和任予的背影消失在门后,心里似乎明白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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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日之后,和任予没再来找过童谅。事实上,童谅也已无精力再去思考他的问题,因为碧琼子差人告诉童谅,因鹿山之会日期已近,她们不能再在此停留。
“师父说,还请居士与我们一同前往。”来负责传话的戚明珠一直低着头,似乎不太愿意注视他。
童谅想到面前女子的名字,心中不由一痛,但还是强颜欢笑道:“……多谢掌门前辈好意,但是在下……”
鹿山之约乃是江湖门派为了商讨如何对付净元宫的聚会。有关此会的消息早已在江湖上传开,净元宫自然不可能没有动作。而童谅现在几乎已是净元宫在江湖上的第一大通缉之人,若是出现在了这个聚会上,他又几乎没有内力,后果如何显而易见。而除了净元宫,还有其他门派也早已觊觎着那块传说中在他身上的“天下令”,若到得鹿山绝顶他被众门派之人围攻,这又如何是好?他并不怕自己被众人伤害,事实上他知道自己早已必死无疑,但他担心的是若自己落入卑鄙小人之手,而他们以此要挟天同交出真正的天下令,那岂不是给父亲师兄带来了天大的麻烦?因此现在,他最好的选择是能离鹿山有多远就走多远,而绝不可赴这对他来说凶多吉少的聚会。
“……居士你愿不愿意参加与我没有关系,但若您真的不愿同路,还请麻烦你自己去跟师父说明。”戚明珠依旧低着头,只是话语中愈显冷漠。
对于戚明珠的冷淡童谅并未发作,而是苦笑着回道:“我明白了。我马上就去向掌门前辈亲自说明……多谢七姑娘传话。”
“没关系。”戚明珠行了一礼,即将退出房间,只是忽然童谅又出声唤道:“七姑娘……!”
“居士还有何事?”戚明珠下意识地抬头,就对上童谅仿佛隐含着无数难以言表感情的深色双眸。
“不,没事了……再次感谢你。”童谅望着戚明珠,欲言又止,把原先已经冲到嘴边的问话又硬生生地咽了下去。
碧琼子一见童谅走进厅堂,忙起身迎接,站她四周的凌霄弟子也纷纷行礼。
“多谢掌门前辈与众位女侠的多方照顾……在下没齿难忘。”童谅低头抱拳行礼道。
“居士言重了,且不说薇儿,能招待即使您来凌霄派做客也是我们的荣幸。”碧琼子微笑道。
双方你来我往寒暄了一阵,分主宾坐下后,童谅便开门见山地道:“其实……不瞒掌门前辈,在下这番前来是想向您辞行的。”
碧琼子抿了一口茶,神色如常地道:“居士何出此言?难不成是我们有什么照顾得不周到的地方,让居士不满么?”
“怎么会!只是在下听说贵派已经为了在下耽搁了赴鹿山之会的时间,在下深感歉意……”
“居士不用客气,”未及童谅把话说完,碧琼子便出言打断:“不过我听说居士您似乎不愿意与我们同赴鹿山,不知是何原因?”
“这——实不相瞒,我本来只是想代替居景声兄弟把薇儿交给你们照顾,不想却受到了贵派多方照顾,在下无比感激。只是在下并未打算与贵派同赴鹿山,况且这次聚会若在下参加实有大大不妥之处。各中原由,不便明说,掌门前辈的盛情邀请在下心领了,不过还望……”童谅听出碧琼子语气有异,心下一紧,但仍婉言道。
“这居士口中的各中原由么,其实我也是有所耳闻。”碧琼子放下茶盏,淡淡道:“但是居士您有没有想过,你天同既然在天下门派中排名第一,对抗净元宫对武林的席卷杀戮之事,你们不是有义务出一份力么?何况现在天同在净元的围攻之下已自身难保,有居士在江湖上走动,不更应该号召大家联合团结去解天同之围么?”
听对方如此说话,童谅心中升起了不祥的预感。
“前辈说的极是,只是在下相信天同不是那么简单就会被外人侵入的地方,况且我天同远居海外,对于中原武林的变故实是没有什么没有精力与兴趣去管。……事实上,我们并不稀罕这个第一门派的名号……”童谅咬牙道。
“那么居士当日在武林大会上为了排名与那荆之扬大打出手又是为了什么?”碧琼子出语凌厉,看样子竟是逼定童谅去鹿山。
“那是因为……”那是因为天同虽不希罕排名,但在武林中的尊严也不可无故失去——当日打斗,实非我所愿啊。
那边童谅正在考虑要不要说出这层原因,而碧琼子却忽然变了神色,冷冷地道:“居士,其实也并不是我们要逼您如何……江湖上的什么原因也不是我的本意,我只是想请你与我们同上鹿山走一遭,除此之外,别无他意。”
“走一遭——说起来容易,但在下能不能知道掌门为何一定要如此?”
终于说实话了。童谅在心底冷笑道。
“……各中原因,您也不需要知道。只是您现在可以按一下胸口檀中,再试着提一提真气,便知道了。”碧琼子已经完全收起了温柔和蔼的表情,冷冷地道。
童谅不觉按向檀中,又一提真气,竟然发现胸口剧痛,四肢酸软,浑身内力虽然所剩不多,但此时竟是一点也提不起来了。
“你……!!”童谅心中一寒,想起自己在这里养伤期间,每日所服饭菜均是来自凌霄弟子之手。他心胸广大,相信碧琼子一片好意,不疑有它,谁知竟正因如此却栽在了这个女人手里。
“掌门,在下有什么得罪了您的地方,竟让您下毒化去我身上内力?!”童谅怒火陡生,只是他怎么也想不出有什么理由让对方做出如此行为。是为了天下令么?还是……
“其实我们与居士也没有什么怨仇,”碧琼子不去看童谅已然铁青的脸,只是叹道:“我不过有万不得已的理由,需要以居士换一样东西。”
“究竟是什么东西非得让你们出此下策也要逼定我去鹿山……”
正当童谅咬牙切齿地想与碧琼子理论之时,对方身边的一位弟子却突然变了脸色,那就是站在四师姐金子容与丈夫和任予之间的薛黛紫。
美丽少妇的面上已布满紫气。她先是强忍不适,但最终却再也熬不住,哇的一声,竟吐了出来。
金子容一惊,伸手去扶她。哪知她紧紧捂住嘴巴,不让秽物落出,一边推开金子容,一边竟是跪到了地上。金子容呆住,不知其意。突然,迟疑着开口的却是七师妹戚明珠:“五师姐,你该不会是有了……”
“不可能!”紧接着下意识发出低声的竟是和任予。他愣了一会,才一把将妻子掺起。薛黛紫欲推,却被和任予一下子拉开手掌。厅中众人的目光便霎时集中在她的手上——触目惊心的紫黑色淤血,让所有人都倒抽了一口凉气。
“黛紫……!”刹那间,首先惊呼出声的不是别人,竟是刚刚还端坐厅中主位,现在却已闪电般冲到薛黛紫身旁的凌霄派掌门碧琼子。
童谅忽见变故,一时说不出话来。但见碧琼子眼中种种焦急担忧的神色不一而足,竟如担心亲生儿女的慈母一般……慈母?
难道……
厅中混乱起来,弟子们有的取药,有的端水,而和任予与碧琼子一边一个,围着薛黛紫,面上神情皆是担心非常。一下子整个大厅乱成了一锅粥。
但见碧琼子把牙一咬,出手点了弟子穴道,对和任予道:“你照顾好她。”接着,她站起身来,冷面对着童谅。
“对不起居士,还请您现在不要离开我派。事实上,就算我们放了你出去,你认为现在江湖上还有哪里是你的容身之地?”
听得碧琼子这话,童谅明白他所说的一点没错——现在的江湖对他来说危机四伏,已不是像以前那样可以任他遨游的地方,可是……
他握紧了拳头。
“即使如此,在下——”
没等童谅说完,掌门却不再看他,高声对其余弟子道:“还不快把居士请回房间,仔细保护!吩咐下去,好生准备,明日启程赴京!”
因时间紧迫,水路缓慢,凌霄派众人便弃船改马,未走运河而是雇了马车,由官道直奔同京。
三辆马车,分别由碧琼子,薛黛紫和童谅乘坐。和任予留在车上照顾妻子,其余人则随车步行。而童谅不仅内功被全部化去,四肢还被点了穴道,躺在车上动弹不得,连薇儿都见不到面了。
童谅知道此去差不多可以算是绝路,诸多凶险,不一而足。但他在经历了一系列对武功及感情上的打击之后,已再无求生之意。
身上带着这夺命的功夫,早已是一脚踏进了坟墓,死亡对他来说,不过是时间问题。既然迟早要死,什么时候或者用什么方法又有何差别?
他绝望地想到,便也存了自暴自弃的心思,留在马车上,除了吃饭,便是睡觉。
和任予常来照顾童谅。童谅大都只是对他点点头算是招呼,最好的时候也不过问句“夫人如何”,而这种时候,只能苦笑而无法回答的倒是和任予。
而和任予为什么只能苦笑而不答,童谅是知道的。
“夫人是中了毒的,是也不是?”接近京城的某个晚上,和任予送饭进来,正要离去,就听见童谅忽然淡淡开口。
和任予一怔,半晌不动,但微微点了点头,面上出现了一丝似乎掺杂了难言苦楚的表情,道:“踏波居士真是好眼力。凭童谅你的功力,怕是早已看了出来吧?”
童谅并没有回答这个问题,而是继续仿佛波澜不惊地陈述着事实:“押我上鹿山,是为了交换解药吗?”
和任予抿了嘴唇,低着头,并没有否认。
“是净元宫,还是璇玑门?——不过似乎都是一样的。”童谅的语气水波不兴,淡然地仿佛是在叙述别人的事情。
不论如何,这终究是命运。到得鹿山,大不了自己先行自尽不被他们的得到把柄威胁天同。总之都只不过是个一死,与自己未来必然的结果又有什么不同?
“童谅……”和任予似乎想为碧琼子辩白几句,但要出口的话在舌底打了几转,最终还是咽了下去。
“不过世上最深父母心,掌门这么做也是情有可原。”
“你怎会……”和任予睁大了眼睛,但之后又慢慢收回了眼中惊愕。的确,身为扬名江湖的踏波居士,仅凭一点蛛丝马迹便可以推断出这个结论并不出奇。况且凌霄派上下,除了薛黛紫本人,人人几乎都已知道这个秘密。
“我这条命最后居然还能有点这个用处,倒也不枉了。”童谅仿佛事不关己一般地说着与自己性命交关的事情。
“童谅,你怎么能这么说!”和任予微微有些急了。虽然他现在算是半个凌霄派的人,但对童谅他还是存在着一份值得珍惜的友情。若真让他眼睁睁地看着他去送死,心下毕竟不是滋味。
“和任予,你不用为我担无谓的心。好好守着你的夫人,别辜负了她对你一片真心。”童谅沉静地看着和任予,眼中显现出来的神色让和任予见了竟是一惊。
难道,难道他……
和任予握了握拳定下心神,再欲说什么却发现自己居然只能抖动着嘴唇,嗓子像是哑了似的,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童谅依旧看着他,一时也不再说话,眼中碧水横波,仿佛看透了一切一般清澈了然,而面上竟不由浮出淡淡的怜悯之色来。
和任予看到童谅那悲悯的神情,木了一下,却泛起微笑了。
除了微笑,还能如何?
原来,他——已经知道了。
和任予忽然放下了伪装在脸上三年之久的表情,换了一幅冰冷漠然的神色。
“……你什么时候发现的?”
“当日你夫人倒在大厅之中,有人怀疑是不是她已经身怀有孕,而你下意识的一口否定了。”童谅淡淡道出事实。
“因为这三年来,我从未碰过她。”和任予冷冷应对。
“还有之前,你与我比武之时不慎掉落了几块玉佩残片对不对?那是不是……”
“对。”和任予也干脆地承认了:“那是,那是……他留给我的……”说到此处,刚尽力做出没多久的表情便全然崩溃了。他声音颤抖到无法成句,几乎说不下去。
“感情之事本就不可强求,你又何必如此?”童谅叹道:“如此隐瞒,不过徒增悲伤罢了。这段时间,沉浸在痛苦里的只怕不仅是你一个人吧。”
“你想说什么?”听出童谅话中有话,和任予尽力隐藏住那种压抑在心底的浓重的化不开的悲伤,抹了抹眼睛,道。
“这种事情,你自己清楚,不需由我说明。”童谅现在才了解,世界上最悲苦的表达方式不是哭泣,而是叹息。一声叹息,多少诉不尽的黯然神伤便全都融化其中了。
而这种叹息,和任予也是明白的。
所以,他并未答话,只是沉沉地叹了口气,默默收拾了碗筷,不发一言地退出车帐。
“和师兄,怎么好麻烦你,我来收罢。”刚走了没几步,他手中碗筷就被迎上来的戚明珠接了去,“你还是去陪着五师姐吧。”
“啊,哦……”正朝反方向走的和任予似乎是一回神,接着便掉了头,向薛黛紫的车子走去。
掀开车帘,就看见妻子那张青白中泛着紫气却依然强打精神的脸。一张原本娇憨可爱的面容现在竟如此憔悴……
也许这憔悴的由来并不只是因为中毒。
想到此处,和任予才一瞬间发现自己究竟亏欠了这无辜的少女多少东西,深重的负罪感恍若乌云罩顶,沉沉地压了下来,把他笼罩在无限的忏悔之中。
天啊,自己究竟做了什么?
见和任予进来,少妇尽力支持着想坐起身来,却被丈夫扶住了。
“不要动了,好好休息,你的病很快就会好的。”为了不让这个心地善良的女孩心下负罪,其他人并没告诉她中毒的事实,而说她是得了一种病,等到了鹿山寻到名医,很快就会治好。
平常这种说法都没有遭到病人的质疑,而今次,和任予的手臂却被薛黛紫一把抓住。
“你别骗我,我是不会好了,对不对……?”薛黛紫直直地盯着和任予,手下却怎么也不肯放开。
“你……不要胡思乱想!” 和任予并未挣脱,而是微微转过头去,不看她的眼睛。
“不,不然你们为什么不肯放童少岛主走?我不知道师父究竟想怎么样,但是……咳咳!”话说地急了,一口气接不上来,女子低头咳起来了。和任予拍着她的脊背,缓缓道:“你什么都不要想,只要安安稳稳地把身子养好了,我……”我什么呢?和任予找不到可以承诺的话语,便哽在那里,不再出声。
薛黛紫渐渐松开一直紧紧拉着他的手,慢慢躺下,道:“不管如何,只要你在我身边,我就……”
心满意足吗?但是黛紫,你知不知道,你期望的幸福我不能给你,也给不起啊!
薛黛紫是一个天真可爱的女子,她无条件的相信了和任予,在他最寂寞的时候带来了一丝温暖。而她的要求并不高,只要一直喜欢的人能够在她的身边就好,能够看见他,能够跟他说说话……其他什么的,她都不奢求了。
但即使这样,他还是不能给她那一点微小的幸福。即使现在能够跟她在一起,他们之间也是没有未来的。
因为他的那个唯一的人已经不在了。
他不仅对不起薛黛紫,也早就负罪深重,但既然他已选择了修罗之道,就不能再回头。
但是,又有谁知道他的愿望?
到了今天,终于知道,无论什么样的痛苦都不如两个字让人心死。
绝望。
绝望是一种太深沉的悲哀,重的几乎可以让人永远沉溺于此,无法摆脱。
现在的他,宁可与爱人共赴黄泉也不想苟活于世,但这个愿望又怎能实现?
这就是极致的绝望,一种让人流不出泪,而只能暗自泣血的痛苦。
握着在他身边渐渐睡去的薛黛紫的手,和任予陷入了仿佛被一把大锯在心中拉扯着一般的撕裂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