弄臣 风雷引————流水无情
流水无情  发于:2009年09月1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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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原来他也知道!不仅是他,只怕永王的图谋早就如司马昭知心人尽皆知。不,我摇摇头,至少我那英明的主上就不知道。

   “原来这里竟然是孟御史的故居。”叶嘉颖上下打量了一番,叹道,“一代忠良,可哀可叹。”说着,低下头深深揖了几揖。 

   我站在一旁看他行礼,心里却只想着“褒贬自有春秋”这话。孟御史虽死,清名永在,而我黎梦卿虽生,不过一个弄臣,将来就算史书上留有一笔,也必是遗臭万年,谁会不会同情我今日的苦衷。能身居显位的人,若非大智大勇,必定大奸大恶,哪容得下儿女情长英雄气短?我实在是不该让自己身陷其中的的!

   “走吧。”穿过中堂,来到后院,依然是满目凄凉。中间有个很大的池塘,池水还没有干,幽幽的倒影着月影。离池塘不远处有一座阁楼,虽也破败不堪,但还看得出建造得十分精致。

  我问:“你说那是不是孟家小姐的绣楼?”

  “回去吧。”他似乎觉得不妥,拉我的衣角。

  我不理他,径自推门进去。里面的东西乱七八糟散落一地,想是当年被查抄时弄的。角落里一把瑶琴静静的躺着,我走过去拿起来,吹去上面的浮土,见那表面上虽有些破损,且喜弦未断,手指轻轻一挑,便发出“咚嗡”的声音。

  我扭动一旁的琴柱,将琴弦紧了紧,又调了一回音,这一次的乐声便清越可听。我扫出一块净地,盘膝而坐,将那琴放在腿间,操弄起来。 

  随着琴声涌入心头的,是近十年的漂泊苦楚,骨肉离散的伤怀,受制于人的无奈,怨恨、委屈、不忿、不甘……所有的感情便如潮水一般在胸中纵横激荡,几欲冲将出来……

  好闷,好难过!

  忽然,一缕柔和的箫声不知从何处插进来,慢慢融入琴声之中,奇异的抚平了我烦躁的情绪。我定了定神,抬起头,只见一旁的叶嘉颖不知从哪里变出一支洞箫来,见我看他,冲我微微一笑。 

  一瞬间,灵台清明,魔意不生,琴音也逐渐柔和下来,我回他感激的一笑。

  他似乎怔了怔,随即满脸晕红低下头去,箫音一变,低沉婉转,如怨如慕,宛如一缕柔丝绕住琴韵,挣不脱,甩不掉,一点一点的收拢,直进到人的心里去。

  

  

无论心中怎么怨恨永王,他交代的事情我却不敢违逆,第二天一早我便进宫面圣。

  年轻的皇帝正在御书房,听说我来了很高兴,拉着我的手直到里间,指着案几上一个红窑罐道:“爱卿,你来看,朕这黑头将军怎么无精打采的?”

  所谓的“黑头将军”其实是一头促织,民间叫做蛐蛐儿。当今的皇帝不爱琴棋书画,不爱围猎歌舞,爱的只是这小小的罐中物,而我能平步青云也全仗此君之助。朝中众人暗暗讥我“梨园大学士”,谬矣,我倒是名副其实的“促织大学士”。

  “依我看,您这‘黑头将军’怕是不行了,不过皇上您别急,微臣又给您找了头‘紫金青’来,保证比这只还强的多。”我从怀里又掏出一个青罐来,里面是一头红眼赤尾朱砂须的蛐蛐儿。

  皇帝一见了这个,又把“黑头将军”忘在脑后了,回头叫道:“小顺子,快把那头‘梅花翅’拿来,让它们比一比!”

  我趁机拿出那份名单,道:“皇上,这是阅卷官的名单,皇上您看看。”

  他随手接过,略略扫了一眼,便扔到一边:“准了。”

  这样就完了?我忍不住暗示道:“皇上,您不再看看人选上有什么不妥之处?微臣的见识有限,许多人选都是请教了永王爷才确定下来的。”

  皇帝的心思都被那罐子里两只小小的蛐蛐儿给吸引去了,摆手道:“有皇叔把关,还担心什么?不用看了,不用看了。斗,斗!咬它,咬它!”

  我站在一旁,看着那两眼瞪得浑圆,恨不得自己也要跳进罐子里加入战团的人。他和永王有着相似的外表,高大、俊美,自然而然流露出皇家高贵的气质。可是骨子里却和乃叔全然不同,沉迷享乐,分明就是个纨绔子弟的模样。

  有这样一位国君,国将不国也是早晚的事,只可惜我们这些无助的百姓!

  叹了口气,我告退出来。经过御书案时扫了一眼,只见几封奏折横七竖八的摆在那里,最上面的那一封是摊开的,偷眼一看,却是威远大将军靖北侯的献捷奏章,说是已平了南方叛乱的莒方国,不日就要班师回朝。

  对于这位大将军,我从未见过,当我入朝时他已是南下平叛去了。不过大名如雷贯耳,听说他战功赫赫,勇不可当,人未三十已成了当朝一大支柱,手中握有天下一半的兵权,就是永王爷要忌他三分。

  若他能回来,情况也许会有改观吧。只是不知这位侯爷生的什么模样,既然勇贯三军,想来是高大威武,便如那巨灵神一般。

  一个人在廊下走着,脑子里正自浮想联翩,忽然有人叫道:“皇上万岁。皇上万岁。”

  我吃了一惊,心想皇上不是在御书房吗?怎么神出鬼没的到了这里?四下一张望,不禁哑然失笑。原来廊檐下挂着一只红嘴绿鹦哥,说话的便是它。

  我笑道:“我不是皇上,我是大人。”

  “大人万岁,大人万岁。”

  我吓了一跳:“这话可不能乱说,要砍头的。”抬手作了个威胁的手势。

  “砍头!砍头!”它扑扇着翅膀,跳来跳去。

  我哈哈大笑,挥手道:“不跟你说了。”转身欲行,却因眼前的景象而驻了步。

  永王不知何时出现在走廊那一边,正用他那向来莫测高深的眼神凝视着我,脸上流露出异样的神情,看得我自心底发寒。

  定了定神,我快步抢到他身前,嬉皮笑脸的道:“拜见王爷!王爷,这一天没见到您,可想死我了。”

  他眉头一皱,厌恶之情又写在脸上,喃喃的道:“可惜了这绝世的姿容,竟生在这样一个人身上,造化还真是弄人!”

  “什么?万花楼来了许多美人?”我假作没听清他的话,“王爷,这消息我还不知道,你怎么就知道了?嘿嘿,您当真是‘身在王府,心系花楼’,佩服呀佩服!”我凑上前,本想再喷他一脸唾沫,可惜这回他学了乖,躲开了。

  “胡说!”他斥道。“我问你,交待你的事办得如何了?”

  “已经交给皇上了。”

  “可准了?”

  “准了。”

  “去吧。”似乎再也不愿多看我一眼,他转身行了出去。

  知道他的背影消失不见,我这才长长吐了口气。“好险。”

  “好险,好险。” 那鹦哥又叫了起来。

  “是呀。”我一笑,再也不敢停留,一溜烟跑出宫门。

科举的这一段,跟真正的史料出入很大,不过既然是架空历史,化简一下应该也无妨吧?

   我还是时常和叶嘉颖见面,只是见面的地点由人来人往的小河畔改作了偏僻的孟御史故居。有时我们会吟诗对句,有时高谈阔论,也有的时候,干脆什么话也不说,他吹箫,我弹琴,从相互缠绕的乐声之中,反而能体会出许多平时说不出口的微妙之处。

   渐渐的,我发觉我对这个叶家颖有了依赖性,没见面的时候总想见他,见了面又怕分别,我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只是见了他就会很自在、很舒服。但在这同时,随着考期的临近,我也日似一日的不安起来。

   “明天就要入科场了,也不见你温书,此去可有把握?”

   他笑了,指指腹中:“书都在这里,到时候找出来就是。”

   “大言不惭,我还以为你这人很谦虚呢。”

   他笑容一敛,问我:“李兄,你呢?可有把握?”

   “我?”我一愣,这才想起自己曾骗他也是参考的举子。

  “以李兄你的才华,必能金榜题名,如果有幸咱们二人同时中举,同殿为官,也是一桩美谈呀。”

  我心里“突”的一跳,这话正触动了我内心深处的恐惧。叶嘉颖此去,高中是必然的事,所谓的“同殿为官”也绝非虚话,只是那时候他还会再理睬我么?

   我是谁?一个不学无术的弄臣,永王的走狗,为正人君子之流所不耻,而他却偏偏是个不折不扣的君子!一旦他知道我是什么人,可还会这般和颜悦色的待我?

    罢了,该来的躲不了。我把这些甩在脑后,只问:“永王现在正四处延揽人才,你若得中,他必会找你,到时候你要怎样?”

   叶嘉颖朗声道:“我岂能为乱臣贼子效力?”

   到底是书生气十足,我摇摇头:“得罪了他可不妙,你忘了孟御史的前车之鉴?”

   他看向我,神色凛然:“俯仰不愧天地,褒贬自有春秋。生我所欲,义亦我所欲,我辈之人,自当舍生取义!”握住我的手,他脸露期盼之色,“李兄,换作是你也当如此,对不对?”

   “我……”我转过头去,不敢看他的眼睛,事实上,我已屈服在永王的淫威之下了。“对了,叶兄,你可曾去拜会过张丞相?”

   “相爷么?我拜会他做什么?大丈夫自当以才华求功名,岂能效他人干谒?” 

   “我不是要你干谒。”见他皱起眉头,我连忙解释,“你若不肯依附永王,唯一能保全自己的方法就投靠张丞相。他在朝中多少有些分量,说不定能保你周全。”

   “那好,咱们同去。”

   我?那姓张的老儿视我为死敌,我怎能去见他?“你自己去便好,我另有打算。”心中凄然,若真跟了张老儿,只怕我和他的这段交情便从此断了。但若不要他去找张老儿,以他的性子,必然死在永王手中。

  “也好,我早听说张丞相是朝廷的肱骨之臣,若能投入他的门下,也是为朝廷增加一股正气。李兄,到时候你我一同出力,铲除永王奸党,重振朝纲,岂不快哉!”

   我望着他那副意气风发的脸孔,心却一点一点的钝痛,黯然道:“只望到时候你我不要成了仇敌便好了。” 

   “你说什么?”他愕然。

   “没什么。”我抱起瑶琴,扬眉笑道,“明日即是考期,我送你一曲,祝你科场顺利,如何?”

   “不对。”他更正,“是我们。”

    我哈哈大笑:“对,是我们。”

   一扬手,挥出一片行云流水。

 

科考历时三日,我这名义上的主考官也在贡院睡了三日。三日之后放榜,果然是江北叶嘉颖高中榜首。

放榜当天,我又到了孟家废院,只是这一次却没有马上现身。躲在假山石后,我看见叶嘉颖在池塘前来回踱步,我知道他是在等我,他想问我为什么不去赴考,为什么这几日避而不见,可我怎么跟他说呢?

我开始后悔了。李青这个人,当初本就不该出现,如今搅乱了一池春水,又该如何?闭上眼,我凝了凝神,更可怕的还是明天——

明天,就是皇上召见新科状元的日子了。

一早来到大殿,满朝文武已先来了大半,谁不想见见这些朝廷新贵们的风采?张丞相笑的满面春风,说话时胡子一吹一吹的,几乎要翘上天去。我猜叶嘉颖已经见过他了,这老儿一举发掘了个状元,难怪要得意了。

他见了我,连忙凑上来:“黎大人,这些日子阅卷,可辛苦你了。”

呸,我连睡了三天觉,辛苦什么?“辛苦是必然的,不过既然皇上把这差事叫了我,咱们作臣下的,也只有尽力去办了。何况,差事虽然辛苦,有些人争了半天还争不着呢。”

张丞相脸色一变,他就是那个争了半天也没争到的。

那个上次被我奚落一番的周大学士这时也插进来道:“说到科考,倒是勾起了下官当年的记忆。十年寒窗,一朝显贵,这可是实实在在的苦读换来的。相爷,下官没记错的话,您是辛丑年的状元,是不是?”

张丞相故作谦虚:“老了,老了,还提当年的事做什么?”他瞟了我一眼,笑道,“再说,长江后浪推前浪,我你再有才学,也不及咱们黎大学士,年纪轻轻,一试未考,一笔未动,只需唱两句小曲儿,便有了今天的高位。”

  果然,三句话不离损我。我淡淡的道:“听相爷这么一说,我倒也觉得奇怪了。只是我这个大学士是皇上封的,皇上英明神武,说的话做的事定然是不会错的。我虽然不知道自己有什么本事,但他说我能做大学士,我就应该是能做的,您说是不是?”

  我把皇帝抬出来,他便说不出话了,讪讪的走到一边,自与别人说去。

   人渐渐来齐了,不一会儿司礼太监出来喊上朝,群臣分列文武两班站好,皇上坐上龙椅,便传旨宣新贵人上殿。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门口,不多时,司礼官带了三个人步上殿来,分别是状元、榜眼和探花。那状元——

   我胸口一震!

   那身穿锦袍、头带官帽的不是叶嘉颖是谁?他换了这一身打扮,又比平时的青布儒衫好看了不知多少倍,平添了几分潇洒贵气。

   虽是第一次上殿,面对的是富有四海的天子,他的神情却不似身后两人紧张,而是一贯的平和从容。低着头,双目却不停的向四周打量。忽然,他目光一顿,和我的视线相接——

   我知道他看见我了,一瞬间脸色惨白。

   该来的,还是来了!

   “你到底是谁?”

   那双清冽的眼睛中含着质问。最初叶嘉颖吸引我的就是他这双眼睛,温润、清澈,明朗朗可昭日月,坦荡荡一望见底,所有的感情都清楚的透露在眼中,不带一丝隐晦。不象我,必须藏得那么深、那么累。

   现在那双眼睛里流露出的是被欺骗的愤怒,了解後的失望痛心。看着这双眼,我的心也渐渐沉了下去。

   停止了弹琴,我依然低垂着头,想着该怎么答复他。

   我是谁?每当夜深人静的时候我就会问自己这个问题,我不愿意作受人摆布的黎梦卿,也作不回当初那个依兄嫂而居的单纯少年李青,我是谁?

   “我只是个身不由己的人罢了。”

   “身不由己,哈哈,好一个身不由己!包括你的刻意欺骗也是身不由己吗?黎大人!”他笑了,冷笑,冷的可以清楚的让人感受到其中的愤怒。

   我不由自主的全身一颤,直觉的反驳:“不是的,我是真的很珍惜你这个朋友,很看重你我之间的这段情谊。”

   似乎被我的话说动了,他沉默了一会儿,又道:“为什么你在朝中故意装得一无是处?你知道他们是怎么说你的么?”

   这所谓的“他们”是谁,我当然清楚,也能想象都是些什么话。我装作无能,是为了向永王示弱,可这话却是不能说的。“我……有苦衷。”

   “什么苦衷?”他厉声追问,丝毫不给我喘息的机会。

   “我不能说,叶兄,求你别问了。”我用祈求的眼光看着他。我这辈子从没这样求过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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