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英雄寂寞似孤鸿
再次醒来的时候,不仅四肢都僵硬着无法再凭自己的意志移动半分,伤口也依然疼痛难耐直到彻底麻木。脑袋就像被无数钝器长时间的狠狠敲打过,变得一片空白。
就这么躺在这里,直到化成粉末,在天地间灰飞烟灭,是不是更好呢?
即使是在这样的地方,他还是可以感觉到自己脸上流泪过后凝结住的一片干涩粗糙。全身伤口已不再流血,而是与那些肮脏的烂草粘在了一起,似乎连自己的身体也在发出腐烂的气味。
是不是连自己的心也一起干涸了呢?但是为什么心里的伤口那汩汩流出的鲜血却怎么也无法止息?
他想笑自己真是一个太傻的人,但笑不出来。不是因为没有笑的欲望,而是脸部的肌肉已经僵硬到无法做出任何表情。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奇迹般的发现自己的手脚居然已经可以微微活动。于是他缓缓的蠕动着,身上的烂草纷乱的落下来,直到他可以支持着望见外面的雪已经完全停了下来。
拖着几乎不能很好发挥作用的双腿,他一步三拖的走出破庙。屋檐下的冰凌子滴着水,那时混乱的遗迹似乎已消灭殆尽,但当回过头看见庙堂中间留着的那几摊已经干掉却依然触目惊心的黑褐色血迹时,他的身体还是无法抑制的颤抖起来。
这些莫不是那个人留下的血么?这么想着,他连自己也没有察觉到的就双腿一软跪倒在地,口中溢出堵也堵不住的紫黑色血来。
似乎是最严重的一次吐血了。这样下去,是不是要把自己体内的血全部吐干净才算完结呢?
算了,算了,就这样吧……无论再发生什么事,他都已经无意去想……
他用力支持着身体向前走去,不知要走向哪里,只能一直走,一直走向前走。冰冷的空气包围着他的身体,呼啸的寒风在他身边肆虐,眼前白茫茫的一切在他眼前形成了无边无际的混沌,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到。他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似乎有百年光阴,却还是终于倒在雪地里,昏死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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兴宁一十六年十月初五,童谅乘上了开往江口的客船。
没有人来送他,因为除了何施施,没人知道他离开天同。
临走前,何施施花了一天的功夫在他脸上做出了堪称完美的易容,同时寻来了一身黑色法衣,披散了他的头发,把一个飘逸潇洒的少侠打扮成了一个毫不起眼的平凡人物。
现在,他的名字是言京,一个周游四海,带发修行的居士。
这条船上满载客商与游客,无认识他,无人知道他是谁,他们只知道似乎有一个一身缁衣少言寡语的青年一直坐在船舱的角落,一直闭目默默地念着经文。
于是,没有人再去注意他。
童谅闭着眼睛,脑中满是离开前夜何施施温柔忧郁的目光与某个人如阳光般的笑容。
“小师弟,出门在外,自己一个人千万要当心,接下来就没人照顾你了……”师姐一边为自己整理着行囊一边担忧地道。
“师姐,我又不是第一次独自离岛,你就别担心了。”童谅淡淡笑道。
“可是这次你……唉……”何施施想说什么,却说不出口。她怕自己一不小心提到什么,就会为童谅已经伤痕累累的心再添一道血痕。
“没关系的,师姐。”童谅维持着云淡风清的表情,把目光投向遥远的中原的方向:“这是我自己的选择,我已经……很谢谢你了……”
何施施知道自己无法再说什么了。她从腰中抽出一把匕首,塞在童谅的手中:“我没有什么可以再为你做的。这把匕首原本是你的无雨剑,我下到那出云涧的底下为你拾来了断掉的一截,请工匠把破损的剑身修整打磨了,成了一把匕首。这个柄大约是长了,但可能你会比较习惯吧?如果不嫌弃,就带着防身吧。”
童谅默默接过,看着那熟悉的剑柄上的花纹,内心百感交集。当日在出云涧的峭壁上,傅放不顾安危飞身救下自己的一幕涌上心头。童谅眼中一闪,回过头去,用衣襟擦了擦比原先朴素许多的鞘,仔细地收在包袱里,对何施施低头道:“师姐……”
“什么都不用说了……”何施施心中一痛,伸手抱住童谅的头,低低的呜咽起来,仿佛即将要走的不是童谅,而是自己。
“小师弟,求求你,千万不要死啊!”
回想着师姐在自己临走时说的最后一句话,童谅陷入沉思。
童洋与东方旭轩耗费了巨大的功力与心血控制住了他身上肆虐的内力,但这种处理却造成了这样一种结果:他的内力虽被压制在他的体内不再反噬,却在渐渐消亡。随着内力的流逝,他的生命也在不断的远离,也就是说,内力消亡殆尽之日便是他命尽之时。
他的父亲与师兄所做的努力不过让他死亡的时间向后拖延了一阵而已,并没有改变他那个命中注定的结果。这种情况与以前相比不过是被大风吹灭的灯和因为灯油慢慢燃尽而熄灭的灯之间的区别。虽然过程与时间并不相同,但他们都指向那唯一一个结局。事实上,这也映证了童谅自己所说的话:这一切只不过是怎么死,什么时候死的问题。
童谅在这几个月里并未重新修习无相无心决,甚至在离岛之时也未把心法带在身上,但,他并不后悔,甚至一点也不惧怕死亡。
哀莫大于心死。
况且,这是他自十二岁以来,第一次为了自己去做一件事。
此前,他每回出岛,不是为了寻求佛法的修行便是代表天同完成父亲的交待。他所作的每一件事,都是依照道德标准与父亲的嘱托去做的。于是,在众人眼中的天同少岛主,踏波居士童谅,是一个绝对正义的化身,年轻一代中的翘楚,未来的江湖盟主,而他也以这样的身份受到了大家尊敬。可这是否就是自己想要的?他自己也不知道。
“如果你生气了,就去做你想做的事,如果难过了就哭出来,如果高兴了就笑……人生在世,总有很多东西是不能错过的,不然……”
这是傅放曾经对他说过的话,也正是傅放让他懂得了这个道理。所以,从今以后,他想要做的事情,就是只属于他自己了。而第一件事,就是见到傅放。哪怕见到他之后什么都不做,或者若干年后早已物是人非,但这个信念却正是他现在心中最大的愿望,而寻找的过程也是真正他自己选择去做的。
只是能再看他一眼也好……
那便够了。
从江口上岸,童谅开始了他的旅行,只是没想到,这段目标渺茫独自一人旅程却结束地如此意外。
这是个离官道有一段距离,平静却贫瘠的小镇。当时,正月刚过,童谅正坐在这个小镇唯一一家客栈的店堂里静静地喝茶。
原先童谅就是一个几乎嗜茶如命的人。在某一个机缘巧合之后,他更有了一个古怪的习惯,就是不管走到哪里总要找一个茶楼或者客栈,坐在窗口,安安静静地喝上一壶茶。不管这壶茶是好是坏,周围的环境嘈杂还是雅致,只要有了这么一壶茶,他就可以暂时忘记很多事情,或者干脆沉浸在那些自己想忘也忘不了的记忆里。
那天也是一个阴雨连绵的日子,童谅刚刚端起茶杯,就听见身边一声呵斥:“哪里来的不懂事的外乡人,不知道这个座位是本大爷的专座么?!”
是在说我吗?童谅微微抬起眼睛,只见一个满脸横肉,五官扭曲,仿佛世界上的每个人都欠了他一笔还不完的债似的男人正站在他的桌子边上,凶神恶煞地盯着他。
童谅打量了他几下,没说一个字,只是回过头去,依旧喝着他的茶。
哦,对了,好像在自己随便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来的时候,店里的小二用惊恐的目光看了他好几眼啊……童谅虽然这么想着,却也没再去注意身边发生的一切。近年来,他在经历了很多事情之后内心虽有变化,但为人淡漠的本质,或者说长时间来形成的习惯还是让他对周遭发生的不感兴趣的事情一律视而不见。所以等他回神的时候,那个貌似当地恶霸一般的人物已是怒不可遏。
童谅淡淡瞥了他一眼,依然没什么特别的反应,只是多说了几个字:“请容在下将茶喝完,多谢。”
他那个谢字还未落地,被无视了半天的“恶霸”已重重一把拍向桌子,引得茶水四溅,而童谅也不由一惊,身体轻轻向后一飘,但还是免不了杯茶水溅了个半身。
童谅眉头微皱,刚想站定理论,而那男人竟已上前一步,用极为粗鲁的手法向他抓来。童谅不言语,只是心下苦笑,但还是下意识的扬手一挡。哪知那男人刚刚触到他的手,却一声惨叫,向后飞出丈把远,狠狠撞在背后墙上,接着慢慢下滑,直到如一滩烂肉丝似的一动不动瘫倒在了地上。众人大惊,半晌不敢言语,待到有人壮了胆子仔细上前查看,竟已没了气息。
童谅大为诧异:自己不过轻轻一推,没用什么力气,怎么那人竟死了呢?
其实,童谅低估了自己目前的功力。虽然他身上的内力的确是在一天天的减少,但他原本的内力之强在江湖同龄人中已是震古烁今,就算现在他身上只可发挥出原先的八成,也足以惊人了。刚才一推,童谅是一惊之下而为之,在自己不自觉的时候就已把力道发挥了个九成九,能把一个人推飞出去也不无可能。但那人的真正死因却并不是由那一推而来。那人本是小镇上名震一方的恶霸,经过长期养尊处优花天酒地的生活,身体早已是外强中干。刚才一吓,竟猛地触及了已非常脆弱的心脉,陡然间猝死过去了。当然,这些原因童谅与旁人自然无法看出,所以刚才一幕在旁人眼中,就变成了是童谅一掌拍死了那人。
四周维持了一阵恐怖的静默,但渐渐的,旁人还是骚动了起来,但那些口耳相传时所用的竟是庆幸与感激的神情。
“那恶霸终于死了么?”
“太好了!”
“是谁杀的?”
“看,看,就是那边那人……”
“天啊!竟一掌便拍死了那恶人!那人定是武林高手!”
“你看,那人会不会就是……”
“对啊对啊!上天果然听见我们的愿望了!他真的来了!”
“他!是他!别人不会有那么好的武功又刚一来便拿那恶人开刀的!一定是他!‘罹月’!”
“绝对是‘罹月’!‘罹月’来了!”
“太好了!是‘罹月’!”
…………
童谅独自坐在那里,虽然面上依然沉静,却毕竟有点不知所措。先前走江湖时杀人,都是经过缜密的安排,打点好四方,才下杀手。即使如此,他也并未真正杀过几人。而现在竟如此意外,让一个与自己无怨无仇的大活人死在了手下!他想来想去,还是决定在原地等待当地官府前来处理。
但就在等待的过程中,四周赶来看热闹的镇民却越来越多,个个脸上带着兴奋的表情,童谅心中奇怪,却也不再出声。而他哪里知道,刚才那个死在自己手下的人正是当地无恶不作为害四方的地痞恶霸,镇上几乎人人恨其入骨。有很多人甚至去寺庙烧香请求上天派来“罹月”替他们除去这一恶人。
在朝廷、江湖以及民间都大名鼎鼎的“罹月”是专杀恶人的代表。他的所作所为虽为朝廷所头疼,频频派出晏西府名捕加以追捕,但在百姓以及正派武林同道中却是声名极好。罹月那神出鬼没无声无息,甚至可以从别人眼皮底下取走目标项上人头的武艺与轻功,在江湖上声名远播的同时也在民间被加以神化。在百姓的眼中,身世样貌成谜的罹月不仅是一个专门为民除害的仗义侠客,也是解救民众于水火的神仙般的英雄。而现在,面貌生疏的外乡人童谅如此轻巧利落地结果了那恶霸,镇民不免在惊叹感激的同时做出了这样那样的猜想。
官府的衙役过了起码一个时辰才姗姗来迟,但就是这一个时辰,已足以让恶霸已死与“罹月”到来的消息传到十里之外。
童谅冷静地向衙役们解释了一切,也顺从地跟着他们回到了县衙。县令显然知道恶霸的一贯行径与罹月的存在,并且对此的态度与百姓并无大异——一方面不得不处理这一重大命案,另一方面不能也并不愿意马上就对身为民众“救星”的“罹月”处以极刑。所以他只是暧昧的暂时把童谅关进大牢,等待上面派人处理这一棘手的事件与凶手。
童谅坐在潮湿阴暗的县衙大牢里,不由得有些哭笑不得。堂堂天同少岛主,竟然落得被关进大牢与老鼠蟑螂为伍的境地。不过值得庆幸的是,那县令敬重“罹月”为人,虽把童谅囚在牢中,却是把牢房布置的干净舒适,每天好茶好菜供应,甚至亲自下牢探访,后来竟与童谅对起围棋。除了县令对童谅
“自己不是罹月”的百般解释不予理会之外,童谅在牢中倒也没受什么为难。
但不过三四日之后,童谅就被提出大牢,带到一个病汉面前。z
那病汉看上去年岁不大,却形容憔悴,面色青白,径自咳个不停,见童谅进了大堂,才放下稍稍忍住似乎就要咳出心肝的咳嗽,用自己漆黑如墨的眼睛对童谅上下打量了似乎足有半柱香的时间,接着一边咳一边尽力开口问道:“咳咳,你就是那个叫什么咳咳……言京的么?”
看着面前古怪病汉过于瘦弱的身躯,似乎永不退却的黑眼圈与蓬乱的头发,童谅尽可能礼貌地回答:“在下正是。请问这位大人……”
“这位可是京城晏西府的总捕头龙大人!还不行礼!”县令明显有些过于紧张,对童谅急急地道。
那龙大人捂着嘴摆了摆手,似乎很不喜欢县令对自己的称谓与态度,转头对童谅用平淡的语气道:“就是你杀了那崔……咳咳……什么的么?你当时是怎么杀的?”
虽然童谅还是不能打消对面前这位所谓的总捕头因外形而产生的不信任感,但他还是尽可能详细地描述了当时的情况。
那龙总捕头听了童谅的话,沉吟片刻,转头对县令一边咳一边道:“情况我大概都清楚了……咳咳,那么人我就先带走了。我会上报本地太守大人说,咳咳,说你认真负责忠于职守,请大人放心。”
对于一个小小的县令来说,有什么能比得上像龙总捕头这样的高官在上司面前的几句美言呢?于是他便一边忙不迭的千恩万谢,一边命人准备囚犯刑具,押送童谅随龙总捕头上京。
“别上枷锁,我来就行了。”那看上去虚弱不堪的龙总捕淡淡几句打发了衙役,接着便摇摇晃晃走到童谅面前,取下原先就套在他头上的木枷,却出手如电,点了他上身几处穴道,让其双脚虽能走路,却因无法施展内力而不能远行。
童谅瞬间被点了穴道,马上明白眼前这个病汉绝非等闲之辈。既然能以如此轻的年纪担当京城晏西府总捕,在这病气奄奄似乎随时都会倒下的外表之下自然有其过人之处。童谅收了轻视之心,便默默跟着孤身一人的龙捕头出了县境。
“龙大人。”童谅把目光从对方洗到发黄的白色上衣与缀满补丁的蓝色粗布裤子上移开,寻思着开了口。
“咳咳……你可以叫我龙巽。”y
“……那么龙巽,我想你应该知道我并不是他们口中说的那个罹月。”童谅对龙巽的能力在几个时辰之内已经有了大概的了解,心中有数,平静地开口。
“没错。我知道你不是。”龙巽回过头来,淡漠地道:“我察看了尸体,咳咳,那人并非因那胸前一拍致命,而是他本人心脉突然淤积,自己猝死。这偏僻的地方连个仵作都没有,咳咳,那些衙役与县令自然看不出来。”
“那么……”童谅沉吟片刻,问道:“你知道真正的‘罹月’究竟是何人么?”
“这,咳咳……与你无关。”龙巽面无表情,走上前来,解了他被封的穴道,冷冷道:“虽然我并不知你为何要改装易容,但我并不认识你,也没兴趣认识。咳咳……现在我既然已替你洗脱了冤屈,咳咳,你便可自行离开了。”
童谅并不是个多话的人,即使被龙巽一眼看出自己易了容,却也没再说什么,但心中一动,道:“龙巽,多谢你为在下洗脱冤屈。在下易容改装自有隐情,不便告知,还请原谅则个,但我可以确定,这原因与你的职责绝无干系。”见龙巽微微点头,童谅又道:“不过我既知道你是晏西府的总捕头,便有一事相求,不知您能否帮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