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专栏:http://209.133.27.102/GB/literature/li_homo/100112124/index.as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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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4年12月25号,临近新年,不论哪个城市的大小橱窗都贴上了穿著红衣服、白胡子的老头。
在这个本应该洋溢著快乐的日子里,我失业了。
缺德的包工头卷走了队里所有的钱,一早上起来发现他人突然不见,八成拿著我们的血汗钱不知上哪儿快活去了,而我们这些靠钱过活的民工就突然没了生活来源。
大家骂娘的骂娘,追债的追债,可这麽大的城市,又能上哪儿去找,就算找著了,讨回钱的希望也不大。
失望、丧气、颓废让每个人的情绪一落千丈。
快过年了,家里有老有小的只好先回家过年,等来年再作打算。
“这半年的工钱就当是打了水漂,算是给那可恨的家夥买棺材了。”工友陈柱子这麽说。
大夥陆陆续续都走了,平常热闹的工棚突然冷清下来,有点不习惯。
想回家,没钱;不回家,同样没钱。
进退两难的我只好选择留在城里,顺便找点活儿干。
可这年头找工作比娶媳妇还难,尤其是像我们这种除了泥瓦活儿甚麽都不会干的民工。
积的那点钱都快花光了,好在建筑队的窝棚还能凑合,省了点儿花费。
元旦,就在我漫无目的的找工作中度过了。
都已经十来天了,在偌大的城市里仍是找不到方向,像个没头的苍蝇一样到处乱撞,只感觉我还这麽年轻就成了废人,甚麽事都做不了,只能每天蹲在街角看著别人提著公文包急急忙忙的上下班。
有事儿做的那会儿,我天天想著要是能休息几天就好了,可一旦闲下来了,日子却无聊到我闭著眼睛都难睡著。
一宿一宿的失眠。
那段时间头发掉得很厉害,大把大把的,像秋风扫落叶一样。
有时我路过地下通道,看见一些乞丐在臭哄哄的通道里呼呼大睡,周围来来往往的人根本吵不醒他们。
要是再找不到工作,我想过不了多久,我大概就会和他们一样了。
还好事情并没有变那麽糟。
1月上旬的一天。
一到这个时候,北方的天儿冷得能刮骨头。
我花了三十块钱在职业介绍所里报了个名,留下了老乡的手机号码,只换来句“有消息了再联系你”的敷衍,我明白机会渺茫,可是无论如何都得试试。
路过邮局我停下来,翻了身上所有的口袋,搜出仅剩的二十来块来钱,给老家的父亲打了个电话。
电话是村门口小卖部的,也是全村唯一的一部。
我厚著脸皮跟年迈的父亲报平安,可这半年来,连钱都没寄回去一分的我就是再编谎他也能听得出来。
他老人家甚麽都没抱怨,只是催著我早点回家过年。
捏著听筒,鼻子酸乎乎的,差点就要在邮局里流下泪来。
职介所的人办事效率很快,第二天就给我打电话了。
昨天给我登记的大姐拿出个本子,指著一份医院的陪护工作问我愿不愿意做。
24小时全天陪护,还要熬夜,苦是苦了点,可一天有八十块钱的工资。虽然我没做过这一行,人家就是相中了我身强力壮,能搬上扛下的。
二话没说,我马上就答应了。
回窝棚里收拾了不到十分锺,就背著我的破牛仔包来到这间市里最大的医院。
大医院就是不一样,连护士小姐看我的眼神儿都与众不同,充满了鄙视。
招我的那几个人没说甚麽,甚至没问我从哪儿来的,是不是有前科,也没问我有没有健康证之类的,其中一个戴眼镜的让我马上就上工。
我这才知道,我要照顾的是一个身患白血病的小孩。
年纪这麽小就摊上这种病,心里登时对病房里的那个小孩多了几分同情。
一推开豪华病房的木门,那个坐在白床上、斜抬起眼的男孩让我看傻了眼。
他大概十六七岁的样子,漂亮不足以说明他的美,皮肤白得近乎透明,像一颗剥了壳的鸡蛋,一块块花斑刺目的飞舞在他脖颈间。
可他那双充满傲气鄙夷的棕色大眼,让我刚刚建立起来的同情和惊豔全都消失不见。
“他是甚麽人?这麽脏让他进我的房间做甚麽?让他滚!”
一个枕头砸了过来,正巧磕中我的眼角,好在软软的,没啥事儿。
那几个人是满脸的无奈,齐刷刷地看著那个戴眼镜的,那人只得扶了扶无框眼镜的镜片。
“他是新招来的陪护,以後有人天天陪著你玩,不好吗?”
男孩噘了噘嘴,斜了我一眼,带著可怜的表情抬起头。
“我不想要甚麽陪护,我只想要──”
男人飞快地截住他的话头。“好了,小芮乖,不要再闹孩子脾气了,啊?”
他语气很温柔说著,还伸出手抚了抚男孩的头发。
他的头发很服帖,同样也很稀少,是略微闪亮的棕褐色,看得出来是精心护染过的,颜色很均匀。
男孩竟然安静下来了。
他不吵也不闹,只是任那人摸著,乖顺得像只小猫儿。
安抚好了男孩,戴眼镜地向我撇撇嘴。
“你过来,有些事儿我还得交待交待你。”
跟他出门前,我把先前接在手里的枕头放回病床边,一抬眼,正巧看见男孩正在对我做鬼脸,我扯扯嘴皮子,算是个回应的笑。
我不会跟你争。
因为我比谁都需要这份工作。
我要靠它活命。
我跟那个男人谈好工钱,约定每个月让他把钱打到我的银行账户上,又听他们讲了一些病人需要禁忌的东西,他们讲得很快也很急,像是有甚麽事还要处理似的,目送那几个像是男孩亲戚的人离开後,我带著满脑门子的禁忌条款推开房门。
一块绿色的东西迎面朝我飞来。
这次我有了准备,一矮身,那东西从我头顶上呼啸而过。
“怎麽还不滚,谁让你进来的!”
他又凶又恶。
我找出门背後的扫帚,把地上的花泥碎块扫起来倒进废纸篓里,又从卫生间里抽了几张纸把瓷砖墙上的湿绿痕迹抹掉。
“谁让你做这些事的,滚出去,我不想看见你。”
男孩倒回床上,背对著我。
这房间不愧是豪华病房,单人住间,装配著齐全的卫浴设备、空调和薄得像画儿样的电视机,窗台边竟然还有专门给陪护准备的小床。
我不禁咋舌。
这样的环境就算不给我工钱,单只让我住,我也愿意。
去卫生间里把手洗了洗,拉过被子替他盖上,谁料却被他一脚蹬了,又拉起来,又被蹬了。
如此反复几次,我还是挺耐心的想给他盖上,他已经开始烦了。
虽然房里有空调,可总依著空调对身体不好。
刚才有一条好像就是说不能感冒,一旦感冒了,会让他的病情急速恶化。
“我说不盖就不盖,你想压死我是不是?”
他气呼呼的模样象极了我家护院的小黄狗。
我强忍著笑,打开旁边的柜子,抽出条小毯子来盖在他身上。
“你到底听懂没,我说甚麽都不盖,是──甚──麽──都──不──想──盖!你耳朵打苍蝇去了?”
连大叫的样子都很象,只不过我家的小黄不会这麽容易发脾气、摔脸子。
不管他说甚麽,我只是重复著我的动作。
他踢下来,我盖上去,再踢,我再盖……弄了一会儿,他就没力气了,任由我把毯子给他盖好,掖紧。
他喘著气歪倒在床上,还是背对著我,仍旧不说话。
不管外表看起来多活泼,他还只是个十来岁的孩子,正饱受著病痛的折磨。
我看了看墙角四周摆满的礼品水果篮,挑了个红通通的苹果,拿把小刀削了起来。
这苹果个头大,汁水也很多。
我想,这苹果怎麽著也得要二三十块钱一斤吧。
我把削好的水果递给他,他只是嫌恶地看了一眼,又别过头去。
提著苹果把在他面前晃来晃去,他丝毫不为所动的干躺著,就是不理我。
没法儿了,我只好把苹果放在玻璃盘里,等他想吃的时候再吃。
我转身开始收捡背包里的东西。
我的衣服没几件,拿的出手的连一件都没有,今天穿的这身袄子算是所有衣服里边最好的。前两年刚来这个城市的时候,正赶上一个小店要清仓处理,化五十块钱淘的。
打开一个柜子,准备往里放我的衣服。
“那柜子是我的。”
床上的人背对著我,看不见他的表情,但从声音听来,他很不高兴。
瞧著正空著的柜子,叹口气,合上柜门,又拉开旁边的一个。
“那也是我的。”
这次我没理他,顾自把衣服摺好,整齐地码了进去。
“这个柜子是我的,你没听到吗?”怒吼在我耳边响起,我的耳朵被他震得隆隆作响。
我没答话,指了指那个除了我的衣服以外没有放任何东西的柜子。
他的脸腾地一下红了,从床上蹦起来。
“就算空著那也是我的。“
我无声地看著他。
这回他没避开,瞪著俩溜圆的漂亮眼睛,似乎想在我身上烧出个洞来才甘心。
算了,退一步海阔天空。
拿出我的衣服,把它们放在陪护床的床头上。
这下他没刺可挑了,躺回去的同时还不甘心地瞪了我好几眼。
看了看外面已经黑压压的天色,好像这个时候也不早了。
“你现在要用厕所麽?”我问。
回答我的是一声冷哼,外加没好气地挑衅。“原来你会说话啊,我还以为这次招了个哑巴。”
“那我就先去洗澡罗。”
抠了抠有点发痒的背,我从塑料袋里拿出毛巾和换洗内衣走进浴室。
“你给我好好洗,身上都有酸臭味了。”正准备抬脚进浴室,突然听见他这麽来一句。
瞟了瞟床上隆起的背影,我咧咧嘴,无声地露出一个笑。
夜里,房间要消毒的时候,我把他扶出去了一回。
刚一出门,他就把我的手甩了开来,好像我身上带著霉菌似的。
他宁愿一个人靠著冷冰冰的墙发呆,也不愿意跟我聊天。
跟他相处了小半天,不管怎麽侍候他,他就是一句话都不肯说。
到了晚上,他睡他的,我睡我的。
好容易找到的工作,第一天就在不怎麽和睦的气氛下结束了。
总得说来,没有工地上累,工地的窝棚根本就没有这个钢丝小床睡得舒服。
所以不管以後他再刁难,我也要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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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天来的时候都傍晚了,也没赶上吃晚饭。
今儿早上一起来,看见茶几上摆著的早饭,丰盛到让我吃惊。
原以为给两个馒头配点腌咸菜,或是稀饭啥的垫巴垫巴就很不错了,没想到我的饭菜一点儿都不比上班族的套餐差。
他手上连著输液管,所以只能坐在床上吃,看见我捧著碗在面包盘里扒来扒去的,他咬了口提子面包,话里挑刺地斜看著我。
“档次太低,不合你胃口?”
我摇摇头,转头看向他们家专门送饭的大婶。
“饭很好。可是我只是照顾他的,应该不用跟著他一起吃吧?”
找了半天,我终於找著一块看起来很“朴素”的面包,抓著它咬了一口,这才发现它原来别有洞天,里边儿藏著满满的蓝色草莓酱。
“傻瓜,饭好还挑个啥子哟?给你就拿到起,到嘴的还往外边推?”大婶是个四川人,说话也挺直。
住得好、吃得好,可就是因为太好了。
大婶忙东忙西地搜罗了些换下来的脏衣服,我觉得她手里的一块暗红色布条看起来很眼熟。
等我看清楚後,差点没被牛奶给呛死,丢下手里的面包,冲到她面前一把夺下,把它揉成一坨,藏在裤兜里。
脸红。“这……这个我自己洗就行了。”
“家里有洗衣机,带回去顺便就洗了哈。”
我闪避著连连往後退。“真的不用。”
“那算哒。”大婶总算打消了对我内裤的“肖想”,提著一塑料袋脏衣服准备走人。“对了哈,你们吃完了以後把碗搁那儿就行哒,中午我来送饭的时候再收。”
送走了大婶,我走到他身边,看了看输液管子的流速。
“你现在才吃饭,是不是打得快了点?”我问。
“快个鬼!我今天还有三瓶要吊,都打慢了我岂不是要等到天黑去?”
“那也不能太快吧,打得不舒服会心慌的。”
我把滚轮往下拨了拨,见点滴的速度变慢了些,才走回茶几边继续吃我的早饭。
“你真讨厌!”
面对他明显的厌恶,我没说话,专心啃我的面包,眼睛盯著盛牛奶的碗。
“喂,这次他们给你多少钱一天?”
顿了顿。“80块。”
虽然不是他出钱,但我想他有权知道。
“又加了嘛。呵,为了留住人,多少钱都舍得往里砸啊!”
他的脸上完全不是被人关心的幸福,而是愤恨。
我觉得很奇怪。“有人肯花钱找人照顾你是好事啊。”
“要是真心想让那人好,会花钱请人照顾吗?”
我觉得他的话也有点儿道理,但是──“现在这个年代,大家都很忙的。”
不知道这句话哪儿得罪了他,他听了以後哼了一声又不理我了,早饭也不肯再动一口,蹦回床上拿起一个黑乎乎的玩意儿按起来。
昨天我就发现了。
这个小孩儿喜怒无常。
像得他这种病的人,十之八九都比较难相处,否则这八十块也不是那麽好赚的,反正我已经做好了准备,等候他随时向我“开炮”。
吃完了早饭,我把收起的碗筷清干净,擦了擦湿漉漉的手,坐在他的床边。
“你坐在我床边干甚麽啊?”
他看我的表情活像看见了甚麽脏东西。
我也不理会那些,只是好奇他手里拿著的那个东西。
黑黑小小的一个盒子,还能看得清楚中间一个方块里面好像是赛车游戏,这是甚麽东西啊?
我怀疑我差不多要跟这个时代脱节了。
连幼儿园的小孩都知道的QQ,到了我这儿连字母都认不全。
“乡巴佬,连PSP也不知道。”
“P……SP?”
这词儿我真没听过。
“就是游戏机,懒得跟你废话。”他眼睛大,白眼一翻,连眼珠子都快看不著了。“哎呀,我快要死了!”
我呆了半晌,甚麽时候五毛钱玩一局的游戏机缩成这模样了?
他倒是打得兴起,抓著黑盒子不停地按。
一回头,昨天给他削的那颗苹果还躺在玻璃盘里,只是个头比原来小了点儿,果肉也变黄了。
看看他,只好拿起那个苹果,把上面发黄的部分薄薄的去掉一层。
“吃吧?”
“丢掉。”他头也不回。
我咂咂嘴,干脆把苹果塞进自己嘴里。
果然很好吃。
就算不是现削的,里面的汁水也仍然很甜。
他放下手里的活儿,转头看著我。“都蔫了还吃它干甚麽呀?我不是说扔掉的麽?”
“谁叫你不吃,再放就要烂了。”
他皱皱鼻子。“啧,农村人思想。”
不是农村人小气,而是见不得辛辛苦苦种出来的东西被糟蹋。
这屋里就俩人,除了我就是他,再要不就是送饭的保姆大婶,不跟他说说话,我迟早得憋死。
“……这个东西是怎麽玩的?”
“你有空跟我这儿拉家常,倒不如把你的红内裤拿去洗一洗。”
他头一转,揣著他的PSP继续猛摁。
腾地一下,我的脸红到发紫,几口把苹果收拾掉,溜进厕所里洗内裤。
大婶中午又来了,看见塑胶袋里洗干净的餐具後对我赞不绝口,高高兴兴地带著干净的碗筷回去了。E41C6寂一:)授权转载
惘然【ann77.xilubbs.com】
吃了饭,又要开始挂瓶。
护士让他躺著,他偏坐著,还是继续玩他的,她们好像都习惯了似的,甚麽都没说,端著搪瓷盘就出去了。
我在他那儿借了本关於血癌的护理手册,翻开的第一页就有几行蝌蚪似的英文名,别说英文,就是中文我认识的也没几个,所以一遇到不会念的字儿就跑去问他,问到第二十来个字的时候他烦了。
“你到底小学毕业了没有?”
我耸耸肩。“我四年级没上完就辍学了。”
他的惊讶没有出乎我的意料,为了解答他的疑问,我重新开口。“有些字都是从老乡的杂志上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