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放屏息静听,只见康智岳拿银子打发走老鸨与龟奴,并未找姑娘作陪。待房中安静下来,便听得莫桑颤颤巍巍地开口道:“康小子,还有一人怎地没到?”
“那人性子古怪,莫老不如暂且不要去管了。”康智岳声音中带着惯常的淡漠。
莫桑点点头,用两手支着仙人拐杖,半是自言自语地道:“圣心,宁真二门现在都是些娃娃管事,真是没见过大世面,不懂什么叫做‘识时务者为俊杰’。”傅放在墙后听了,心中却只有冷笑。
“识时务者为俊杰?哼,莫老大约还是为了那倾城图吧?荆之扬通告天下说净元宫拥有倾城图,只要加入他麾下便可分享其中秘密,莫老倒还真是识
‘时务’呢。”康智岳冷冷地道。
莫桑忽然用难听的好像锯木头一般的嗓音尖利地笑起来了:“哈哈哈哈,老夫没什么了不起,只不过比你多吃了几年饭而已。但若你亲眼见过那那倾城一剑的真正功力,就绝不会是现在这个态度了。还有传说中当年前朝覆灭时那些皇家宝藏……你孤雁山庄敢说一点想法都没有?”
听到这里,傅放冷汗已经遍布额头。z
“荆之扬怎么会又提起倾城图这件事?世上本就没有倾城图,只不过是他为了抓我回去放出去的谣言而已……”傅放想得此处,脑中自然有点混乱。但他忽然想到当年在落云峡荆之扬曾经对他说过的话,心中不禁一凛,暗道:“但是……难不成真有‘倾城图’这种东西么?”
这边傅放刚静下心来听他们的谈话,就听康智岳又道:“那凌霄派又怎么办?”
“那些女人……哼哼,好打发得很。璇玑门估计就快打点好了。”莫桑冷笑。
“那天同岛呢?”z
听得天同岛三字,傅放不禁打了一个冷战,吊起心来更加仔细地倾听二人谈话。
“荆之扬早知要完全降伏天同岛是不可能的,但是他想要的只有天下令——哼哼,天下令谁不想要?就看那童洋肯不肯给了。不过净元宫的船已围了那岛六个月,童洋也无动摇之意。这本是荆之扬失策,那岛本就丰饶富庶,又可自给自足,就算被围个一年两年也不成问题,何况五个月?”
“但……若净元宫集中人马攻上岛去那情况可就说不准了。”康智岳淡淡开口。
“哼,没错,不过……”莫桑的声音突然沉了下来:“我看童洋不是省油的灯。一方面天同未必就会被攻下,另一方面那天下令也未必就会在那岛上。”莫桑歪起布满皱纹的嘴角,脸上满是狰狞的神态。
“此话怎讲?”康智岳听得这话,连带墙壁后的傅放都是一惊,但莫桑却只是喉头呵呵做声,再不说话。
此时,听得门响,一名龟奴领着一人推门进来。见房中二人神情,傅放知道应是那“另一人”到了。而待他定睛看去,却心下一凛,只见那人身穿质地上佳的长衫,打扮如同中年富商,而傅放却一眼便认出,那人就是当日武林大会比武之时,向自己和楚越铭发射暗器的广城派掌门,逸鸣道长。
广城派向来自诩明门正派,怎会在此与已投靠净元宫的两山庄之人见面?况且据他所知,清林,圣心,凌霄,宁真,广城等江湖上不愿屈服净元宫的门派已定下将于年末在鹿山共商对抗之策,眼下广城派的掌门又怎会私下与莫桑和康智岳见面?
而听着几人话语,傅放的心却一点一点地沉了下去。
半晌,浣纱终见傅放带着一脸凝重从暗门后跳出,站了起来,问道:“怎样?听到了些什么?”
傅放冷笑道:“不出景声所料,那些明门正派中果真有内奸。浣纱,你马上通知他,玄因孤雁璇玑广城等门派的门主将于十一月初一在会州城外西北的山神庙聚会,商讨对付鹿山之会的计策。这些老狐狸,居然还提早他们一个月!”
浣纱沉吟道:“广城?难道……”
“不错,正是广城!……他们就是要把江湖搅得天翻地覆才肯罢休吗?”傅放咬牙道。
“要把江湖搅成一团浑水的,怕不只是那些居心叵测的人,罪魁祸首而是荆之扬那家伙吧。”一直在一边未曾出声的赫连铁冷冷道。
傅放却转头对赫连铁道:“大哥,你还没明白我叫你前来的用意么?”
“我明白。因为眼下江湖几大帮派之中,就只有丐帮依旧未曾表态了吧。”赫连铁微微勾唇。
“你既知道,那你的意思呢?”傅放沉声问道。
赫连铁却未回答,只是道:“傅放,难不成你现在竟成了刺东府的人么?”
傅放摆了摆手,笑道:“你说哪里话,我不过是欠了刺东府的某人一个大人情,才来帮他做点事情罢了。况且……”只见他面色忽然转沉,话只说到一半便停在那里,好像即将出口的言辞被突然拧断,只剩下半截话头无力地漂浮在空气中。
赫连铁却并未再多说什么,而是道:“你可知十年前丐帮内乱之事?”
“曾有耳闻……”
赫连铁垂首,沉声道:“十年前我刚当上帮主不满一年,帮中几派人马便斗得不可开交,直到最后污衣净衣二长老皆俱身亡,帮中兄弟也死伤大半。如今丐帮才刚刚恢复旧貌,我怎能拿兄弟们的性命去挣这一时意气?荆之扬的确派人找过我,帮中兄弟也曾叫我如何如何,但……我既身为一帮之主,就要对兄弟们与他们的家人负责……”
听赫连铁如此说话,傅放也一时无语。
赫连铁苦笑道:“兄弟,你要笑便笑吧,笑哥哥胆小也好,不讲义气也好,但这回,我是打定了主意哪边都不帮了。”
话已至此,傅放还能说什么呢?他只得长叹一声,不再多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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忘归坊密会之后,莫桑等人便马不停蹄赶往会州。
傅放跟随其后,昼伏夜出,也不走水路,只是暗中亦步亦趋地跟着,直到会州郊外。
时间已是十一月初,中原大地终于穿过了凄凉弥漫的秋季,跨进了万物凋零的寒冬。世界就像是一个被吸走全部生机的老人,蹒跚着,在大雪纷飞的日子里呻吟喘息。
积雪掩盖了这片土地上所有的黑暗与阴谋,粉妆玉砌的后面往往是常人所想象不到的悲苦与凄切的往事。
傅放不喜欢中原的冬天。这里的冬天太过浑浊黑暗。且不提倾城山的冬天有着多么绝世的容颜,就算是净元宫的所在非离山,那里的冬天也是纯洁好似山中万年不谢的白木兰,洁净而永恒。而中原的雪中掺杂了太多阴暗的情绪,让人无法心情舒畅。
于是,傅放在穿越重重雪花,小心翼翼地跟着莫桑等人来到那间会州郊外的破庙之时,皱着眉头拍落了身上的雪片。
而当他无声无息跳上了破庙的屋顶的时候,就听见莫桑的声音在下面颤颤巍巍地响起了。
“傅放小子,还没来么?”
傅放闻言不由大惊。他下意识地迅速后退,就听得脚下屋瓦叮叮两声,两枚飞针穿透瓦片破空而出。他猛一翻身避过一枚,另一枚却因为角度刁钻,不得不一把抓在手中。但此时他还未跳下屋顶,便闻庙中呵呵几声冷笑,道:“能避过我广城派的无极针,傅少侠的轻功果真名不虚传。”
傅放听见这么一说,心中反倒冷静下来——那广城派自诩名门正派,号称向来行事光明磊落,从不在暗器,尤其是在独门暗器无极针上淬毒——事实上,就算淬了毒,凭他的体质也不足为惧。于是他轻轻跃下,缓缓显出身形,冷笑道:“原来莫老和广城掌门都到了,这破庙哪来这么大的引力,难不成有什么绝世宝藏么?”
莫桑张大了嘴尖利地笑道:“哪里哪里,傅少侠也算是个明白人,我想你特地到得此地应该不是因为这里的风景出色吧?”
傅放面色更冷:“没有的事。在下纯粹路过,不想惊扰了诸位前辈商讨大计,就此告辞。”言罢,转身便走。
“傅少侠,留步。”出声的是康智岳:“难道你不想知道天同少岛主的事情了么?”
“你说什么,我怎么听不懂?”傅放听对方冷不丁冒出来这句,心下一乱,但仍面不改色回头笑道。
“傅小子年纪轻轻的,怎么比我这把老骨头还健忘呢?京城忘归坊,你不是什么都听到了么?我还以为你对那天下令也感兴趣,才特地前来助兴呢。”莫桑的嗓音中充满了蛇一般阴险狡诈的气质,傅放一听便明白,当日他躲在墙后偷听的事早就被这老狐狸发现了。
“噢?莫桑门主果然好耳力!晚辈可是班门弄斧了。”傅放心知不妙,却仍然镇定自若面带笑容的对答,顺便不着痕迹的几眼便浏览了庙中的大概情况。
这破旧的山神庙虽然四面都有墙壁,但屋顶透风,墙上也都是裂缝,屋外冰冷的寒气刺透墙壁,呼啸的北风卷着雪花直往庙里钻,让人冷得如同身处寒冰地狱。庙中虽未积雪,但地面阴暗潮湿,满是发霉腐烂的乱草。也不知是何缘故,庙的角落还有一个大草堆,静静垛在那里,散发着酸臭的气味。表面彩色几乎掉光的山神像如同冷漠的旁观者,看着莫桑与手下弟子数人与傅放孤身一人剑拔弩张地对峙着。
莫桑一个眼色,手下弟子立刻封住了傅放四周退路。傅放环顾一下,冷笑道:“不知晚辈哪里得罪了老前辈,用得上这么大的排场来对付区区一个小人物?”
“哈哈,从京城到会州,劳烦你跟了这么一路,我们若是不做点什么回礼不是太说不过去了么?”莫桑笑得如同刚刚得到猎物的掠食狐狸。
傅放嘿嘿一笑,也不说话,只是左手不着痕迹的伸入腰袋,已经摸起了一把黑棋子。无论如何,他目前最明白的就是:绝对不能落在他的手上。不管他究竟想要如何还是荆之扬命令他把自己带回非离山,自己都不能如此就被他们抓住。
“你们究竟想怎样?”他冷声道。
“遥护宫让我们无论如何要把你带回净元宫,你可明白他的心意?”莫桑嘲讽的笑笑,两手支住那根铁木万寿拐杖。
“荆之扬想怎样我可是绝对不依的,但是你们这些在江湖上赫赫有名的人物居然甘于屈居他一个后辈的麾下,难道就没有觉得不对么?”傅放冷笑更甚:“不过无论如何,想要在这里拦下我也不是这么容易的。各位前辈,晚辈虽然不才,但也不是可以就这么让人任意摆布之人。若你们执意如此,就请出招吧。”傅放左手暗暗扣紧五枚黑子,右手一抖,紫虚扇已然在手。
莫桑依然发出一阵具有特色的嘶哑笑声。但笑声未落,傅放手中黑子已经发动,五道黑光快如流星,只听得几声暗响伴随着几个沉闷的倒地之声,莫桑手下五名弟子已被准确打中身上穴道,吭也不吭便摔倒在地。
见傅放先行出手,莫桑却面不改色毫不紧张。他上前一步,用手中拐杖咚咚地敲击着几乎已经破碎殆尽的石板地面,依然用一种令人心焦的慢条斯理的口气道:“啧啧,年轻人就是性子急。我们又没说自己要出手抓你去非离山,不过……嗬嗬,受人之托忠人之事,既然已经答应了别人,我们就应该把事情办好。但是……以多欺少可不符合我们名门正派的作风,你的那几枚黑棋子我们就先笑纳,现在如果你还是执迷不悟不了解荆护宫的苦心,那我们也不得不出手了。”
“要打便打,废话少说!”傅放早在心中把那虚伪至极的老头子骂了个百遍,手下却并不停留,紫虚扇在手中挽了个扇花,乃是扇法中志在制敌的竹式一路,招呼了上去。
莫桑比童洋还要年长数倍,战斗经验自是与傅放不可同日而语。只见他袖子一甩示意旁人不要出手,只单手便把那重达百斤的铁木拐杖稳稳一横,便止住了傅放的攻击。接着借力打力往前一推,傅放猝不及防往后一跌,连翻三个跟头才算停住。莫桑笑道:“还是个黄毛孩子罢了,今日我便教教你猖狂的下场。”
傅放也不多话,站稳脚步,冷笑着摆出了梅式的开手式,竟是一幅拼命的架势。他很清楚,在莫桑这个老狐狸面前,任何人想钻一点空子都是不可能的。
接下来就只听得珰珰的兵刃相击之声,傅放原本以为仗着自己年轻,身手灵活,能得到暂时的上风便可趁机逃走,不想那莫桑老头一幅满脸皱纹都可拧出水来的衰老身体,不仅内力深厚,竟还有如此迅速的动作。瞬间百十招已经过去,傅放竟毫未发现对方破绽,而头上却已渐渐渗出汗珠。
时间在一点一滴的流逝,傅放渐渐内力不济,而他却觉得奇怪,为什么自己的身体越来越重,内力的接续也愈加不畅,但莫桑的内力不仅没有减弱,甚至还有增强之势。且不说莫桑修行多年,内力之强可算是当今罕见,但自己若在往常可绝不会如此,莫非……自己在不知不觉间被下了什么药么?如果是,究竟是化功散还是一路上被下了慢性毒药?不可能,自己的体质可算是百毒不侵,之前不管是慢性毒药还是化功散对自己都无作用。傅放想到此处,不由暗暗苦笑,手下依旧毫不懈怠,扇子尖利的边缘抹向对方左手腕太渊、大陵、神门一线,却忽然之间发觉自己的手臂使不上力气。接着这种无力感就如同洪水暴发一般席卷了全身,一个趔趄,竟跌倒在地,无法动弹。
傅放这下可以确定自己肯定是中了特殊的毒。但是确定了这点又有何用?他正躺在冰冷潮湿的地面心中暗叫不好之时,就听见一个熟悉的娇媚女声就在自己的耳边响起了:“傅放,这曼陀天香引的滋味如何?”
傅放使尽全身力量想抬起头来,去确认身边几乎是忽然出现的有着熟悉声音的女子身份,无奈全身肌肉就像松散了一般怎么也无法运动。
半晌,傅放终于自鼻中轻轻哼出一声:“我还道是哪位女侠,原来是曼陀公主。”他因用劲而全身颤抖着抬起头来,只见女子缓缓取下面上易容面具,眉目分明,正是当日在武林大会见过的安少奶奶高留裳。
高留裳娇笑着走上前来,蹲下身,也伸手撕下傅放面上的人皮面具,端详了一阵,道:“不愧是傅少侠,真是好耳力。不过到了这种时候都还这么笃定,也算是难得了。”
傅放此时也说不出话。并不是因为他无话可说,而是他不能说……那曼陀天香引的功效越来越明显,让他不仅不能动弹言语,甚至连意识也开始不清楚起来。
璇玑门曼陀公主高留裳的曼陀天香引并非剧毒,因此不管傅放拥有怎样百毒不侵的奇异体质,也无法抵挡这种麻痹神经,专用做拷问的密药。刚才傅放所接的那根针上就涂满了可以由肌肤渗透进体内的“曼陀”之毒;而这个破庙中则飘满了高留裳事先布下的无色无味的“天香”。这两种药分开时一点作用也无,但混在一起时就形成了那“曼陀天香引”。
这时,莫桑敲着拐杖,缓缓走到傅放面前。他用拐杖捣了捣傅放无力的垂在地上的脑袋,冷笑出声:“游护宫,别怪属下不敬,但您还是乖乖跟我们回去吧。”那种尖利的笑声在傅放耳中听来愈发刺耳无比,但他却无能为力。
高留裳手中连挥,几枚银镖分别疾速向傅放四肢打去,穿透他的手掌与脚心。十指连心,加之曼陀天香引的功效使他在无法动弹的同时神经也变得敏锐起来。只听得一声痛叫,傅放疼得面如金纸,在这滴水成冰的寒天里,头上汗水淌成了河。
此刻,由于疼痛与失血,旁人的声音在傅放听来变得既悠远而又慑透人心,眼前的景物开始变得模糊,他只听见有一个声音在他耳边悠悠响起:“走吧,遥护宫还在等你。”
“不,不要……蔚……”他翕动着嘴唇,喃喃地连自己也不知在说什么。
“……”
“他说了什么?”高留裳皱眉道。
“喂……什么的。”莫桑命人凑近他唇边,仔细听着:“……明珠?”
“明珠是什么?”莫桑问道。
高留裳神色一变,唇边却带上了可以说是残忍的笑意。只听得她轻蔑地笑道:“是他女人。”
一阵猛烈的冷风刮过破烂的小庙,雪片与地上的乱草胡乱飞舞,连那个角落里的烂草堆似乎都在震动。傅放即将低喃出某个不同却更加重要的名字之时,一个人影飞速掠过眼前。看不清什么样子,就听见莫桑高留裳分别发出惊声尖叫,傅放恍恍惚惚之间仿佛看到了一个白色的身影,似乎微笑了一下:“你终于来了……”接着意识便沉没到无边的黑暗混沌中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