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的妄想————卜聍
卜聍  发于:2009年09月0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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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且有一半儿以上都是黄色刊物,没办法,谁叫那是民工的精神食粮。
他看了我一会儿,指著我手上的小册子。
“那个字读yang,前面一个读kui,合起来叫溃疡。”
“溃疡。”我跟著复诵了一遍。“这是啥意思?”
“溃烂懂不?就是皮肤或者是粘膜坏死、脱落所造成的损伤。”
“溃烂我知道,但粘膜是甚麽东西?”
他翻了翻白眼,拉开下嘴唇,指著他的嘴巴里一块泛著鲜红的皮儿。
“这就是粘膜。”
看我了解似的点点头,他又咕哝了一句。“明明这不懂那不懂的,求知欲还挺旺盛。”
把他的嘴皮儿轻轻扯开来看了看,我说。“烂了好大一块。”
他拍开我的手,捂著嘴。“可疼了,乱扯甚麽。”
“要不要喷点甚麽东西?”
他大麽指朝床前的输液架指指。“这不正挂著消炎的呢,没事少让我说话,我还疼著呢。”
拿著书坐回我的小床,在随身带著小本上记下新学到的词儿。
他放下手里的游戏机坐在床上,怪里怪气地看著我。
“你还研究起来了?”他问。
“呃,咋啦?”
“等你打退堂鼓的时候,就知道现在看书完全等於浪费。”
“退堂鼓,打甚麽退堂鼓?”
“我赌你绝对呆不了一个星期。”
我咧开嘴。“只要你不可劲儿的赶我,我相信我能呆到你病好出院的那一天。”
他一愣,头扭了过去。“话不要说得太满。”
他声音里已经有了点哽咽。
“我一向喜欢只做不说。”
“那你最好做全准备,等著被我欺侮吧!”他恶狠狠地掉转头。
呵呵,真像我家那只小黄,明明心地比谁都善良,却总是装凶欺压别人。


3

日子慢慢过去,我熬过了一个星期,说熬不太恰当,其实他除了没事喜欢找找茬儿,找不著茬儿了,刺儿我两句以外都挺合作的,我们过得还算顺当。
连送饭的李婶都说,我看著比刚来的时候有肉了一点,小夥子显得更精神了。
每天吃著油水足足、花样多多的饭菜,任谁都得长肉。
其实最痛苦的不是斗嘴、挑衅,而是早中晚的喂药和吊瓶。
护士配好的药包桌子上摆了一堆,再加上那些瓶瓶罐罐的中药、西药。
我真怀疑,光靠这些不吃饭都行。
抱怨归抱怨,但还是得催他把药给吃了。
这药对别人来说是治疗,对他来说就是吊命。
“吃药了。”
我倒了杯白开水,试了水温後才把水和药一起递到他面前。
我的手举得酸疼,可他就是不接。
“把药吃了,过会儿再玩。”
“要不,你吃了药我等会儿到街转角给你买蛋糕?”哄著他。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我都快没辙了。“你这游戏机又跑不了,把药吃了再玩不一样麽?”
他用胳膊挡开了杯子。“拿走,我不想吃。”
我只得把手里的杯子和药片放在他触手可及的床头柜上。“那我先去买蛋糕,回来的时候你要吃药喔。”
还没等我拉开门,玻璃碎裂的劈啪声就传了过来。
一个箭步冲过去,满地的碎玻璃渣。
“你可以不喝,但不能浪费,这一颗药片有多贵你知道麽?你知道在我们乡下种多少地、扛多少砖头才能赚到这麽多钱?你算好的了,还有药可以吃,有多少人得了这病连药都买不起,只能活活等死。”
当初看到划价单的时候我眼睛都直了,就是卖了我也值不了这瓶药。
他抬起头来。
“钱是我的,我喜欢怎麽浪费是我的事。”
心里一再对自己说,克制,不要跟小孩子一般见识,但一看到他这麽满不在乎的样子,我的脾气也上来了。
“钱钱钱!钱多了很好吗?有钱就甚麽都行?你就是有再多的钱,也赶不上一副好身体。你不是很有钱麽,马上从床上蹦起来给我看看啊。”
在这世上没有钱是不行,但我很讨厌那种开口闭口总是提钱的人。
我以为他很高傲,没想到他竟然也不能避俗。
他像是被我的话给噎住了,瞪著我半天没吭声。
我也不理他,找了个手电筒,猫著腰在床底下扒拉开了。
找了半天,也不知道那药片掉哪个犄角旮旯里了,任凭我把床周围的东西都搬开来找也没用。
放下手电筒,我重重地叹口气,抻了抻僵直的腰,准备往外走。
“你干甚麽去!”带著颤的声音有点急。
“去给少爷您再拿包药。”
“……你拿了我也不会吃的。”嗓音突然降了下来,柔柔的。
……
“吃不吃在你,拿不拿在我。”
我轻轻地合上门。

在楼道的开口处找著了服务台,里边正巧有个小护士在值班。
“对不起,能不能再多给我一包这种药?”我把手里的纸袋递过去。
她看了看。“都几点了,你药呢!”
这个新来的小护士口气挺冲的。
陪著笑脸。“不好意思,我刚才倒水的时候手一抖,药就不知道磕哪儿去了。”
“怎麽这麽不注意,嫌我们太清闲了故意给我们多找麻烦吗?”
“对不起啊,我下次会注意的。”
说归说,眼睛却没漏过她面前正翻开的一本时尚杂志,里边一女的正噘著画出来的“血盆大口”搔首弄姿。
小护士气忿忿地倒出两颗白药片,拿纸一包,扔到我面前。
“拿好了,再弄不见我就不给你配了。”
“谢谢你啊。”
一转身,正巧看见他杵门边儿站著。“你怎麽不披件衣服就跑出来了?走走走,回去吃药吧。”
他一把推开我,扬著下巴,几步跨到那个小护士跟前。
“你训他干甚麽!”
“我们走吧。”我小心地拽著他的衣角。
大概知道他的背景,明白是个惹不起的人物,实习小护士的嘴角有点抖。“他……他把药给弄不见了,我才……。”
“把药弄不见的人是我,你要训训我啊!”
你这口气有谁敢训你啊。
我使劲朝他使著眼色,他全当没瞧见似的瞪著人家,把人家小姑娘瞪得眼泪都要出来了。
这服务台人来人往的,围观的人越来越多,还有的边看边指指点点。
“我们走吧,啊?”
“下次你再敢这样,我就直接告诉你们护士长,看她怎麽处理你。甚麽态度!”
我的脸越来越红,半个脑袋都缩在领子里面了。
“好了,走吧。”
我拖著他的胳膊,像做贼似的逃回病房,关上门,吁出口气。
比起我的惴惴不安,他倒像个打了胜仗的皇帝,趾高气扬地朝我一伸手。
“药呢?”
“哦哦。”
我忙不迭地把药送了过去,抓起马克杯又给他重倒了杯温水。
他抓过我手里的药片,一仰脖,全喝了下去。
然後,又开始训我。
“你一大男人,又没做错甚麽,凭甚麽站那儿让她骂?”
接过他手里的杯子放回原处,我说。“求人办事是这样的。”
“我怎麽不知道。”
那是因为你生来地位就比别人高,站得高,却未必看得远。我在心里悄悄地嘀咕。
“早点睡吧,我再把地扫扫。”还有一地的碎玻璃在等著我扫呢。
他听话地上了床,拉过被子盖上。
他的眼睛又大又圆,拽著被角瞪眼睛的样子显得格外可爱,
“搁明天等护工来弄。”
“不行,要是晚上你起夜,不留神儿踩著了怎麽办。”
这玻璃渣可哪儿都是,我扫得万分小心,生怕漏掉一个碎块。
“凉拌。”
“还炒鸡蛋呢,快睡吧。”
冲他笑了笑,我把扫帚挂回门後,去卫生间洗了洗手,关灯准备睡觉。
紫色的夜灯看得人晕晕乎乎,眼皮儿也越来越沈,正当我一只脚已经踏在周公家门坎上的时候,他突然出声了。
“喂!”
“嗯……”
“我要吃蛋糕。”
还当多大的事儿,我糊里糊涂地答应。“好,我明天去给你买。”
“不要街转口的那家,都腻歪了。”
“好……嗯?那你要吃哪家的?”
除了经常给他在街转口那家买蛋糕,这城里的其它蛋糕店我根本就没进去过。
“我要吃邮局旁边那家的,要芋头味儿的。”
我想了想,说。“行。”
你要早这麽乖,我至於被训得狗血喷头麽?
“喂……你叫甚麽名字?”
他怎麽突然想起问我的名字了?
我还是老实地回答。“杨远志。”
“农村人的名字。”
猜到你就会这麽说。
苦笑。“我爹妈本来就是农村人嘛。”
隔了好一会儿。“我叫……龙芮。”
“我知道,龙飞凤舞的龙,草字头加一内的芮。”
这些早在接活儿的第一天就有人跟我讲过了。
“谁告诉你的?”
“记不太清楚了,好像是你们亲戚里的一个。对了,你们家的亲戚还蛮多的。”
他没答话,我也没应声,只是这麽干躺著,觉著原本挺沈的眼皮儿突然变轻了。
他突然变得很激动。“下回那些护士要是还敢这麽训你,你就来告诉我,我帮你去教训她们。”
“只要你肯乖乖吃药,我就不会再被她们训了。”这倒是句大实话。
“哼,那是她们眼高。”
我叹口气,把胳膊交叉搁在脑袋底下垫著。“人都是这样的。”
“但你不是挺好的嘛。”
虽然声音小又含混不清,但我听见了。“谢谢你啊,呵呵。”
“笑甚麽笑?又不是夸你。”
“嘿嘿,我听不出来好话赖话,就当是夸我吧。”
“杨远志,你的脸皮比长城根儿还厚。”
“呵呵……”
“比城墙拐个弯还宽。”
“那不挺好的嘛!”在我们乡下,这叫天圆地方,是有福之相。
“有甚麽好的,多浪费润肤露。”
……
这一夜,不知道聊了多久,只知道他一句我一句,聊著聊著就这麽睡著了。
病房里的空调暖烘烘的,再加上软软的被褥,一向浅眠的我睡得好舒服。
连梦,都变得与众不同了。

4

这个城市的空气污染很严重,就是再好的天儿到了这儿也是阴蒙蒙的,像要下雨一样。
今天龙芮要化疗,我们早早地就起来了。
眼看著他又吼又叫的进了多人病房,临进门的时候还紧抓著铝合金门框不撒手,惹得科里的护士全体出动才把他弄了进去。
像准备好了似的,护士们一拥而上,摁的摁,按的按,直到针头进了他的身体。
就这,龙芮还不死心,在那儿不停地翻腾。
我找了把椅子坐下,盯著挂在不锈钢架子上的红袋子,红豔豔的,要不是先看见袋面上贴的小条上写著“柔红霉素”,我还真可能把它看成辣椒油。
看看四周,也有人在吊瓶,但人家没一个像他这样惊天动地的。
“他们也是在化疗麽?”
“嗯。”他没好气地应了一声。
“你和他们打的药都不一样啊。”
环顾四周,有一个吊蓝色的,还有几个是黑色的,而且袋子还不一样大。
“废话,我们病情不一样,哪能都吊一样的!”
他不知节制的吼声惊动了邻床的小女孩,我朝她歉意的笑了笑。
“你小点声儿不行吗。”
他倒吼起来了。“你管我!”
这下全病房的人都盯著我俩,几个奶奶辈的凑在一块小声地嘀咕。
我转过头刚准备说说他,却看见他紧攥著被角。
“痛吗?”
他别过头,鬓角边流下几滴汗,掉进白色的枕套里。
我不管说甚麽都帮不上他,这一关得让他独自来捱。
他还这麽小,却得在这儿咬牙忍受痛苦,而我只能干坐著。
我也很急,但是无能为力。
眼看他汗流得越来越多,下唇被咬得发白。
我从口袋里拿了块手绢,在他汗湿的额间轻柔地按了按。
他蓦地睁开眼,口罩後面那张秀气的脸已经皱成一团,眼睛像肿了似的合成一条缝,只看得到一点闪著泪光的眼瞳。
我站起身,他一把拽著我的衣角,吓得我赶紧看了看他手上的针头,确信没移位後才吁出口气。
“干嘛去!”他的口气很严厉,眼睛死瞪著我。
“我只是起来看看滴液的速度。”
见我真的只是看了看输液的管子後又坐了下来,他窝了回去,我把被子往他身上扯了扯。
“杨远志。”
“嗯,啥事?”
“要走的时候说一声。”
我抿嘴一乐。
“我不走,就坐在这儿陪你。”

不知道过了多久,只晓得手里的报纸换了一份又一份,我抬头望望,那只红色的真空袋终於瘪了一半。11B9:)授权转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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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过头再看看隔壁床的中年大婶,她打的是黑袋,快输完了,皱巴巴地像个垃圾袋样的挂在那里,看起来有点恐怖。
旁边床的那个小女孩因为化疗的不适反应,吐得很厉害,她不舒服地哭了起来。有几个同她差不多年纪的小孩一看见她哭,也开始乱吵乱闹,病房里立刻乱成一锅粥。
龙芮皱了皱眉,烦躁地抱怨。“地球爆炸啦?至於吵成这样。”
我噗哧一声笑出来。
心说刚才你吵得比人家还凶,怎麽不说自己来著。
结果被他眼一瞪,我把凝在嘴边的笑又给硬吞了回去。
刚擦完的汗又流了出来,像水似的。
我问他。“是不是真的很疼,要不打慢点好不好?”
“你的手绢怎麽糙得跟砂纸一样。”
他抢过我手里快被他的汗打湿的手帕,摊开来看了看。
“还是白雪公主和七个小矮人的,甚麽年代的东西了这是。”
我脸红地扯了回去,折好,捏在手心里。
“我打完这袋还有别的呢,你先回去休息一会儿吧。我看昨晚你都没睡满俩锺头。”
这话倒是真的。
昨晚上他吐得很厉害,又是给他吃止吐剂、又是抹屋子的照顾了他一宿,凌晨四点才合上眼,还没等我跟周公聊两句,一大早又得爬起来给他灌牛奶。
挪挪快被粘在椅子上的屁股。“反正也没啥事儿。”
“我这股药劲儿已经过去了,你回去吧。”他推推我。“我也困了,想再睡会儿。”
“那好吧。”看了看他,刚走几步,我又折了回去。“等会儿打完了记得让她们来叫我。”
“那多麻烦,等打完了我自己回去。”
“手绢给你留著吧。”
我伸手绢的手被他推了回来,他斜著猫眼,说。“我才不要咧,幼稚死了。”
“那实在忍不住了就按铃。”
“知道。”
“要是输得快了,让她们来给你调慢点儿啊。”
“明白。”
“如果你……”
他扯著嗓门大吼。“你还走不走了。”
“好好好,我走还不行嘛。”
集万众瞩目於一身的我,赶忙“逃”出多人病房。


5

回到楼上的单间病房,我第一感觉就是这里乱得简直不像人住的地方。
除了昨晚给他换下来的被吐脏了的衣服,还有今早他扔了一地的东西。
这也不是第一次了,只要是到了化疗的日子,他就是这样,抓到甚麽就丢甚麽。
上回,竟然准备举起墙上的液晶电视,想把它也给砸了,好在我手快,一把按住了,要不又得多出那个冤枉钱。
手上抱著一大撂杂志,我吃力地弯下腰,想顺手带上那个滚在脚边的塑料杯。
“啪──”
侧头一瞄。
龙芮的那个甚麽PSP不知道夹在哪本杂志里,刚才我弯腰的时候它就掉了出来。
我赶忙把手上的杂志丢到一边,把它捡了起来,吹掉上面的灰,左摸摸,右瞧瞧。
仔细地看了看外壳,还好,没摔坏。抚了抚胸口,喘口气。
看样子就知道它很贵,这麽贵的东西要是让我摔了,到时候该拿甚麽赔给龙芮。
把它小心摆在床头柜上,还在下面垫了本书,这才回头收拾别的东西。
洗衣服,拿消毒水拖地,抹屋子,擦墙,全部弄完了以後,我一看表,都快四点了。
肚子饿得吱哇乱叫,我这才想起来,因为龙芮早上要化疗,光记著给他弄牛奶喝,自己都忘了吃早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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