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不是鸟儿瞎了眼就是花儿缺了叶，而端坐于窗前正埋首刺秀着一幅仕女图罩着白色

头纱的锦衣妇人听见有人走进来，也停下了手中的针，将头转了过来。　
　　头纱垂至肩膀，将妇人上半身完全遮掩了起来，但郁令幽还是认出那是钱纤纤。

记得自己被龙冷沙逼着成亲的隔天，龙冷沙在离开钱府时曾下令血洗钱府上下，大师

兄被剜去一眼毁了左颊，师尊弹琴的手指被砍去三只，看钱纤纤戴着面纱，恐怕当日

她受的伤害一定不比剜眼断指轻，一想到这，郁令幽就不知该如何面对钱纤纤，一阵

难堪的寂静在“贵淑阁”内延伸。　
　　“大嫂，多日不见，您还好吗？”　

　　“很好，不比你过的好就是。”　

　　钱纤纤从绣架前站起，走到花厅嵌着红色大理石的紫檀木圆桌前坐下，拿出三个

杯子，优雅地倒满三杯温热的香茶。见到这形同邀坐的暗示，郁令幽和戚世玉赶紧也

坐下来，一口一口地呷着面前的茶。空气中依然是混着茶香的冷寞，钱纤纤静静地端

坐在椅子上，一动也不动。　
　　“令幽，你过得好吗？”突然，钱纤纤开口了。　

　　“我……”郁令幽还想不到怎么回答，一旁的戚世玉就抢着开口了。　

　　“师兄怎么可能过得好，一身功夫都被废掉，四肢筋骨都被折断，还受了很严重

的内伤，现在呀，只要吹一点点冷风就会发烧，那个姓龙的真是没有人性。”　

　　“世玉！”　

　　“我说错了吗？”　

　　“世玉，你先出去一下，我有事要和你郁师兄单独谈谈。”　

　　“好，那么，三师兄如果要走了，就叫一声，我就在旁边的房间里等你，你千万

不要自己走回去哦，你现在的情况不能多走路。”　

　　“知道了，戚大夫！”没好气地应了那呆子一句，医书还没装多少入脑，罗里啰

嗦的鸡婆劲反而学了个十足。　

　　傻乎乎的大男孩关上大门离去，花厅之内只剩下郁令幽与钱纤纤两人。　

　　“大嫂有什么事请直说。”　

　　“我……”钱纤纤站起来，不安地在室内走着，素白的纤手不停地绞着手绢，“

令幽，我们认识多久了。”　

　　“我六岁拜入师门，十一岁时每一次到你家，算起来，我们师兄弟六个与你相识

整整十五年了。”　

　　“我是四岁时第一次见到砚初，那时，他十二岁，穿着白色的衣服，手里拿着闪

亮的长剑，在一片落樱枫红中挥舞着我从来没见过的优美招式，那时的他，好俊，好

美，仿佛就是我童话中的英雄，也许那时我的感情还说不上是爱情，但却是我最真最

挚的初恋，十五年了，我一直偷偷地小心地将这份心意藏起来，我知道我只是平凡的

女孩，我，并不美丽，也不聪明，我不会吟诗作画，也不会附庸风雅讨丈夫欢心，我

只是个很平凡，只会在家相夫教子，对丈夫一心一意的苯女人，所以，当我知道我心

目中的英雄正骑着白马带着大红花轿来迎娶我时，你不会感受到我心中的欢愉兴奋，

我的英雄为我铺设了一个如同童话般的闪着七色光芒的未来，我怀着少女时代最美丽

的憧憬欣然接受，因为我知道无论我的未来将面对什么，至少，他会陪在我身边。”

　
　　“那么，你现在幸福吗？”　

　　“是的，我幸福，因为我是他的妻子；但同时，我不幸福，作为一个女人，我没

有得到过情人的爱，作为一个妻子，我没有得到过丈夫的怜惜。看见这里的刺秀了吗

？它们就如同我的婚姻，没有它原有的美丽甜蜜，残缺不全。”　
　　“我以为师兄会让你幸福。”　

　　钱纤纤大笑起来，“……我的丈夫心里有别的人。”　

　　师兄有外遇？这不可能吧，郁令幽想像不到一向温文儒雅的大师兄竟然也会有玩

七年之痒的时候，不过，师兄和纤纤成亲也没有七年那么久呀。一直以为，除了纤纤

，自己也许还能在师兄心里占有着一席之地，却原来，他们两个，无论是男人还是女

人，谁都没有得到过那个男人。虽然早就对他死心，但听到这个消息，心情还是无法

平静。　
　　“我的丈夫心里一直记挂着一个童年时枫红色的梦，在我为他编织我的童话的同

时，他也在为自己绘画下属于他自己的梦，他以为可以瞒过所有人，可是他忘了，我

是个女人，一个恋爱中对情敌特别敏感的女人，我的英雄也许在战场是个威风八面的

战神，但在情场上，他只是个停滞不前的胆小鬼。他一直不敢承认他的爱，从来不敢

对他深爱着的人说一句‘喜欢你’，哪怕只是一句示好的话，他只敢在后面看着他而

不敢追上前去直视他的面，他，面对爱情，比一个软弱的妇人还要胆小。”　
　　是呀，胆小鬼，如他一样，郁令幽自嘲一笑，他和师兄不是一样的人吗？深爱着

却又害怕着，所以一直在逃，为自己戴上厚厚的面具，重重的心防，逃呀逃，不经意

间，却撞进了别人的情网。郁令幽脑中闪现一个人，邪美阴冷的面孔，细白冰凉的手

指总是在高热中温柔地为自己拂开烦恼的发丝，湿润的唇贴在自己耳边，吻着，说着

，笑着，哭着……　
　　“你恋爱了吗？”钱纤纤突然问道，“你脸上有恋爱中的美丽光芒。”　

　　“我只是放弃，那情，对我来说太沉重。”　

　　“而我，永远都放弃不了，所以，我求你，离开他吧。”　

　　“离开？”　

　　“离开砚初。”　

　　“什么？”　

　　“砚初爱着的人是你。”　

　　总是觉得，古时候的女人真可怜。　

　　第二十三章

　　“什么？”　

　　这不可能，师兄爱的人是他？郁令幽一个没坐稳，差点从凳上摔下来。　

　　“砚初爱着你，难道你不知道？”　

　　“这不可能，师兄他，从来都没正眼看过我，他只是把我当作他的师弟，他不会

爱我的。”　

　　“把你当成是师弟会整天抱着你吗？不爱你会常常亲你吗？如果他心里没有你，

会不顾众人反对安排你住进天枢阁，朝夕不离吗？我是他的妻子，却只能住在这‘云

楼’，等着，盼着，渴望他偶尔的驾临宠幸。”　
　　“不！这不可能。”　

　　“两情相悦的感觉很好吧，你现在是不是很高兴？暗恋了十几年的男人原来对自

己也有情。”钱纤纤的声调突地变高。　

　　“不，我一点也不高兴，为什么，为什么要在这个时候告诉我？”　

　　“因为，只有在这个时候，就算你们彼此确定了心意也无法在一起了。他娶了我

，背负了世俗中一个有妇之夫的责任，他失去了再爱你的资格；而你，世人皆知早已

是受侮的身子，还有什么面目再和一个武林盟主在一起。”　
　　受侮！郁令幽胸口一阵闷痛，是呀，这个身子被龙冷沙亵玩侵犯过无数次，早就

没有任何玉洁冰清可言，早就认清了这个事实，所以，决定了放弃，为何那么坚定的

决心却又在听到一直暗恋的师兄其实和自己是两情相悦时又有了些微的动摇？　
　　只是个凡人而已呀，我始终只是个凡人呀。不要，不要再诱惑我的心了，给我一

个不会后悔的选择的机会吧！　

　　“令幽，求求你，离开他好不好？”钱纤纤跪倒在郁令幽面前，给他磕头。“除

了他，我现在什么都没有了，求求你，离开他，不要，不要夺走我唯一拥有的东西好

不好？”　
　　“大嫂……”　

　　“你不会知道，龙冷沙从我身边夺走的是什么东西，”钱纤纤颤抖着手扯下头纱

，郁令幽在看清了那张面容后，惊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钱纤纤摸着空无一毛的光滑头颅，苦笑着：“很好笑是不是？再也长不出来了，

龙冷沙强逼我吃下一种苗疆奇毒，第二天开始我的头发和指甲就在不停脱落，然后，

就变成了这个样子，指甲又长出来了，但头发……就……再也长不出来了。”　
　　天呀，龙冷沙都做了什么！郁令幽捂住口，拼命忍住几乎要逸出口的叫唤，他感

到全身的力气在看到那片光亮后就全部泄尽了。　

　　“我，什么都没有，如果，没有了砚初，我不知道我该怎么活下去，我才只有十

八岁，我好怕，我一直都好怕，如果砚初真的不要我了，我该怎么办！求求你，令幽

，你不同，你是男人，没有砚初你还有千百种方法可以活下去，但我只有砚初一个人

了，不要，不要从我身边将我唯一的依靠夺走，我求求你……”钱纤纤说到最后已泣

不成声，光溜溜的头颅让她的动作看起来显得相当滑稽可笑。　
　　这个女子，原来是多么的美丽动人呀，一头如丝缎般光滑柔顺的秀发曾是她万种

风情中最动人的一幕，失却了一头黑发，就如同夺走了她生命中所有最值得骄傲的精

华。　
　　“大嫂，你这又是何必？”郁令幽长叹一口气，扶起了钱纤纤。“我……早就决

定了要放弃，就算你没有告诉我这些，我也决定要离开，再也不会出现在师兄面前。

”　
　　“那么……”钱纤纤猛一头，死命抓住郁令幽的衣襟，“你现在……”　

　　忍住不断涌上的苦痛，与充斥鼻头的酸意，郁令幽努力拉出一个无所谓的笑容，

“我的心意没有改变，从你们成亲那一天开始，我就知道我没有资格和你抢师兄，我

也从来没有想过要和你争，我对他的爱情，没有你想像中的深。纤纤，他是你的了。

”　
　　“令幽￣￣”钱纤纤的声音在呜咽，似在庆幸又似在低诉，大滴大滴的泪珠落在

丝缎的衣襟上。郁令幽将她扶坐到桌边，为她重新罩上面纱，那罩在宽大纱巾下的身

子还在抖动着，楚楚可人。她，一向是个惹人怜惜的弱女子。　
　　“我该走了，大嫂，多珍重。”　

　　迈着软弱的脚步假装振作地走出“贵淑阁”，却无由来的一阵全身脱力，咬着银

牙扶住墙硬是走到隔壁房间，戚世玉正在变江湖戏法逗“云楼”的女眷开心。此时众

家闺秀正笑得花枝乱坠，满是香粉的玉躯越来越挨近戚世玉精壮的身躯，四周是一片

莺声燕语。　
　　“三师兄，你怎么没叫我？”戚世玉一见到郁令幽倚着墙的瘦小身影忙扔下一干

美女走过来一把抱起他，这一抱惹来了众女一阵惊呼。　

　　“你的脚现在还不能走太多路，知道吗？花大御医说过，要是你再伤及筋骨，可

能就一辈子都不能走路了。”　

　　靠进小师弟强壮的怀里，郁令幽轻轻的吁了口气，将病瘦的身体全部放进小师弟

怀里。　

　　“三师兄，遇上好事了吗？”　

　　“好事？”那算是好事？　

　　“是呀，你看起来好像很高兴的样子，自来到风云楼我就没见你笑过，我还以为

你不喜欢风云楼呢。”　

　　“是吗？我很高兴……我竟然很高兴……”　

　　说是高兴，倒不如说是轻松。是呀，轻松，对师兄的那份情不知何时起竟成了他

心头的一份重担，背负着天道人伦，世俗虚名，太重了！十几年来，同门之义，同性

之隔，兄弟之情，将他们牢牢地定格在一面名为“人伦”的高墙两边，打不破，冲不

烂。十几年后，一个名叫“道德”的枷锁又扣在了师兄身上。郁令幽知道，就算师兄

真的爱他，终其一生他们都不可能光明正大地在一起了，反而，与龙冷沙在一起，这

些一直以来都禁锢着他的东西却通通消失不见。　
　　那个人，他，从一开始就名正言顺地向全天下人宣示了他要的是一个男人，他当

着所有人的面，与自己三跪九磕三拜天地，三书六礼地将自己娶为妻室，还毫不知耻

地将他羞侮自己的证明展示给别人看，只是为了向众人宣布自己已是他的人，谁也不

许抢这一个讯息。　
　　虽然十分可恶，却，非常真，他只是用了最直接的方法向心上人示爱，一个从来

没有爱过的人用的却是全天下最简单快捷的方式达成自己的心愿，因为他看到的只有

那个他第一眼就爱上的人吧。那个人，其实说穿了也不过是个孩子罢了。　
　　“师兄，你在笑什么？”　

　　“我在笑我自己，我一直在怨天恨地，为什么总让我遭遇到最难堪最悲惨的事，

其实，老天爷对我不薄。”　

　　“什么意思？”　

　　“总有一天，世玉你也会明白的，当你爱上一个人的时候，你就会明白的。”　

　　“够了，不要再说了！”齐砚初大掌重重拍在面前堆满卷宗的黑色长案上，三寸

厚的长案立即从中间碎开，断成两截。　

　　“我好不容易才将郁令幽从魔头手上救回来，你们竟要我将他送走？现在只有‘

风起云涌楼’才能保护他，他只要一离开就会随时落入龙冷沙手上，你们这样做不等

于是将他重新推入火坑吗？”　
　　盟主发火了，一旁木立的十数名风云楼老臣子全让向来温文儒雅的齐大盟主突如

其来的火气吓得当堂傻掉。　

　　自从齐大盟主私自伙同同门师弟闯进九阙宫禁地救回数月前被魔头龙冷沙掳走的

玄剑六子之一的郁令幽之后，因为郁令幽的敏感身份以及盟主对郁令幽非比寻常的态

度，加上一些好事之徒乘机加油添醋，齐大盟主与其师弟间的不伦恋在江湖上传得沸

沸扬，虽然“风起云涌楼”众人都力排众议、极力澄清当家主子的清白，但齐大盟主

这个最应该也有能力显示威严压制不良言论的绯闻男主角之一却反而选择三箴其口，

来个默认。现在江湖上可谓是群情激涌，好不容易才制造出来的哪怕只是表面上的和

平盛世正在一点一滴因为当权者的感情纠纷而日渐瓦解崩释。　
　　现在，已经到了不得不做最后决定的时候了。　

　　封不平扫了身后畏畏缩缩的众人一眼，叹了口气，拱手上前，“请盟主熄怒，我

认为各位令主所说的也有道理，盟主何不再认真考虑一下？”　

　　“不用考虑了，我不会让自己的师弟再落到那个魔头手上的。”　

　　“盟主，您想过没有？如果现在这种暧昧不清的情况再继续下去，不但盟主再难

服众，就连‘风起云涌楼’将来在江湖上也很难再有威信可言。现在，武林正值多事

之秋，所以，不平想，盟主至少应该站出来，澄清一下与郁公子之间并无苟且之事，

这样，盟主及我们也有台阶好下了。”　
　　齐砚初握紧拳头，怒视着封不平，长发下仅露出的一只眼睛几乎没喷出火花将封

不平烧死。　

　　“盟主，您……难道……”十几名令主见到他们的盟主的态度也不禁起了阵阵喧

哗，难道江湖上传闻的都是真的，他们的盟主当真与自己的师弟……有染？想那郁令

幽，一副柔柔弱弱，不经风雨的模样，虽为男儿身，但那美貌无伦的样子，就算让几

个男人动心也不是不可能的，不是已经有一个龙冷沙敢为他冒天下之大不违公然娶他

为妻了吗？　
　　“盟主！”封不平大吼，天呀，千万不要呀，齐大盟主，你可千万不要在此时承

认此事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