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澈————绿宛菊
绿宛菊  发于:2009年08月0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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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店小二本想劝这些人在店里住下,但他看这架势不敢多口,却又不甘心的站在车前,盼着车里的人终会下车,磨磨蹭蹭时,车里的人道:"今晚就不住店了,想必这小镇上也没什么良医,咱们吃些辛苦,尽快赶回山庄才好。"

  车里微微有些喘息,很静,店小二想这些人就要走了吧,轻轻向后撤了一步。便听得车里一个微弱的声音道:"那个地方,我无论如何是不去的。"

  这声音低黯如许,分明是重病后的声音,分分明明是, 一个男子的声音!

  店小二一惊、复怔,一怔,又狠狠吃一大惊!

  这车里被人百般柔惜千般照顾万般疼爱的,居然,竟然,是一个男子?!

  这这这......

  周围众人依然不为所动,只有他的一颗心,砰砰砰跳得清晰而沉重。

  

  车里的人于他可以开口说话显然甚是欢喜,温声道:"你要去哪里呢,等病好了,我陪着你好不好?便是弄条船渡了海去,也不是什么难事。只是你现在这个样子,哪禁得住再发脾气呕气呢?你就只是倔。"

  车中又复沉默,那个人似乎疲倦得连开口的力气也没有。但他毫不死心,继续劝道:"宗先生的本事我信得牢,因怕你多心,平常也是不请他来的。这次等你治好了,索性便送他回江南养老,一辈子也不回来,这样好不好呢?但凡一件事情总得往开处想,你现在总是别扭着不肯信我原谅我,难道要我背着这个包袱一辈子吗,于你,又有什么好处。"说到后来语调渐转凄苦,夹杂着说不出的无奈。

  店小二心里都听得一痛,隐隐盼着那个人开口说些能让他高兴的话,听了半晌,却只有一声长长喟叹。

  "你恨我、怨我,心结难解倒也罢了,只是这样对治疗伤势是没有半点好处的,何苦自己跟自己为难?你心里要是转着第三次逃走的念头,就养了病,治了伤,再杀了我这个几世的冤家,狠狠给你出一把气,然后像上次那样乘了鹰飞上天去......"他轻轻笑了,声音里不自禁的依恋怀念,"像个神仙似的,真是说不出的好看......澈,我倒真盼着这时便有两只鹰,带着我们一起飞到天边连名字都没有的地方去,安安静静过一辈子,可有多好。"

  静夜无声,只听到他一个人喃喃低语,或酸楚,或郁痛,或寂寥,或希翼迄盼......却始终没有人应和。

  

  月光胧淡,星斗稀疏,马队略歇了片刻开始整队待发,车夫轻轻挽了缰绳--

  "醉不了居"门前的灯笼忽然灭了。

  这条长街林林总总共有十余盏灯,虽然此时行人罕有,但店主们却毫不吝惜柴火似的纷纷点起了长明灯,把个街面照得亮如白昼。此时"醉不了居"的灯火一灭,另几只"噗噗"轻向,不到片刻功夫熄了个干干净净,诺大的街上登时一团漆黑。

  店小二情不自禁后退几步,只听得车中男子纵声长笑道:"终于来了,不枉费我等了这些时候。"帘栊挑动,黑暗中一个高大身影笔直站上车辕。

  

  "踏踏"几下蹄声,马队迅速散开,将车旁的店小二和大车一起护了起来。

  瞻前守后,趋避有序,显然颇具实战经验。

  枪戟峥嵘中店小二手里尚端着那只青花瓷碗,虫悉风响,吹得背心一片冰凉。

  但黑暗仍是黑暗,自灯火灭后,长街上并没有什么异动,偏偏越是这局促的安静越让人毛骨耸然,也不知等了多久,突然眼前一亮,极亮!

  竟然是一点花火!

  细弱的猝亮在脚下一闪,即灭,空气中迅速滑过硫黄的气味。

  "小心!"车上那人沉声断喝,长袍一起,展了翼一样扑向东南角,"啪"的一声他落脚的车辕给炸了个洞,车禁不住一晃一斜。

  与此同时地上噼噼吡吡响声连天,越来越多的烟火弹在马蹄边炸裂,惊得马嘶声长鸣。四下一窜立刻冲散了先前的规整队形。

  马背上诸人都是骑兵,终年在马上坐战,一旦马失了惊自然而然的反应就是拼命的拉紧缰绳控制马的行动,却没有一个人肯弃了马不管的。

  于是鞭声蹄声叱喝声,越发的乱了起来。

  然而这还不是最危急的。

  浓烟刚刚笼罩了长街,黑暗里忽然涌出一大群人,黑巾缠头,足下无声,一看便知是善于暗夜刺杀的杀手。

  这群人手中的兵刃都是三尺长的短剑,一旦欺近身来个个不要了性命似的疯打,一剑剑尽向要害上戳戮。有几人被拳戟击中,也不知他怎么一扭,立刻便像条游鱼一样整个人滑了开去--原来身上穿的都是水衣水靠,沾滑湿润,即使是枪尖也能从身上滑开。

  

  店小二夹杂在这一干人里,唬得魂飞魄散。他也忘了逃,反倒战战兢兢向车旁挪动,由于人微声小,倒也没人发现。

  正要靠到车壁时,突然一道剑光从天而降,声势惊人如芒似电,疾向车厢劈到。

  黑色的缎子车帘当先被杀气激得一颤,剑尖已挑开车帘一劈为二,随即连人带剑狠狠扎进了车里。

  

  啊的一声,店小二惧急而呼!

  

  呼声未落,车板吱扭一响,方才扑进去的黑影忽然出现在车门,一步一步退了出来。

  车厢高大,这人虽不太高可也不矮,却弯着腰慢慢后退,周身上下绷得极紧,显然在全力戒备。车里面没有任何动静,那人退到车外,转过脸正好看见目瞪口呆站在车旁的店小二,飞起一脚将他踹倒在地。

  与此同时车厢内传来两声极低的咳嗽,那人身子一震,立即挺了剑拉开架式,颈后忽然一痛,整个人砰的摔在地上。

  一只手伸过来提起店小二领口,他还未看清来人就给掼到了车上,只听先前从车中跃出的男子温和的声音道:"澈,这人是个不会武的,你护着他些。"余音尚在,人早已没了踪影。

  他惊魂未定,想起刚刚从车里退出去的杀手满脸的不可置信和惊讶,忽然有点不敢转头去看车里,耳听得身后一声又一声断续的,压抑着的咳嗽声......车里面的人也始终未发一言。

  

  车外酣呼做战声此起彼落,偏偏车内安祥静谧仿佛另一个世界。

  店小二微起恍惚之感,略侧了身子试着向里张望,只见一个修长的身影缩在角落,背心起伏,似乎喘息得十分辛苦。

  他心中不忍,想起方才车里二人的对话,不自禁的问道:"你......你要不要紧?"

  那人不语,勉力摇了摇头,仍是咳嗽不止,却道:"不要紧的。"

  微弱的声音,以及微弱也遮掩不了的清澈明晰。

  店小二乍着胆子向前挪了挪,"这怕是伤到肺腑了罢,要是不吃些药,只这咳嗽就止不住的。外面那些人,"顿了顿,到底还是问,"是来杀你的吗?"

  那人很慢很慢的动了一下,似乎力不从心,店小二忙伸手去扶,他反倒自己转过了身,看向他--

  暗夜里是深漆色的瞳仁,微浮了倦色的眼底如同融进星光月色,漂亮得异乎寻常。

  店小二从未见过隽秀如许的眸子,不由呆了一呆。四周都是连绵不到头的黑暗,唯有那人苍白脸色让这黑乍然一亮,尤如雪上松枝,花开崖岸,单薄寂寞却别有凛意。一种说不出的亲和和敬服感由然而生。

  那人看他一眼,目带安抚,店小二便觉心安神静,禁不住喃喃道:"你,你......公子贵姓?"

  那人道:"姓明......"声音甚低。

  "明......哦,"他忽然想起,"你叫明澈,是不是?"

  那人不答,握了手轻轻咳嗽,过了一会点点头。

  店小二见他喘得急促,一时不知如何是好。从车窗的缝隙可以看到"醉不了居"大门闭得严严实实,想必老板和喜娃都躲了起来,台阶上有一滩不甚明显的黯红,周围倒没有人厮杀。

  "不如小人偷偷扶你进店里去,这病怕是不能耽搁的。"

  明澈道:"不必费心......""咻--"的一声一枝流箭穿破车门,直指额头!

 

  店小二眼睁睁看着那明晃晃的箭尖射到,一只手斜次里伸过来搭在他肩头,将他按了下去。

  箭射在壁上发出微弱声响,他转过头,只见明澈一手半支起身子,缓缓拔下了那箭。

  他张了张嘴,声音喃喃,"你......会功夫的啊......"

  

  明澈低头看箭,愈发显得肩骨单薄而颈项柔韧,他举手拨落几枚暗器,低声道:"这里太危险,你刚才为什么不逃?"

  店小二一怔, "我,我......"他从事情发生变故起就没想过"逃"这个字,这时倒是给问住了,张口结舌不知如何回答。

  明澈直起身子抓住车门,失血的五指在夜里分外苍白。店小二看他辛苦伸手要扶,他却不着痕迹的避开,只向"醉不了居"的方向道,"你回店去......别人问起,就当没见过我。"

  店小二满脸惊讶,明澈不再理他,单手捏个指诀闭目调息理气。

  车门外甚嚣尘上厮杀激烈,倒不知那个人在哪里,他待呼吸略畅时深吸一口气,偏过身子下车。

  

  倏地流光崩射,一枚火弹在眼前炸开,火色凄艳璀丽。

  火花溅在拉车的马上,马惊得"咴儿"一声长嘶,半个身子仰起,带得车厢急剧倾斜!

  另几匹同时受惊,明澈一个掌不住,顺着车厢直滑进去,背心撞在车壁上。

  马跟着下落,车厢给上下一颠,车中两人便如在浪尖舟内高高掼起。身边的店小二一声惊呼给弹了出来,明澈左手疾伸,紧紧抓住了他。

  但这惯性何等巨大,伤后无力的明澈险些也给带出去。他摸到先前那支箭,反手用力插进车壁。

  他自己的生死,他已经看得淡了,但店小二却不能不救。

  "喀"的一声板壁裂了条缝,箭总算钉住了。车子还在剧烈晃动。

  马车七颠八扭的奔跑,街上本来一团又一团的战事,倒给惊马冲出一条一条路来。

  车夫早甩了出去,无人控缰,马就撒开了泼的跑,明澈二人接连好几次给抛起又落下,骨骼和车厢一样发出咯吱吱的呻吟声。

  支撑得虽苦,他心里反倒渐渐安定。如果这样一直跑下去,于他,于已,都不是件坏事......离开本来就如他所愿,那个念头在心里转来绕去,他暗暗的想,就算这样死了,也好过做颗任你摆弄的棋子。

  

  但形势却越来越危急。

  马在窄道里穿行,车子不住和墙壁磕碰摩擦,木屑纷飞。

  车壁给磨出个大洞,店小二一不小心一头磕在窗棂上,立刻"哎哟哟"大叫不止。

  车轮擦地发出巨大的响声,在这样的夜晚显得突兀而恐怖,到此地步,势必只有车毁人伤一条道路。

  如果只是一味的消极逃避。

  暗暗叹息一声,明澈看准街边一处往里凹的小院,抓起身边的包袱塞过去,"拿着这个,无论怎样别松手。"带着店小二提气纵出。

  马向前冲,明澈这一跃恰好抢在马前。

  好在围墙并不太高太陡,要避开身后的马车就要抢先踏上墙头。他落点奇准,单脚已经在瓦上踏落。

  哪知手中店小二的身子忽然沉重无比,明澈手臂酸软,竟然不能将他提上来,稍一迟疑惊马已经赶至,店小二的半个身子仍挂在墙上。

  当此之际间不容发!明澈双手拉住他,从腿及腰,从腰及臂,从臂及肘,手腕力振,于电光火石间奋力将他抛进院内,与此同时他浑身脱力,身子一晃,从墙上直坠下去。

  

  人在半空,一只手伸过来在他腰间一托,跟着抱入怀里。明澈一惊去挡,手被那人接住,五指穿叉过来牢牢交握,一个声音在耳边道:"你怕什么,难道不知是我?"

  这声音魅惑迫人而柔和无比,明澈稍一侧脸,便见他熠亮深邃的眸子温柔相望,夜晚虽暗,也掩不住他高大的轮廓,连唇边的笑意,都是记忆里的清清楚楚。

  往事历历在目,那个人含笑着说,澈,我之所以爱你......我之所以爱你......

  

  在恍惚中明澈转过头去,不和他视线相交。

  

  那人也不以为忤,看了眼形容狼狈的二人,声音里已是含了痛惜,"是我来晚了,只好杀了那几个畜牲给你出气,你们有没有伤到?"

  杀马,跃入,一瞬间无声无息。纵使明澈也未能听到他是何时动手。

  只有墙外轰隆声响后的一些余韵,在提醒此人的决断之快、手段之厉、出手之狠。

  这血腥气愈重他声音便愈是温和,目光扫过来店小二不受控制的狠狠打了几个寒颤,等回过神来,那人早已深沉定定的看着明澈,浓浓的关切之情尽在眼底。

  

  "你自己不爱惜,也不顾及伤口了吗,把手给我。"他探向他脉门,明澈向后一缩,淡淡的道:"这局你谋划良久,何苦现在分心。"

  那人道:"不是分心,是不放心,"他坚持着握住他的腕,眉峰皱紧,"胸口的伤到底还是裂开了,都怪我被人缠住了未能及早出手。澈,你现在是不是痛得厉害?"

  明澈这次不再反抗,任由他握住手。目光落在他垂落的发丝上,他静静的问,"袭昊,秦舫是向奉东一党,对不对?"

  袭昊并不抬头,"你知道了?"手上缓了一缓,随即连封他伤处穴道,"这两人供职兵部时曾将福建海务图卖给东洋浪人,以至那几年间厦门、福建一带数十个村庄被抢,白银损失近达百万。这件事当年做得虽隐秘,但也非无迹可寻......"

  "有迹可寻,只是缺少把柄?"

  "不错,所以我们要制造把柄。你住在庄里那段时间,是我散播消息,说你并那五百名官兵一起被害,秦舫得了这消息,自然要呈报给圣上,我们就像站在独木桥的两端,不是他推了我下水,就是我推得他沉溺而亡。"

  "所以当我不死的消息传到绵江当日,就是做实秦舫‘所查不明,诬陷同僚,欺主媚上'的罪名之时。所以那两只鹰......"

  "正是我授意饲鹰之人去投靠向楷,好借他的手让你离开。"

  "......我早该想到,要在你手中逃脱,原本就不是易事......"

  "所以你现在的危险处境都是因我而起,是我步步为营、层层设陷,为了扳倒政敌连你也算计在内,"他逼近他,看着他苍白脸色缓缓的道,"澈,阴险如我,你恨是不恨?"

  

  院外厮杀声越发密集,中间夹杂着散乱的怒吼,敌人显然已是强弩之末。流箭、兵刃、暗器迸射纷飞,有一些穿墙跃门射了进来,也都是失了力道的,明澈静静和他对视,忽然道:"背心灵台......"袭昊应声出手,从背后稳稳接住一枚银针。

  微微一笑,喜悦无限,"澈,你终究不忍害我。"

  

  明澈垂首,"并非不忍,实是不屑。"他不再动气,也不再躲闪逃避,看着他把玩着那枚针,平静的道,"袭昊,你我纠缠多日,现在目的既然达到,可以放我离开了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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