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庭华见庭温不语,便继续道:"庭温你还记得范文吗?"
庭温略略思索:"范记的东家?"范记绸缎是这两年新起的商户,虽创业尚短,来时却迅猛,几年时间竟已经小有名气,"可是范阮两家素无瓜葛,范文又怎么会陷害阮家?"
阮庭华叹口气:"前一段,我们想要发展生意,思量着能否同范记合作,范记绸缎向来以花色与纹样取胜,我便想买下些他们的色料配方及编织方法。他们要价很高,我用了50万两银子及千斤的蚕丝才同他们换了两种秘方各5份......"
阮庭温心里一紧,大概猜到出事的由头了。
"可事情便出在这交换上了!"阮庭华捶胸顿足,"我们约好了第二天正午在洞宾楼雅间交换,我拿到了秘方,银子和蚕丝也送到了范府,我也确实写了张收据给范文,范文也写了给我。"
说到这儿,阮庭华拍了拍头:"没想到啊没想到!改天范文便领人前来,说我送去的银子与蚕丝有假!他不由分说边将我拉上了公堂,状告我欺诈。"
阮庭温的眉毛已紧紧地拧在了一起:"怎么讲?"
阮庭华摇摇头:"银子成了锡的,蚕丝全成了茅草!"
庭温忽然想起来:"不是还有收据?"
阮庭华苦笑:"知县当时就差人去搜,可是......"
庭温接道:"收据不见了?"
阮庭华颓然坐下:"不仅是收据不见了,而且官差在家里还搜出了我‘行贿'的证据。你知道半年前京城的那个高官受贿的大案吧?"
庭温回忆着:"高林举的那个案子?"
阮庭华颔首:"那案子在当时也算是轰动一时了,那么大的涉案金额,那么多的涉案人员......到现在,有些行贿者还未归案,据说皇上听说了这个案子龙颜大怒,颁旨曰‘各地官员若逮捕此案相关人员可就地重判,不必上报,行贿数目高于一千两者,即斩'。"
庭温心里"咯噔"一下:这才是最麻烦的,由于不用上报,就更谈不上上面派人来调查了,这样一来,又何谈伸冤?
"官差从家里都出了数十封的书信,都是同高林举之间的,还有记载着行贿金额的账本,算下来,也带有几十万两了......"阮庭话说到这里,颤抖着谈了口气,眼中噙了泪,"咱们阮家到底是造了什么孽,家都抄了,人也活不了几天了......爹爹......儿子不孝啊......"
阮庭温此刻已顾不上安慰泫然欲泣的大哥,他的脑子已然是一片混乱--若说诈骗的罪名是范文为了钱而栽赃,还说得通,可反问实在没必要将阮家置于死地。况且这种事,若非软富有叛徒,就必须要买通官府,范文也没有那么大的势力与财力......
等等,若说势力与财力,范文若与那人联手,倒是......
不,大概不会吧,那人,无论如何,也不会这样做吧?
"对了,那秘方是真的吗?"庭温问。
阮庭华摇头:"怎么可能是真的!只是秘方这种东西,非金非银,无法鉴定真伪,行家能看出来,但官府怎么会信?"
庭温郑重地点点头:"我大概了解了,大哥,你放心吧,我会想办法救你们出去的。"
阮庭华叹息:"若只是我这样,倒也就罢了,我是自作自受,庭温,若当初我没和你争这劳什子的大当家,若你当初没走,而是同我一起经营阮家,怕阮家也落不到这个下场。"
庭温只是摇着头,柔声劝慰着:"大哥,莫再说这些了。"
阮庭华将庭温的手握得更紧:"庭温,我只求你,若可以,请将红扇和庭玉救出来,尤其是红扇,她还怀着身孕......"
庭温闻言一震:"身孕?!"
阮庭华的脸上浮现出愧疚之色:"二弟,自你走后,红扇终日郁郁寡欢,甚至还寻过死,我想她正当大好年华,没必要白白浪费,便掏出了你写的休书......可就在我宣布休书后,没过几天,红扇发现,她怀孕了......"
庭温的脸色惨白:"我......我的?"
阮庭华点点头。
庭温的双唇颤抖,却不知该说什么,他的孩子!他当初选择离开,就是因为自己孑然一身,了无牵挂,可是如今......他竟有了孩子......红扇这两年......究竟是怎么过来的......
"那时她已经不是阮家的媳妇了,她一个女子,怀着身孕,孤苦伶仃,也想过让她回娘家,可她死也不愿意,我,我怕她再出事端,便......便娶了她为妻......"
庭温听了只觉得心中酸涩,红扇,那个笑靥如花的女孩,自己对不住她。
"红扇的第一个孩子叫忆庭,是个女孩,很可爱......家中出事后,我们暂且把她寄养在了一个农户家,她并未被牵扯进来。"阮庭华牵了牵嘴角,"她很懂事,不哭不闹......性子挺随你......"
庭温的眼睛有些湿润,他吸了口气使自己平静:"大哥,你放心吧,我会尽力。"
然后他又苦笑了声:"这两年,谢谢你照顾红扇了。"
阮庭华看了看他:"走吧,这里不是什么好地方。"
出了监牢,阮庭温看到了裴剑的身影。
裴剑见他出来,连忙来迎,这是忽地起风了,大风卷起沙石,迷了两人的眼,让他们看不清对方。
裴剑顶风走向庭温,从身上取下披风给庭温裹上:"起风了,天冷,先回去吧。"
庭温定定地看着他,随即点点头:"好。"
回到裴府,裴剑见庭温的眼神空蒙没什么光彩,不由得又是一阵心痛,他柔声道:"今天累了吧?你先休息会儿,我去吩咐厨房做些吃的来。"
说罢他转身要走,庭温却一把拽住他的衣袖。
裴剑侧过头,脸上露出关切的神色:"怎么了?"
庭温站起来,郑重地看着他,手却不松:"裴大哥,你,可以救他们的,对不对?"
裴剑一愣,随即反应过来,而后歉意地笑笑:"庭温,我不是神仙,没有通天的仙术。"
庭温却摇摇头:"你不需要有通天的仙术,也可以救他们的。你是裴大哥啊。"
裴剑被这最后的半句话震到--他求我,是因为我是他的裴大哥么......
于是看着庭温的眼神,变得更加温柔。
庭温的心情却因为他的沉默而更加忐忑。
不过裴剑也并非初出茅庐的毛头小伙,欲擒故纵的道理,他是明白的。
"庭温,我很想帮忙,裴家和阮家世代交好,你我二人的关系更是不必说,可是,我真的有心无力......"
庭温听了他的话,想也明白了几分:"裴大哥此次若能帮忙救出我的家人,凭恩凭义,阮庭温愿当牛做马,听从裴大哥差遣。"
裴剑见他面色清冷严肃,便想笑笑缓和气氛:"庭温,以你我的关系,这样说未免严重了。"
阮庭温当然明白这只是客套,于是静静地,等着他的下文。
果不其然,裴剑看着他,转而又道:"这件事,我尽力而为,只想事成后......"这后半句话反复缭绕于舌尖,却怎的也吐不出。
庭温却笑了:"事成后怎样?"
裴剑闭了闭眼,还是道:"我只希望事成后,你能留在我的身边!"
(十)
庭温一惊:"你......你说什么?"
裴剑却似已鼓足了勇气:"我希望,这件事过后,你能......永远留在我的身边......日日夜夜......陪着我。"
庭温的眼中有光一闪:"就这样?"
裴剑见他反应寻常,便稍稍安心,点头道:"就这样。"
庭温扬了头,微微阖了眼,那样子撩人极了:"就这样,你便肯救出我的家人?"
裴剑略略思索:"以我的能力,怕是达不到使知县立刻放人,但死刑想来定是可免的,免了死刑,我们再想法子,总是能救出人来的。"
庭温勾起一抹笑,配着他刚刚的样子,是极美的,可裴剑偏偏从这绝美中看出了一丝嘲讽:"裴大哥,我能知道为什么吗?这种事情想也不简单,你为何只要我陪在你的身边?"
裴剑听他这样问,脸却一红:"你......你不懂?"
庭温笑得更深:"我要听你说。"
裴剑此刻已横了心,索性把话挑明:"庭温!无论你是否真的不明白,我今天都要告诉你,我......我一直恋慕着你!所以,我想将你留在身边......"
庭温的眼波一动,缓缓地接道:"永生做你的男宠?"
裴剑像被击到:"庭温!你说什么呢!我......我从没有那个意思......我......我只是......"
庭温伸手一拦,止住了他的话,脸上却没有任何波动:"不用解释了,裴大哥,我没有生气,我只是求你,可不可以,现将红扇救出来?"
裴剑一噎:"为什么要先救出她来?"
庭温垂了眼睛,声音低了几分:"她......她还怀着身孕......监牢那种地方,你也知道的......她怎么能平安顺产......"
"孩子又不是你的,现在她的你的嫂嫂,你担这份心做什么?"裴剑打断了他的话,声音有些僵硬。
庭温重新抬起头时,眼中多了几分愤怒:"你在说什么,无论她是谁的妻子,他都是你的妹妹啊!她身怀六甲,你却忍心让她在那里受苦?!"
裴剑隐忍的怒火似也被他的愤怒点燃:"那也是我家的事,与你又何干系?!"转而又冷笑,"难不成,你还对她余情未了?"
庭温又急又怒地注视着他,半晌,吸了口气让自己稍稍平静:"裴大哥,我现在不想与你争执这个。我求求你,救出红扇。"
裴剑却不理会庭温的退步,他向前逼了一步,握住了庭温的手腕:"我只要你一句话,你很在乎红扇吗?"
庭温自然明白,倘若此刻自己给了他一个肯定的答复,以裴剑的性格,红扇的处境大概会更加危险,可若是否定,庭温又真真怕他不再管红扇。
于是,就这么沉默着。
裴剑见他沉默,更急,干脆顺势揽过了庭温的腰,逼着他直视自己的眼睛,然后,他就看到庭温那双黑的深不见底的眸中,流露出了万般光芒,似波涛似彩霞似浮云,裴剑看的心头一动,情不自禁地俯下了身,想要吻住庭温的唇。
然而身子却被人推开,裴剑措不及防,一个踉跄险些推倒,望着用力推开他的庭温,裴剑的脸色越发地难看。
庭温看着裴剑是还是很平静:"裴大哥,对不起。"
裴剑瞪着他:"为什么?!你讨厌我的爱?因为我是男子?"
庭温愣了一会儿才摇摇头:"不......不是。只是,你的爱我承受不起。你对待血脉相同的妹妹尚且如此,何况是我。我从不怀疑你的爱,可是,我毕竟不是女子,我甚至连一条血脉都无法为你留下,感情总有淡薄的那天,那个时候,我要怎么办?被你一脚踢开?"庭温笑着摇头,"无论有怎么动听的词藻做掩饰,我也不过是你的男宠,当感情失去的那一天,你我便是陌生人。"
裴剑连忙摇头:"不!庭温,这不一样,你和红扇不同!我们的感情不会那么脆弱!庭温......若你觉得只有救出红扇才能维系我们之间的情感,我可以的!"
庭温听着,神色更却更加悲哀,原来,妹妹也不过是筹码而已。这种游戏,终有一天你是会腻的,我不想到那时,再输得一无所有。他两腿一弯,跪倒在裴剑面前:"裴大哥,你口中所谓‘你我的感情',只是你单厢情愿罢了,我从未说过我爱你。是,我不厌恶你的爱,可这不代表我爱你,裴大哥,若你能相助此事,阮庭温为仆为奴,毫无怨言,对于你刚刚的要求,庭温也能满足,若你觉得两人之间的感情只是肉体的缠绵,庭温会尽力满足你的。"
裴剑又恼又怒:"阮庭温!你胡说些什么呢!我是真心爱你,才想把你留在身边,你......你为何要这般曲解?!"
庭温苦涩地笑:"是么?爱总该是两人之间的事情,为了你的爱,强留我在身旁,做你的男宠,这样的行为,也叫做‘爱'么?野兽间的感情也不过如此吧?"
裴剑恼羞成怒:"好......好......你是吃定了我不会放你走,才敢说这些话的吧......"
对,也许他实在是太了解自己了,自己舍不得他,不忍再看他四处奔波,不愿再辛苦地寻他两年......
看着阮庭温波澜无惊的眸子,裴剑怒极反笑:"好啊,你不是说为仆为奴,心甘情愿吗?我家正好却一名家奴!来人!"
听了裴剑的招唤,管家快步走来:"少爷吩咐。"
裴剑指着庭温:"你带他下去,给他安排个差事,苦点累点没关系,他不怕,是不是?"
阮庭温笑得自然。
裴剑见他微笑,笑得如同清风朝阳般温暖灿烂,心里更气:"我们说好,你终生在我裴家为奴,你干满一年后,我考虑救你家人,救出他们后,你依旧要在这里做工!"
庭温点点头:"要签卖身契吗?"
裴剑道:"当然!管家,刚刚我说得你可听清,卖身契就这样拟,拟好让他签字。"
管家看这两人之间的气氛,真真诡异的很,然而自家少爷的命令又不得不听,于是连连点头道:"是是。"
然后又朝庭温叫道:"你跟我来。"
庭温看着盛怒的裴剑,轻声道:"我还想再求你两件事。一是滴翠,我卖身为奴,不牵扯她,烦请您打发她几两银子,叫她出了府去。"
裴剑想想,应了。
庭温继续道:"之后是红扇......我想......我想明日再去探回监,去......见她最后一面。"
裴剑本想拒绝,却看到他一连悲伤而落寞的表情,心中一软,便不自觉地应了下来。
庭温见他都应了,释然一笑:"谢谢。"
说罢起身要随管家走,裴剑却在后面喝住:"站住!你就这般的没规矩吗?走时都不知行礼?!"
庭温不急不气:"少爷,奴才告退。"
说罢他转身,同管家出了门去。
裴剑回想着他们两人刚刚的对话,心里却更加难受,不知是酸是苦。
第二天一早,裴剑便找到了庭温:"不是说今天要去探监吗,走吧。"
庭温点头,便随他去了。
"我还在这里等你,快去快回。"裴剑冷冷地吩咐了一句。
庭温点头,走进了监牢。
可是,刚刚迈入门口,庭温便顿住了脚步,他想进去,却又着实害怕面对两人之间尴尬的关系。
定在门口半天,庭温才缓缓地踱进了里间。
红扇是同庭余关在一起的。
庭温看到她时,她显得很虚弱,脸色是惨淡的白,发丝凌乱,她的小腹已经隆起,想来已有五、六个月的身孕了。
是庭玉先看到庭温的。
"哥哥?!你怎么来了?!"
红扇听见了庭玉的叫声,缓缓睁开了眼睛,看到庭温,她的眼中闪过一丝慌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