拿著这份礼物我很犹豫。“……可以拆吗?”
“这不废话,给你的你想怎样就怎样。”说这话的时候,他的眼神没一会儿是落在我这儿。
放下手里的抹布,坐在我的小床上拆了起来。
一条米色的方纹领带,丝质的,手感很好,一看就知道肯定不便宜。
但我知道,它不适合我。
我不是那个人,没有那个气质足以衬托它的华贵。
托在手心仔细看了一会儿,小心地把它收回纸盒,重新包好,放到柜子里。
“谢谢。”
“没甚麽送著玩儿罢了。”他看了我一眼,闪烁著避开了。“对了,这件衣服怎麽样?”
他站在床上,现给我看他买的新衣服。
同样也是米色的连帽衫,胸前缀著些奇形怪状的紫褐色花边,很配他深棕色的头发。
看了看柜子,再看看这衣服,我突然有些明白了。
浅笑。“很好看。”
“当然好看了,也不看看是谁穿的?”他颇为得意似的扬了扬头。
看著他高兴的样子,莫明的,心里有点酸。
芒果啃完了,我又挑了个火龙果递给他,却被他推了回来。
“削成块块喂我。”
对他的撒娇己经习以为常的我,眉头都不挑一下的反问。“你几岁了。”
“我现在忙著玩这个,你给我削一下不行啊?”
“不行,连吃你都懒得吃,你简直──喂,老盯著电脑屏幕对身体不好,吃完再玩是一样的嘛。”
我试图拿走他的笔记本,他马上转了个身,细瘦的背挡住了他腿上的电脑。
“这最後一关了你知道不!”
看他专注地在虚拟世界里飞驰转道,我只得拿来个小盘儿,用勺子把果肉一点点地挖出来。
“要不要洒点糖?”我问他。
“不要,我喜欢原味的。”说完,侧过脖子张大嘴,脸还是向著电脑屏幕的。
拿勺子喂了他一口。“知不知道你现在像甚麽?”
“像甚麽?”他口齿不清的问。
“像人五岁以前。”
“哦?”
他捏了捏指骨,屏幕上的图案又跳回一片绿草地。
“下次得再去买张碟了,这游戏也没甚麽意思。”
他笑得很得意,我猜他肯定都过关了。
没意思你昨天还死了那麽多次,叫你吃晚饭也不听,非要玩这个。
他偎了过来,奶声奶气的朝我张开胳膊。“阿姨,我要吃奶奶。”
我用一大勺果肉填住他的嘴,瞅了瞅他鼓鼓囊囊的腮帮子,指指门外。“外边多得是,你随便勾勾手人家就来了。”
要不是他的脾气这麽坏,依他的相貌说不定早就已经妻妾成群了。
“她们的太大了,人家就要小的嘛。”
手也开始不规矩起来,我摁住他意图不轨的手,扭开已经变得热哄哄的脸。
“顾医生的也小,你找他去。”
“靠,他都五十多了,还地中海,你让我找他!”
听他把顾医生说成那样,我忍不住笑喷出来。
“人家只是局部有点秃而己。”
“要的就是那个局部,他全局限在脑瓜儿顶上了。”
“吃你的吧。”
我连续挖了两勺塞进他嘴里。
我又拿起刀削梨子皮,他把头搁在我肩上,只是说话就似乎用尽了他全身的气力。
“杨远志,你说我这次能成功吗?第二次了都。我见过有复发三四次的人,那种样子看了真叫人……要是我变那样的话,先准备跳黄河算了。”
“乱说。”我只顾著狠狠地瞪他,差点把水果刀斜插进指头里。“该来的会来,该去的会去。这种事不能强求,来了的话也是拒绝不掉的。”
他想了半天,歪起脑袋。“这话好哲理,谁说的。难不成你还信佛?”
“我娘。”
“你妈她老人家是不是姓黑?”
“她姓王,咋啦?”
“我还以为是黑格尔他老人家的姑娘呢。”
“这哪儿跟哪啊。”
听过黑格尔这个人,也大概知道他是干嘛的,我哭笑不得。
他嚼著梨块,把盘子往我这边推推,含混不清的说。“不要再削啦,怎麽只有我一个在吃,你也吃啊。”
无意间瞄到他粉色嘴唇里的雪白牙齿,脸上立刻火烧火燎。
“角落里多著呢,想吃我会削的。”
“说实话,那麽多水果篮怎麽处理啊。”
看著一屋子的水果我犯开了愁。
经常有龙芮他父亲公司里的人借探病之名趁机想讨好他,每个人来的时候手上都提溜著东西,不外乎是些水果篮、这个参那个膏的,就算是仓库也得给塞满了,更何况这间只是治疗用的病房。
刚开始的时候龙芮让我把吃的拿去送护士和医生,再把花之类的插到楼下去。
末了,我连医院门房的张大爷都塞了几篮水果,楼下的花坛都成了“人工花海”。
再这麽堆下去真不是个事,烂了的话也会污染环境不是。
坐了一下午,我们统共只消化了小半篮。
“要不等会儿给你把荔枝也剥了,拿奶油拌拌好不?”
“哪能一下子吃那麽多,你当我是圈圈里头的?”他白白眼,一副听了就饱了似的表情。
“再不吃会坏的。”
“坏了就丢掉呗。”他毫不顾惜地看也不看。
我蹲到角落里,拣了好几个快烂掉的,一口气把它们都削了,塞进肚子里。
他咂咂舌。“那都坏了,不多的是好的麽。”
“那几个还没烂完,桃子又没有全坏,我把烂的地方剜了,没事。”
“吝啬鬼。”
“资产阶级作风的小鬼头。”
平常都吃不著的进口水果几十块钱一斤,但冬天吃只感觉肚子凉凉的,还有点苦。
12
半夜里,我醒了,怎麽也睡不著,肚子里仿佛像有个鼓在敲。
我咬牙忍著,没有章法地使劲乱揉,希望能缓一缓,好容易舒服了一会儿。
正当我迷迷糊糊地要睡著了又是一阵疼,一波波的痛袭了上来,冷汗浸湿了枕巾。
翻来覆去的扭动著,咬住自己的胳膊,试图把这疼给压下去,可根本不济事,胳膊都快咬烂了,肚子却疼得越来越厉害,我腾地爬起来冲进卫生间。5B3D9ACB伫叶在:)授权转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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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阵翻江倒海,下午吃的东西参杂著胆汗全吐在马桶里,秽物里还有的根本就没消化。
扶著墙边,我慢慢地前移,不用看,我都知道自己现在的脸色白得像鬼,每一步像踩在棉花里,虚虚晃晃地。
“啧,你吐得臭死了,还不快点把卫生间冲一冲。”
可能是刚才翻身吵醒了他,龙芮穿著拖鞋走下床,捂著鼻子,皱著细眉。
我忍著头晕打开窗子,收拾好厕所,再也无力地一头栽倒在床上。
坠进黑暗以前,我看见那张漂亮的脸,满脸焦急地冲我吼著甚麽。
你在说甚麽……
为甚麽我听不见……
你也会为我著急麽?
心里一暖,眼前彻底黑了。
眼皮好重,谁在我眼皮上盖东西了。
我挥了挥,发现手根本抬不起来,算了就这样吧,懒得动了。
再度睁开眼,一个黑古隆冬的玩意儿挡在面前,揉揉眼,是龙芮的脑袋。
“龙芮。”
我的声音干涩的像几年没喝水了。
他眨眨眼,坐起来,一边伸著懒腰一边打哈欠。
回头望望,见没人,龙芮拨下耳後的挂绳把口罩取下来,丢在一边。“他们非要我戴著口罩,说是甚麽怕传染,弄得我快喘不来气了。”
“还是戴著吧。”
“你这护工还说要照顾别人,自己先躺下了,还能照顾谁啊?”
我看看四周,还在病房里我的钢丝床上,一直鼓动的心平静下来。
“我怎麽了?”
“昨天都告诉你不要吃了,你偏不听,烂成那样还不得闹肚子啊。”
外面天大亮著,蹩眉稍想了想,我抓著窗台的包边坐了起来。
“你干嘛?”他摁住我。
“你得吃药了,今天还要化疗。”
“早去过了,你都睡了大半天。”他亮出化疗後的针眼,龙芮愤恨地握著拳。“不知道护士她今天怎麽那麽兴奋,一连戳了我仨针,疼死我了。”
我都不知道自己睡了这麽久,只感觉额头凉凉的,睡得很舒服。昨晚吃的东西都吐光了,我现在肚子里空空的,有点饿。
他目光深沈地看著我。“喂,杨远志,感冒了干嘛不说。”
“嗄?”
“老顾说你烧到三十九度五了,著了凉再加上吃坏水果才会吐的那麽厉害。“
“我自己都不知道怎麽说啊。”
“……”
他把头磕下去,垂得很低。
我见了,很奇怪。“又怎麽了?”
“……对不起,要不是大前天我半夜出去,你也不会弄成这样。”
失笑。
我知道他指的是甚麽,可是我不想要他的道歉,那只会让我心里更加堵得慌。
我想要的,你给不了我。
永远也给不了。
“完了完了,李婶来的时候不是要训我一顿。”误工半天还白拿工资。
“才怪,真不知道她怎麽那麽喜欢你,早上来的时候看你躺在床上,她说晚上给你带点鸡汤来,连我都没得喝,偏心眼!”
看他马上又变得精神奕奕,我抿著嘴偷乐。“你不能吃太油的东西,又不是不知道。”
“我不管我不管,我要喝嘛!”他嘟著嘴,像个小姑娘似的拽著我的胳膊左右晃荡。
感冒刚好,被他这麽一晃我又有点晕。“看来我说你五岁是说错了。”
他眨了眨棕黑的大眼。
“你应该还没满月。”
“所以人家要喝奶奶嘛。”
这小子,给个台阶儿他就爬。
扔过一瓶AD钙奶,他接了,看看又甩开,接著在我旁边蹭。“母乳喂养比较好。”
“对你来说牛奶就是母乳啊。”
他磨牙声霍霍而起,目露凶光。“杨远志。”
“干甚麽。”
“看我不捂死你。”
他抓著被子冲上来,我闪避不及被重重地扑倒在床上。
感觉腰都快被压折了,我痛苦的睁开眼,讪讪地动了动,愣了。
他的嘴正好磕在了我的嘴角边上。
龙芮猛地把我推开,用手背使劲地蹭著嘴。
看到他已经被擦红的唇,我坐起身,不露声色地从床底下找出拖鞋,穿上。
“……干……干甚麽去?”他局促地低著头。
“我去洗把脸,再睡下去晚上就睡不成了。”
走进洗手间,关上门,我贴著冰冷的墙壁。
手指按上被磕麻了的地方,来回抚摸。
带著已经不存在的温度回到嘴唇,轻轻往下按。
对著镜子里相貌平凡的自己,一阵长叹。
13
“哇哇哇!!!”
我被浴室里的一声尖叫吓得面如土色,连鞋都没顾得上穿,直接飞奔进厕所,就看见龙芮站在洗手池边,,手里紧紧的攥著一把木梳。
“怎麽了?磕哪儿了?哪儿流血了?”
我扳过他的肩上下翻看,除了脸色有点白、目光呆滞,头发还乱蓬蓬的以外没其他异状,这才松了口气。
他神情恍惚地旋过身,把梳子递到我面前,上面触目惊心地缠著几大绺头发。
我瞄了瞄,淡笑。“……没关系,以後还会长的。”
“那现在怎麽办?”
“找个帽子先对付一下吧,等长出来就又漂亮了。”
他低垂著头不说话。
我伸出手想看看他的头发有没有秃成块,指甲都还没挨到他,他就突然抬起头,把我吓了一跳。
“你干嘛?”他的口气很冲。
“我……只是想看看。”
“没甚麽好看的。”
他直直地往後躲,把这一切看在眼里的我,坦然地作举手投降状,完全拿他没办法。
“喂,还有这个──”
他拉开嘴巴。
满嘴的血红。
霎时间我惊得全无人色,拿起浴盆边的漱口药水给他灌了进去。
“含住,别动,我给你找药去!”
奔回里间翻出一大瓶药水给他换上,又找前台要来大包的冰袋硬给贴上去,然後就坐在一边瞪大眼,紧张地看著他的反应。
他郁闷地盘腿坐在床上,嘴里鼓囊囊的,捂著被毛巾包住的冰袋,一脸疲惫。
也不能怪他这麽难受,临近手术,化疗的次数逐渐增多,他的反应也越来越强烈,呕吐、掉头发、食欲不好、吃不下饭这些都还好说,最麻烦的是他体内的血小板越来越少,皮肤粘膜也常常溃烂,平常要是不注意,被蹭破了皮甚麽的,血流的止都止不住。
“唔。”他不舒服地扭了扭腰,举著那个跟他脸差不多大的冰袋,想来是手举酸了。
轻轻拉开他的手,换我的手捂住冰袋。“别动,坐一会儿等它粘上。”
他指指嘴巴,做了个拉拉链的动作。
“你嘴都冻麻了没有感觉,还得等一会儿。”
“哼……”
眼瞅著他毫不在乎地瞪著我,我火了。
“你分得清轻重缓急麽!先前以为你只是掉个头发,哪晓得……要是血流多了,到时候止不住怎麽办?就这样给你输多少血也没用,你怎麽一天到晚给人找麻烦,安生一会儿不行麽!”
一直压抑著神经小心地照顾他,我也快到了濒临极限的地步。
可能是我一直对他太过温和,吼他一顿果然老实了,乖乖地坐著,直到我把毛巾取下来。
他托著被冻麻了的腮帮子,不知道在想些甚麽。
龙芮说话的声音在颤抖。“你不知道,对我来说,头发比血重要。”
“没了头发你不会死,没了血你活著试试看!”
“他说过我的头发很漂亮,所以我要保护好它。”
正忙著给他收拾拭血的卫生棉球,突然听他来这麽一句,身体一僵。
我缓缓地说。“人活著还有很多事情要做,说过的话只证明了过去,不代表未来。”
“要是时间能再重来的话,我就跟他私奔,跑到见不著吴佳夏的地方去,那样就甚麽事都没了。”
“你不觉得假设是一种自欺欺人的想法麽?”
“……可能吧。”娟秀的眼睛由无神变成戏谑。“喂,杨远志,你的单词量逐天上涨啊。”
可能跟他呆久了,我也染上了自大的毛病,自吹自擂起来。“那是,也不看看我是谁,天天读书看报呢。”
“你好不要耳朵前面。”
“耳朵前面?是个啥?”
“就是Face──脸啊。”
我想了想。“顾医生的脸是挺肥的。”
他捂著嘴狂笑。“那当然,你也不看他捞了多少油水。妈的,输一次血小板就要二千多,他们能不富麽。”
皱了皱眉。“龙芮,你说脏话了。”
以前在工棚里住,经常听得到,也没当回事,但这话要是从龙芮嘴里蹦出来,我只觉得满心不舒服。
“这算甚麽,各国脏话我都能说。”
“你──”
算了,我也没那个权利去改变他的习惯。
我瞅著他的嘴,有一个我心里觉得一直很纳闷的问题。
“对了,怎麽会流血的,昨儿用牙线的时候也没流啊。”
“都二个来月没刷牙了,能受得了麽这。我自己看著都黄,所以就稍微刷了刷,白了吧?”他不知死活地凑上来,龇了龇他的两排小白牙。
青筋暴蹿,我捏动指骨,发出“哢巴哢巴”的响声。
“你这个让人不能肖停的家夥!”
“我……我是病人!”
“你让我跑上跑下,累得跟狗似的,我还管你甚麽人!”我手一指。“把屁股挪过来让我拍!”
“哇哇哇!”
“你还敢跑?罪加一等!”
……
前段时间做了一个鞘内治疗,就是要把化疗药水推进腰椎里,光想著就疼,手术完了後还不能沾枕头,更不能翻身。
看著他那麽直挺挺地躺了几个小时,心里有点不好受,他还在那儿一个劲儿地想逗我乐。
正扮著鬼脸,结果把腰给拧疼了,痛得他死去活来,总算肯老实了一会。
这段时间的强化治疗让他的头发都快掉光,反正也没剩几根,他干脆心一横眼一闭,把剩下的可怜“小草”全给“薅”了。
我说他这是舍不得孩子套不著狼,他说这是舍得了头发成不了美娇娘,把我逗得快憋气了。
化疗期间,所有好的坏的细胞都会被杀死,弄得他的血小板急速下降,连常人五分之一的量都达不到,所以每隔几天就要输血小板,然後再吊血浆,再化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