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整串糖葫芦被他舔回了原色,心满意足地扔进垃圾筒。
“下次再买一串吧!”他拽著我的袖子,使劲撒娇。
“十块钱一串专门让你舔啊!下回我给你买棒棒糖回来吃好了,我见过有像烧饼那麽大的,绝对够你啃了。对了,今天我去打账,说好一天八十块的,怎麽这个月给我寄了两千五百八,那一百块是多出来的。”
他嘟了嘟嘴。“多还不好啊?”
“不是不好,可我们当初明明说好了是八十块钱一天的。”
回来的路上,我一直在想是不是转账的时候弄错了。
龙芮乐了,骂我是个“死脑筋”。
“嘿嘿,当初是谁扬言说我呆不住一个星期就要滚蛋的,结果我不照样拿了一个月的工钱了麽?”
“那是我手下留情。”他怪不情愿的噘噘嘴。
“那希望你以後也尽量手下留情点儿。“
“那可说不定了,得看你的表现。”
“是,少爷,也请您以後替小的多担待著点儿。”我学著清朝太监的模样,甩下马袖给他打了个千儿。
语罢,我们俩都倒在床上哈哈大笑。
而我却意外地牢牢记住了那个叫卫里明的男人。
7
除夕的晚上,我买了点卤菜,配上李婶送来的年夜饭,满满地堆了一茶几,龙芮还抱怨说为甚麽不买点儿啤酒回来,只喝饮料跟灌凉白开有甚麽区别。
进城打工这些年,头一回在城里过年,感觉不太坏。
可他却明显不是这样觉得的,整个晚上都没怎麽吭气,眼睛时有时无的瞟著门。
想来也是,他家人又不是来不了,可都没说把他接回去团聚,任谁心里都不会好受。
我问他是不是想家了,他摇头说不是,眼里的神情又是那样孤绝。
我都不懂他心里到底在想些甚麽。
我像他这麽大的时候,只晓得跟著师傅後边拎灰桶、学抹墙,天天都在提著心吊著胆的做事,生怕弄不好,师傅就要敲我一顿。
眼看著他的情绪一天比一天低落,不管我怎麽拿笑话逗他,他都没有多大反应,心情稍好了点也就是对我干笑两下,然後又扭过头去,一直盯著病房的门。
这样的日子一直持续到了大年初三。
这天,他终於开口了,说想吃那家的香芋蛋糕。
我提著大衣走出医院。迎面开过来一辆桑塔纳2000,乌黑的车身在太阳底下闪闪发亮,银圈加W的车标倒是挺招眼的。
认得它是因为我以前工地上的老板每回来视察,开得就是它。
它在我面前停了会儿,关著窗我也瞧不见里边,我斜著躲了过去,它这才慢慢地开进医院里。
我还觉得有点奇怪,门口这麽宽,我也没占著道啊。
过年了,也没几家商店开著,但那家蛋糕店仍然在营业,买好蛋糕走出店。外头又开始洒雪花,飘飘扬扬地飞著手指粗的雪片,可见度不超过十米的样子。
我把塑料蛋糕盒揣进怀里,竖了竖袄领子,冲进了已经有脚面高的大雪地里。
跑回了医院,看看表,竟然只用了不到平常一半的时间。
因为是过年,只要能爬得动的病人基本上都回家了,所以整个血液科住院的没剩几个人,护士也少了一大半。
路过服务台,上回训我把药弄掉的小护士叫住我,为了省得她中午不用再跑,她直接把药给我,告诉了我吃药的时间。
门是虚掩著的。
一推开门,我愣住了。
是那个男人,那个叫卫里明的男人,他正在亲龙芮的额头,龙芮没有避开,两只乌黑的眸子眨都不眨,只是静静地坐那儿让他亲,而他们丝毫没有觉察到房里多了个人。
垂在裤腿边上的手握成拳,不知道看到这样的场景我是应该立刻出去,还是站在原地不动。
正当我犹豫不决的时候,他们发现了我的存在,齐刷刷地两道灼人视线同时射到我身上。
那副无框眼镜的後面闪过一丝惊讶,马上又镇定下来,卫里明後退了几步。
这个时候猪肝都没我的脸红,我结结巴巴地说。“我……我出去──”
“不用了,我只是顺道来看看,就要走的。”
卫里明拿过床边的皮包夹在腋下,他从我身边走过,斯文的脸上有点慌乱。
不只他慌,我的心也跳得扑通扑通的。
宽敞的病房里只剩我和龙芮两个,他仍然保持著刚才的姿势没动,木呆呆地坐著,俩眼瞟著窗外。
住院部大楼的下面只有停车场和绿草坪,他坐的位置正好都可以看到。
我想他大概是在看停车场吧。
“那个……我把蛋糕买回来了。”
我掏出怀里揣得热乎乎的蛋糕盒,大概是我刚刚压的,蛋糕里的奶油都被挤了出来。
“放那儿吧,我等会儿吃。”
我走到床头柜边,却发现台灯底下也摆著个塑料袋,看袋标是街转角那家的蛋糕店。
我没接他的话,只是把蛋糕盒和那袋蛋糕并排摆在一起,一点点挪到他面前。
吃过午饭,他把笔记本电脑打开,低缓缠绵的旋律充满整间屋子。
电脑就那麽开著,他也没管,抱著膝盖安静地靠在墙边,任凭那首歌一遍又一遍地重复。
……
别让我以为 快乐最後会粉碎
人最孤单的时候 绝不会掉眼泪
……
我已经真的太久 忘了这种心动
爱太难了解了 我们还看不懂
那一些心酸快乐 有多少还很真呢
……
就算你不能证明 爱我能爱多久
我知道你想躲 我要的并不多
一起看天空好吗 最後一分锺
……
一起看天空好吗 最後爱我
……
不管歌再好听,也架不住老听,况且我总觉得这歌词儿有点儿别扭,
我坐在一边看书,听见蛋糕袋被拨开的喀拉声。
那一刹那,似乎有甚麽东西堵住了我的嗓子眼。
头垂得更低。
书上的黑字变成一个个方块,看不清楚,我弄不懂它。
大概是听歌听的,本来我心情挺好,都让它给弄郁闷了。
忽然觉得有点发冷,我倒了杯水,像抓著一根救命芦苇似的紧紧地握著它。
他听见了动静,回过头来。“好听麽?”
“还可以吧,你怎麽喜欢听这种歌?”
“只要好听管它是甚麽歌呢。”
我纳闷了,我并没有觉得它哪里好听啊。
听著悲伤的曲调,看他失神的望著电脑屏幕,我叹了口气。
“他说……”
“谁?”我皱眉。
这个说话支支吾吾的家夥是那个口气狂妄的龙大少爷麽?
“……卫里明,他说那个多出来的钱是奖金,说你照顾得挺好的。”
翻了一页,我淡然地说。“是吗?”
打从我进医院他就只来了两次,从哪儿看得出来我照顾得好?
他看我只是盯著书没理他,扬了扬手里的蛋糕袋。
“要吃点吗?味道不错喔。”
“我不喜欢橙子味儿的,你自个儿吃吧。”连我自己都听得出话里的生硬。
他小心翼翼地看看我。“……你生气了?”
“没有。”
放下书,看了看表,我把药递给他。
他把药片一骨脑儿都填进嘴里,就著我手里的杯子喝了口水。
“那你干嘛一副别人欠了你钱样的臭脸。”
“像我这麽穷,不欠别人钱就烧高香了。”
他把那块蛋糕吃完,还想伸手去拿床头柜的蛋糕盒。
“吃不下就别吃了。”我摁住他的手,把那盒蛋糕拿起来扔进垃圾筒。
“喂,我还没吃呐!”
他急急地从床上爬起来,光著脚去翻废纸筒。
冷眼看著他,我听见自己冰冷的声音。
“反正你也吃不下了。”
8
打从初三开始,我和龙芮之间的关系变得越来越糟糕。
没有吵架,我们只是不讲话了。
和往常一样,我叫他起床,用抹布蘸酒精给病房消毒,给他喂药、端水,陪他打骨穿,扶著他去做化疗。
跟原来不一样的是,我现在只是面无表情地守著他。
做我拿人家钱就应当负责的事。
他也没理我,也没有再要求我给他买蛋糕和糖葫芦了。
那天他把蛋糕盒从垃圾筒里翻出来,就把它从二十五层的窗口给扔了出去,险些砸著了医院的护士。
人家小护士也不知道怎麽就认定是我们丢的,拎著被摔得不成样子的“证物”找上门来了。
他坐在床上,冷冷地看著我一个人在病房门口被护士骂得狗血淋头。
李婶天天来送饭,她看得出来我俩闹别扭了,送饭的时候来回小心端详我们的脸色。
末了,她把我拉到门外,趴在我耳边小声说。“小杨,跟小芮吵架了吧?”
“我没有。”
“你当李婶眼瞎的唰,都不说话了还不算吵架?”
“我知道,是我错了。”
“晓得错就好。小芮他小时候都没有人管他,所以脾气有点古怪,不管他啷个说,反正你莫往心里去就行哒,好不好?”
我轻轻地点了个头。
“李婶,我上次跟你说的,你跟龙芮他爸说了没?”
“上次我回去就说哒,今天早上他爸带著老婆出国旅游去了。要我说啊,小芮心里也明白,龙先生就是不旅游,他也不会来医院的。唉,有钱人家的事情啷个那麽容易说得清楚咧,以後啊,不该你问的少问,做好事就行哒。”77E32D83BB还幽如:)授权转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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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完她就摇头叹气地回去了。
年前的时候我曾托李婶跟他爸带个话,希望他们家能来人把龙芮带回去过年,不要求太久,哪怕只有半天都行,没想到直到今天都没动静。
原来他们还有心情去旅游。
本来就没打算生龙芮的气,只不过那天不知道发了那根神经,火一上来做事也不分轻重。
医院里的消毒水味刺激著鼻膜。
我转头,眼睛看著窗外。
只隔著一扇薄薄的玻璃,过道里的空气就要比外面压抑很多,就算开著窗户也一样。
这个楼层是高级单间区,一天的住院费抵得上楼下三人病房的几倍,但里面住的哪个不是饱受病痛折磨的人。
我早就觉得,钱这个东西,真的不是万能的。
这两天睡得不太安稳,我一觉醒来,天还没亮,翻了个身,发现龙芮他并不在床上,被子掀了开来,他的衣柜门敞开著,而且他目前最喜欢穿的那双黄绿色的跑鞋也不见了。
我迅速爬起来,拿起床头柜上的电话拨了几个号码,嘟了一会儿,电话那头传来不耐烦的清脆。
“干嘛?”
揪著裤腿,我连续做了几个深呼吸,尽量平静自己。
“现在很晚了,你在哪里?”
“你管我,到了点儿我就回来,没事儿少来烦我。”
还没等我回话,那头已经挂了,耳边响起嘟嘟的忙音。
放下电话,缓缓地坐回我的小床上,抱著腿,下巴磕著膝盖骨,一动不动地盯著木门。
这倒有点像前几天的龙芮。
相同的是我们都是在等人;不同的是,他等的是别人,而我在等他。
门上半透明的磨砂玻璃隔不了一会儿就照出一块黑漆漆的人影来,然後随著咯!咯!的脚步声消失。
每次抬头都失望地低下,再抬头,再失望……
不知过了多久,门被转动的咯嚓声让我从发呆中惊醒。
一个人走了进来,关上门,开始脱大衣、扯围巾。
他背对著我。
虽然看不到他的脸,但我知道是龙芮。
“吓死我了,你一动不动地呆坐著干嘛!”他取下口罩,心有余悸地拍著胸脯。
我僵硬地低头。
原来我只穿著秋衣秋裤就这麽干坐了几个小时,专门为了等他回来。
房间里的暖气一点都不起作用,我把冻僵的手指贴上脖子,脖子上立刻起了一片鸡皮疙瘩。
“你怎麽不睡觉啊?”
他还没忘记正在跟我冷战中,只是淡淡地瞥了一眼。
“没甚麽,我刚睡醒。”话还没说完,我就打了个哆嗦。
可正赶巧让他瞧见了。“刚醒也能打冷战,骗谁啊?”
躺回已经冰冷的被窝里,我拉上被子蒙住脸。
过了会儿,钢丝床的一角陷了下来,我听见他被冷风冻过的嘶哑声。“杨远志,你是想家了吗?”
我摇头,在被子里翻了个身。
隔著被子,我又听见他的声音。“男人想家没甚麽的,挺正常。”
我埋在被子底下的脸皱了皱。
不是因为想而烦,而是因为想得不是这个,所以我更烦。
“起来吧,我买了好东西喽。”他拿胳膊肘杵了杵我的背。
我掀开被子,只露出半张脸,他笑眯眯地把一听啤酒放在我枕头边,我眼睛睁得大大的,没动。
他自己开了一听,咕噜咕噜灌了两口。
“看著就饱了?喝啊。”
“我不喝。”
“是不会喝吧。”
并不觉得男人不会喝酒有甚麽可丢人的,我点头。
他差点被呛著,抹抹溢出嘴角的啤酒。“老天,你是活在公元前吗?”
“你还买了别的甚麽吗?”
我去翻他身後的几个塑料袋,被他一把捂住。“这我买的东西你也要看啊。”
看了他一眼。“我只是想看看,你袋里除了啤酒还有没有别的喝的。”
“这里边才是我买的吃的,那几包都是别的东西。”
他留下一包,欲盖弥彰地把另几包印著漂亮花纹的塑胶袋远远地扔在他床上。
翻了翻,我捏起一瓶鲜橙多晃了晃。“可以喝吗?”
“你不是不喜欢橙子吗?”
原来他还记得。
掩饰不住心里的雀跃,我笑得很甜,喝了口橙汁,认真地说。“我只是不喜欢橙子蛋糕。”
“怪人!不都是橙子味儿的麽。”
“少喝点吧,明天早上还要吃中药,两个混在一起我怕会有副作用。”
只给他面前留了一瓶,我收起其它的啤酒放进柜子里。
他含糊地答应了,显然有九分是不情愿的。
我笑著拍拍他的肩。“反正都是你的,又没人跟你抢,留著以後慢慢喝啊。”
“为甚麽你过年不回去呢?乡下不都很重视过年的吗?”
他的话让我想起了那个该挨千刀的包工头,我恨恨地放下喝了一口的橙汁瓶。“因为没钱。”
“你原先没有赚到钱吗?”
“赚到了,但钱没到手上就被包工头卷走了。我们工地上是每隔半年结算一次工资,年底快要发工资的时候他就带著钱跑了,刚到你这儿来的时候,我全身上下只剩一块五毛钱了,你说惨不惨?”
“还有这种事儿!”
他的惊讶,是典型的不知人间疾苦的公子哥该有的表现。
“你不知道的事还多著呢。”
“那包工头叫甚麽,我找人帮你打听打听。”
“连人带钱都不见了,谁知道他能躲哪儿去。我们都找过了,没用的。”
连他老婆都说他几年没回去了,我们还能有甚麽办法?
这年头只要有钱,哪儿去不了。
“那,卷走的钱多不多?”
我惨笑。“你说多不多。差不多半年的工资,有六千多块呢。”
他“哧”地笑了一声。“你干半年才六千!还抵不上我去香港玩一回呢。”
“所以说你是少爷嘛。咦,你买的鸭舌头挺好味的。”
鸭舌头,听起来有点恶心,但味很好,不太辣,蛮香的。大概因为李婶是四川人的关系吧,她就很喜欢吃这种东西,经常给我们做些麻辣鸭脖子和风干猪舌头之类的。我是北方人,很少接触这些东西,也就是到这儿来才知道原来有人能把“边角废料”也做成好吃的。
“这种东西就是小店的才好吃,越小越有味。你年三十买的蹄膀都没进味,蹄子里面还腥臭臭的,而且硬得都嚼不动,你肯定是在超市买的。”
他拣了块卤猪肝丢进嘴里,露出沈浸在美味中的表情。
我好笑地看著他,他吃了好吃的像上了天堂一样。
“那是买饮料的时候顺道带的。你这在哪儿买的?真是怪好吃的。”
“新街口附近的一个小馆子里边,一楼是卖卤味的,楼上是炒菜和火锅。”
“这麽小的地方你都能找著?”
他蓦地停住往嘴里喂食的动作,像跟谁斗气似的猛灌了一大口啤酒。
“不是我找的,是有人带我去吃过。”
我把他面前的啤酒往外拨了拨。“别喝的那麽急,会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