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的妄想————卜聍
卜聍  发于:2009年09月02日

关灯
护眼

遛达到医院旁边的小店里买了碗馄饨,掐中饭的点儿吃著早饭,算是把两餐都解决了。
吃完了抹抹嘴,慢悠悠地遛回医院。
我刚一站在大敞的病房门口,就听见一声暴吼。
“你死到哪里去了!”
“我去买馄饨吃了,还给你带了一碗回来,快点过来……”
“吃”字还没说出口,一本硬壳杂志就朝我飞了过来。
手疾眼快的接下杂志,插进报刊篓里。
我看著这本又厚又重的杂志,又瞄瞄他的脸色。
他很生气啊。
要是让这本杂志砸到我的脑袋,估计我就得到楼下二百米外的停尸房去报到了。
“又怎麽了。”
走到床边,他身子一扭,转了过去,显然是为了甚麽在赌气。
“是不是护士把你弄疼了,我看看。”
他使劲摔开我搭到他胳膊上的手,我这才发现他哭了。
“怎麽哭了,是谁欺侮你?”
问这话的时候我自己都觉著特好笑,以他的脾性,他不欺侮别人就是好事了。
“少在这儿装蒜。”
一头雾水。“我怎麽装蒜了我?”
“这个。”他拿出那个PSP扔在我眼前,怒冲冲地说。“都开不了机了,你还装!”
开机,开啥机?
我不懂。“我先前收屋子的时候是把它撞地上了,是不是坏了?”
“谁让你动我的东西!没事你动它干甚麽!”
龙芮抹著眼泪哭得一抽一抽的。
这时候说啥也没用,只得抽了两张面巾纸想给他擦擦,他干脆面朝著墙壁,背对著我,打定主意不理我。
我拿起他的PSP看了看,也不知道他说的开机是甚麽?开不了机是属於啥毛病。
“是哪里坏了,我找人帮你修修。”
这电脑之类的玩意儿我也不太懂,不过应该有人会修。
“修?”他一把抢了回去,像宝贝似的搂在怀里。“这东西去年年底才上市的,他好容易买到了帮我从日本带回来,这里根本就没得卖,连售後都没有,又有哪个会修!”
我咬咬牙。“那……多少钱我赔你还不成吗?”
“日元两万四千多,兑成人民币一千八。这玩意早都脱销了,现在就是有钱也买不到。”
一千八!
我愣了半天。
早知道它贵,但没想到竟然这麽贵。
“这是他唯一给我买过的东西,就被你弄坏了……你这个扫把星……呜呜呜……”他断断续续地抽噎著。
这麽哭下去也不是个法儿,我陪著笑,试著哄他。“先把馄饨吃了,这个等会儿再想办法解决行不?”
“我不吃,拿走!”
“你昨晚吐了那麽些,早上又只喝了一瓶牛奶,会扛不住的。”
“哼。”
“就吃几口,吃了好吃药啊。”
“……”
看来他是妥协了,我马上端著香喷喷的馄饨搁到他面前,双手奉上掰好的卫生筷。
他用筷子扒拉了几下,把馄饨馅全给掏了出来,单只吃皮儿。
我说。“馅挺新鲜的。”
“都是血脖子肉,我不吃。”
“是吗?”
我把碗接了过来,伸头看了看。
还真是,全是些筋络和肥膘,只是剁得细,不仔细看还看不出来。
他奇怪地抬头。“你吃的不也是馄饨吗?”
“呃……”不自然的干笑。
看来他是不知道馄饨也有白菜素馅的,素馅的要比肉的便宜五毛钱。
他故意咳了两声,抢过我手里的碗,边吃边说。“血脖子最好少吃,有淋巴结。”
“嗯。”
天知道我来这里作陪护以前,有口肉吃就算不错了,哪还管它是不是淋巴。
等他吃完了我接过碗,顺便给他擦擦嘴,我看著碗里的肉馅猛吞口水,小心翼翼地端瞧著他的脸色。
“那……那个?”
“甚嘛!”
“就是那个东西。”我指指他手里的PSP。“要不,从我每个月的工资里扣吧?”
他挥挥手。“算了。”
怀疑我听错了,他又重复一遍。“我不要了,我不是说了嘛,现在就是拿钱也买不到,我要你的钱能干甚麽用?”
“但那是我弄坏的。”
“骂你一顿心里舒服多了,再说你也不是故意的嘛。”
我欣慰地笑了笑。“对不起啊。”
“算了算了,下回记得收拾东西的时候小心点。”
看来他的脾气来得快、去得也快,纯属小孩子习性。
我好笑地拿起筷子拨拉著碗里他吃剩下的馄饨馅,他立刻按住碗边,凶巴巴地瞪著我。
“你干嘛?”
“反正你也不吃了,我把这点儿肉挑一挑,给门房张大爷的那条小狗吃了去,不能浪费啊。”
“算了吧,我看那狗吃得比人都好呢。我上回见它碗里还有块全瘦的回锅肉咧。你不扔我扔,留著它等它发酸啊?”
我忍著痛,看他把满是肉馅的纸碗扔进废纸篓。
他拍拍手对著我呵呵一笑。“哎呀,有甚麽可惜的?大不了我让李婶炒几个小菜来呗,吃不吃回锅肉?”
我白了他一眼,没好气地说。“真当我是狗啊?该晓得我应该买碗馄饨皮儿来给你吃的。”
“哼,你就是这麽虐待病患的,给病人吃面片儿汤?”他戳著我的额头,一一陈述我的种种“恶行”。“你还一天到晚的逼著我吃药,弄得我嘴巴苦死了,现在就是给我吃羊肉火锅,我都吃不出味道来了。”
“行,我错了。”说不过他,我只好举手投降。
龙芮摸著下巴说。“其实刚才那馄饨做的不错,我喜欢它包著肉的那层面皮,有肉的味道,又不腻口,嘿嘿。”
这些日子以来,我已经习惯了他挑剔的个性。
而且我也知道他这话是甚麽意思。
还不就是想让我下次再买来给他吃麽。
“你就挑吧,等长成骨头架子就没处可挑了。”
说完了,我就抓著暖水瓶迅速闪人。

到水房打了瓶水,回来的时候正好护士开始发药,就倒了杯水给他喂药。
因为他每次打完针後都说挨针戳的那只胳膊像断了样的疼,我坐在他旁边给他捏捏那只打过针的胳膊。
“为甚麽你不在自己的病房里打药?”
我也就是一问,他竟然有点发窘,难得在他脸上也会出现这种表情,我觉得有点好笑。
“在自己病房里打,不是会舒服一些麽?又有电视可以看。”
“刚开始打药的时候,我心烦,就把袋子给扯了,血流出来倒是没甚麽。谁知道那破药溅在脸上那麽疼,害得我差点半边脸都烂掉了,整整一个星期都包著纱布,还要上药水……”
他忆起那不堪回首的日子时紧闭著眼,表情很痛苦的样子。
一想到这麽个爱漂亮的家夥要包著纱布蒙著半张脸,而且还不能洗脸──
忍无可忍的我险些滚在地上笑。
他翻了翻白眼。
“至於麽?”
“我终於知道她们为甚麽一打药就来四五个、每隔十分锺就跑过来瞧一瞧了。”
龙芮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把脑袋搁在另一边的胳膊上闭目养神。
我看著他白嫩俊美的脸。
心里想,要是真烂掉了的话,那不是可惜了这半张脸。
“现在呢,还痛麽?”
“还不就那样呗,都习惯了。”他无所谓的撇撇嘴。“都打了那麽多次了,好像也没甚麽感觉。”
“那你进去的时候还怕成那样?”我故意糗他。
他目光散乱起来,抱著膝喃喃自语。“我不想一个人进去,我怕竖著进去,横著出来。”
“做个化疗没那麽恐怖吧。”
他白了我一眼。“让你打一次腰椎,你就不会再说这种风凉话了。”
“咦?你身上的红点和青块都变少了嘛。”
记得刚来的时候他满脖子都是,那才教人看得触目惊心,现在只剩手臂和腿上的几块淤青了。
“化疗又不是白做的。”
“等找到和你匹配的骨髓就算是熬到头了。”
他摇摇头。
“没用。其实我前年就在医院住了十个多月接受治疗,做化疗和放射线,以後是保持了一段时间,但是又复发了,这已经是第二次了。这次才是真正的输骨髓,匹配的骨髓是找到了,但也不能保证输了以後不复发。”
我张大嘴。
我一直以为只要找著骨髓输进去就能好,没想到还有复发这个麻烦。
“再这麽做下去,我的头发又保不住了。”
龙芮从枕头底下摸出把小镜子,臭美的看著镜子里的自己直叹气。
“还是很漂亮的。”我心软的安慰他。
闪著温暖光泽的柔顺顶发,让我忍不住伸出手想摸摸。
“摸甚麽啊你!会掉的。”
“又不是拽,只是摸摸而己。”
他缩到一边,小声地嘟囔。“除了他不能给别人摸。”
隐约听到龙芮说了个“他”,我挺好奇地。“谁啊?你爸爸?”
“他?哼,他还不配。”
“给你钱花还不配?”
“钱?他把钱都倒贴给那一对狐狸精母女了。”气鼓鼓地噘著嘴。
“那……她不是你亲妈?”我小心地瞅著龙芮的脸色。
这段日子以来,除了第一次看见的那个戴眼镜的和每天送饭的四川大婶,他父母都没来探望过。
有甚麽能比自家小孩得白血病更重要,有钱人的心思真是琢磨不透。
沈默了一会儿,他声音带点嘶哑的说。“嗯,我妈她已经过世了。”
“……”
“病因是急性粒细胞白血病。”
竟然和龙芮的病情是一样的,我惊讶地看著他。
“说起来,白血病是不会遗传的,我跟我妈的病因相同是因为我们都有遗传性的基因缺陷,只能说像我们这样的人比较容易得白血病。”
我点点头,原来如此。
“我妈在她还是十六七岁的时候就知道自己有这个病,还是和他结了婚生了我。可等她发病的时候,他就跑到情妇那儿去,把她一个人丢在医院里,直到我妈她死的那天都没能见著他一面。”
“妈她前脚下葬,他後脚就和那个女的登了记,生怕我不知道似的还把那女人接回家来住。”他越说越气愤,脸都涨红了。
我轻拍了拍他的肩,甚麽也没说。
“就连……就连我现在住院了,也没有人来看我。”
“我不是见天的都在陪著你吗?”
抬起眼,他的眼睛深邃分明,像钻石一样能引起别人的注意。
他轻轻地摇头,薄薄的嘴皮动了动。
“不够。”
我不知道他这话是甚麽意思。
但书上说病人最好要保持心情舒畅,要是他一直这麽消极下去,保不齐会对病情产生影响。
“对啦,你刚才只吃了点馄饨皮儿能饱吗?再吃点别的吧?”
他摸摸扁平的肚子,好像想起了甚麽似的。
“对了,前几天你答应过我的蛋糕呢?”
我真恨不能抽自己一个耳刮子,好好的没事儿非要提他肚子饿,这不是没事找事嘛。
“……我……我这不是没时间嘛……”
我一边找著遮挡,一边麻利地往卫生间里躲。
立刻,从一墙之隔的房间里传来怒嚎。
“杨远志!”

6BC7CE94ED:)授权转载 惘然【ann77.xilubbs.com】

6

05年的春节就要到了,连住院部大楼的墙上都贴出了假期排班表。
有次去打开水,正好看见他们在分发年货,有火腿、腊肠和可乐甚麽的,大医院果然不一样,赚得盆满钵满,福利也多。
窗外还在飘著雪花,我算了算,今天该去打打账,看工资到了没。
龙芮今天不用做化疗,吊瓶也排在下午,把他安顿好後,我就一溜小跑到了附近的工商银行。
拿著存折,我使劲揉了揉眼。
加上前面的余额,刚好两千六百块,这是我一个月的工资?
我兴冲冲的跑到邮局,除却留了点零花给自己,其他的都寄回了老家。
走出邮局,心里像开了花一样甜。
过天桥的时候,路过一家专卖糖葫芦的小店,瞧了瞧,排队的人还挺多,想来这家店的东西应该不错。
龙芮在病房里甚麽都吃不到,偶尔尝个鲜也好。
所以我就站在半尺高的雪地上,静静的排队等著。
刚做的糖葫芦拿在手里还热乎乎的,大冷的天也不想到处遛达,我就干脆回了医院。
我在卫生间里把军大衣上的雪拍掉,把已经湿了一半的大衣挂在衣架上,搓了搓冻红的手。
好冷,还是病房里暖和。
不知从甚麽时候开始,我已经把这里当自个儿家了。
刚才跟家里打电话的时候也是,一说起来就是我那儿怎麽怎麽样,弄得娘以为我都娶上媳妇了也不告诉她。
龙芮他从一起床就把电视打开,歪在那儿按遥控。
“还玩儿呢?看我买甚麽了?”
我故意把纸袋拿到他跟前晃了晃。
谁知道他连头都没偏,手上打著点滴,坐在床上像傻了似的。
我急了。“看都不看一眼,太不给面子了吧?”
他慢吞吞地转头,就只瞄了一眼,又把注意力放回电视上。
不知道为甚麽,这几天他的心情特别的差,做甚麽事都提不起劲来。
昨天做化疗的时候吵闹的很凶,他原来是很抵触化学治疗,但从没像这一次,眼神里有点说不清的东西,像是对甚麽已经绝望了。
短叹一声,我剥掉糖葫芦上罩著的纸袋,放在他面前。
“尝尝看,人家小姑娘都说这个好吃得很。”
他往偏角的衣帽架子上看了看。“你排了多长时间?”
“……没多长时间。”
我撒谎了。
大雪天里,连等带买的足足用了我一个多小时。
淡淡地瞥了我一眼,用下巴点了点纸袋上的商标。“这家的生意一向很好,除了早上开门晚上关门,基本上都要排队等。”
我这才发觉我已经走了一个多小时,拍拍脑门。“呀,对了,药吃了麽?”
“还没。刚挂的瓶,她们说两点半再吃。”
看了看表,长脚指针正搁在6的位置上。“那就好,先把它吃了,过半个小时再吃药。”
“我想吃,但是不行。”
“为啥?”
“里明没跟你说麽?我不能吃那个,它会影响我血小板的生长数量,弄不好就会有危险。”
里明?
我摇了摇头,表示没听说过这个人。
“就是那个戴眼镜、高高瘦瘦的。”
他的声音里明显多了点自己都没觉察到的急躁。
我瞄了瞄他,他脸上立刻闪过一丝红晕。
“他叫里明啊!我不知道,他没有和我说这个。”
回想起来,那个叫甚麽里明的只说尽量少让他感冒,最好别让他出血,还有就是交待他脾气不太好,让我千万、千万要忍耐住之类的话。
“是吗?”他无精打采地低下头。“他姓卫,叫卫里明。”
“哦,那这个怎麽办?”
我指了指那根快被病房空调热化了的糖葫芦。
“还能怎麽办,你吃了呗。”
我为难了。
我这个人不挑食,但唯独最不喜欢的就是像山楂这类酸得能掉牙的东西。
他凑了过来,大眼睛忽闪忽闪地看著我,促狭地激我。“怎麽?你怕吃啊?”
“吃就吃谁怕谁啊!”
受不得激,我硬著脖子咬下一颗,囫囵嚼了两口就咽了,嘴里都是酸味,我皱著眉头龇牙咧嘴。
“哈哈,哪有人吃糖葫芦像吃药似的。”
他捂著肚子在床上翻来滚去,正在吊瓶的那只手翘得老高。
“不信你尝尝,保证能酸倒你的牙。”
盯著红通通的糖葫芦,他咬住嘴唇。
那模样就像我家小黄瞧见老村长家养的旺财吃肉骨头,那种口水都在往下滴却拼命忍耐的模样简直如出一辙。
“想吃吗?”
我故意捏著糖葫芦在他眼前摇来晃去,有趣地看著他的眼神随著它上下起伏。
他实在忍不住了,一把夺了过去,红彤彤的舌头在山楂上面卷舔著,第一颗被舔光了,再瞄准下一颗。
龙芮眯缝著眼,既娇憨,又可爱,看得我面红耳赤,心跳也失去了原有的水准。
吸了吸鼻子,我低下头去,狠狠地吞了一口唾液。
觉得很紧张,心里惴惴不安的,突然间不知道该说些甚麽好了。
我捏著手里的糖葫芦包装纸,反复地叠来折去,过了一会儿,总算是平复下来了,我才敢再抬头看他。
“你只舔上边的糖啊。”我说。
“谁叫我不能吃,怎麽著也得让我过过干瘾呀。”

文库首页小说排行我的书签回顶部↑

文库内搜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